李元
吳皓正小心翼翼地往牛排上面撒海鹽,“真正的好牛排是不需要往上倒什么調味品的,只要一點黃油就夠了。”陳琳知道他后面會講什么,然后他還真就這么說了,“我之前在美國就是這么做的。我爸媽當時來看我,我也給他們做了牛排,”他快速給牛排翻了個面,“前提是牛排一定得是好牛排。”
“你喜歡哪個?”陳琳拿起盤子,一個白色一個灰色。
“都行。”
“你看一眼嘛。”
吳皓看了一眼,“我們待在你的房子,用什么盤子你來決定。”
“又要回到這個問題了是嗎?”
吳皓繼續撒海鹽,像DJ在舞臺上搓光盤。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如何把鹽混合著血水一點點搓進肉里。他平時在家幾乎不做飯,他們都幾乎不做飯,但吳皓心血來潮時會鉆進廚房里,做完之后讓陳琳品嘗他的手藝。陳琳評價好吃的時候他就微微點點頭,像在評價她的評價。
吳皓跟陳琳說過他想要來海邊,她答應他的時候就像家長答應孩子周末一定會帶他們去游樂園。吳皓挑了一個禮拜五,他一結束工作就趕往機場,陳琳則從家里出發。他們會坐傍晚那班飛機,然后他們會住進一棟直面大海的別墅。那棟房子幾年之前被陳琳的父母買下來,即便他們不會說英語,更別提西語了,但還是買下了這房子。房子之于他們就像狗熊冬眠前要囤積的食物。尤其當陳琳父親的生意開始不景氣時,經人推薦后他迅速購入幾處不動產。她父親第一次看到這房子的照片,它的米白色墻壁,淺橘色屋檐,以及它和大海恰到好處的距離。他當時就想好了之后自己會如何打造這地方,他想象以后要請一眾友人來此地聚會,他說或許還應該租幾輛好車沿著海岸線自駕游。她記得父親在描述這個畫面時宛如一個剛畢業就來大城市謀生的年輕人,眼神中有一種可以被稱作期待的東西。
當地的房產公司派來一個售樓男孩一路陪伴他們,也是中國人。他專門負責接待中國顧客,應該是留學生。男孩把自己裹在一件黑色西裝里,一本正經地向他們介紹這棟房子。
“這是臥室,朝南邊,這也是臥室,”他指著靠近客廳的兩間屋子,他抬起頭,大家也跟著他抬起頭,他指著二樓,大家的目光都朝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臥室,”他說。他的指尖一點點移動,“那一間應該不是臥室,但你們可以把它們裝修成你們想要的樣子。”十幾分鐘后他熱得不行,脫掉了那件西裝。
陳琳父母邊聽邊頻頻點頭。
“要不我們自己看看。”吳皓終于打斷這個男孩。
他們在一樓轉悠了很久,把廚房和底樓的衛生間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幾遍,等他們上到二樓,陳琳和男孩一起往后院走,茂盛的雜草和未經修理的枝丫順著自然生長的方向彼此協調。他們倆踩在一小片還算空曠的禿泥土上,并排站著講話。
陳琳接過男孩的煙,湊到他遞出的打火機前面,“這不是你的外套吧?”
“問朋友借的。”男孩回答她。
“看出來了。”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天而降,“你上來!這里的風景更好!”他們同時抬起頭。吳皓的腦袋從窗口抬出來,陳琳趕緊把煙頭在土地上踩滅,上樓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的頭也從那個窗口里探出來,男孩還站在窗子下方。
這附近沒有高樓,因此二樓陽臺前方沒有明顯的遮擋物,一眼就能看到不遠處的蔚藍大海。日光落在海面上就像一塊輕薄的密不透風的絲織物漂浮著。陳琳在陽臺上陪他們站了一會兒又下樓了。
男孩小心地把煙屁股在墻壁上搓了搓,“你覺得他們今天會把這兒買下來嗎?”
“他們坐了半天飛機就為了來看看這房子。”
“希望我這身衣服沒白借。”他靦腆地笑,這笑容陳琳看到過許多次。在她丈夫的臉上,在演員的臉上,在她自己臉上。她知道如何去偽裝這種表情。
大家站在空空蕩蕩的后院里,圍欄把那一小塊草皮圍起來,圍欄邊種著一排郁郁蔥蔥的小樹。吳皓從邊門進來,他看了一眼他們倆,背過身。他穿著墨綠色襯衫和卡其色褲子,看起來像這個后院里的一個部分。
男孩指著院子一角,“一般住戶都喜歡造個游泳池或者景觀噴泉,還可以安置一個迷你吧臺。”
“迷你吧臺?不,不要迷你,我要裝就裝一個大的。” 父親說。陳琳看到母親嘴角翹了翹,又收回去。每當父親說這種話時她就這樣,好像她什么都懂。
后來陳琳父親做的這些不動產投資,不是因為匯率的波動而虧錢了,就是保持原狀,但至少它們都是看得到摸得著的東西。陳琳注意到家里已經開始討論“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了。當然了,他們并沒有真的等到泳池、噴泉,或者吧臺安裝的這一天。陳琳父親的一個朋友向他伸出了援手,介紹給他一筆新投資,暫時緩解了他生意上的燃眉之急。她父親就立刻忘記了要去享受生活。后來他把幾個房子放到陳琳名下,其中就包括這一棟。
那年陳琳忙得不可開交。她剛剛加入一個新的劇團,對接一個舊戲的復排,每周她從早到晚工作六天。其他那些瑣事她都讓家人操辦。母親倒是樂意替她做這些事情。就算她時間充裕,她覺得母親也依然會替她去操辦。她們倆相互關心,卻從來沒有什么親密時刻。這些雜事讓她們有了更多的交流。相比于母親的面孔,陳琳更容易想到母親的形態,她斜靠在沙發上看手機的模樣。一旦發生重大事件,她就給通訊錄里所有人發送新聞,她就是那種會第一時間通風報信的郵遞員。但是問題在于她從不審閱到手的新聞,有幾次她興師動眾地轉發新聞,并附上自己評論,沒過一會兒,她就會在下面繼續接著說,“已經證實是假消息”。
“人人都喜歡看好消息。”父親提醒她。她卻回答他,“糟糕的新聞才能被人記住”。好像是報答自己這些年所有的理智和克制,也好像單憑她年紀的增長以及越來越厚的背部,所有人都應該體諒她。除了糟心的新聞,那些個真正和她相關的事,她倒可以做到閉口不談。她一直都處于不停歇的狀態,擅長用零零散散的事情把日子撐滿。在陳琳看來很多事情母親都不必親自去做。
就像改變房產戶主這事,母親把合同整理得井井有條,把每一張的重點內容吐字發音清晰地念給陳琳聽。她還找了她的律師朋友過目。母親把這些事情看成是她份內應該做的。
“如果我離婚的話,這些東西會變成我和吳皓的共同財產嗎?”陳琳問。
“不要胡說八道,你才剛剛結婚。” 母親收起合同,“這種話你對我說說就行了,不要告訴你爸,我懷疑他有點血壓高了。”
“他血壓高?那我也血壓高。”
陳琳和吳皓出發的那個禮拜五,吳皓因為辦公室里的事情拖著,陳琳則在從理發店回家的路上碰上隧道堵車,她得先回家把行李和狗一起帶出來。陳琳坐在后座一個勁地催促司機加速,除了擔心誤機,她更擔心的是萬一吳皓比自己到得早。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每天努力工作,掙的錢永遠也買不起他現在開的車,還要忍受老板的一切不合理要求。好在他們都踩著點到了。飛行途中吳皓又說起他的老板和另一位員工的婚外情,陳琳已經聽到過很多遍這個人的名字,她已經知道,那個員工有丈夫還有孩子。陳琳想到的是,就這樣一個女人,拿到了經理的頭銜,不僅要照顧家人,還有一個情人,這個情人的職位比她還高。她居然能把這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但這些話陳琳沒說。
她很高興他聊起了這樣的事情,讓他們在這段飛行途中有話可說。她不會輕易打斷他,尤其當他的關注點放在了別人的行為之上,哪怕這種關注只是臨時的,也讓她倍感輕松。她對他的評論點頭稱是,就像她第一次見到他。在那場聚會上,吳皓幾乎請了所有女生喝酒,但最終留下來的只有陳琳。他們從餐廳里走出來,雖然陳琳還不清楚這個男人碰上了什么倒霉事,但她能感覺到生活一定讓他備受折磨。不過她又想到,要是自己能讓他暫時地從那些糟糕事情中抽離出來,也不失為一樁好事。他們坐在幽暗的角落里的長凳上,他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陳琳坐在他旁邊側著腦袋聽他說話,對他說的話頻頻點頭。如今他們要是還有這樣并排坐在長凳上的時刻,她依然會這么做,為了讓他覺得她并沒有改變。
落地后他們找到地下車庫里的租車點,把行李統統塞進出發的幾天之前就租好的一輛沃爾沃的后備箱,把狗放在后座,一路從機場開到那棟海邊的房子。車子駛離機場時恰逢太陽初升的清晨,天空正在一點一點變得明亮,空氣清新,遠處路面的反光被明媚陽光勾勒出一道白色的線。吳皓認為自己方向感特別好,不需要導航,他說他依然記得兩年前來這兒走的路線。半個鐘頭不到,他們就迷路了。吳皓加足油門大喊,“你為什么不提前打開導航!”狗當時躺在后座上,露著肚皮,隨便他們把它帶到哪里。吳皓嗓門響起來的時候,狗支起身子,抖抖頭,身子沖著椅背繼續躺著。他們后來繞了一些路,但還是開回了正軌。
和兩年前一樣,他們的車停在房子前院。前院也是一小片空地,只要大鐵門關掉,狗就可以在院子里待著。狗從未出過遠門,為了把它帶到這里,出發之前幾個月,他們就定期帶它去打針了。一開始它表示不喜歡打針,但后來它發現反抗也沒有用,就學會了適應。它一下車就在前院里繞圈跑。
吳皓替陳琳擋著門,好讓她把行李拖進房間,堆在過道上。他們忙著收拾行李,沒過一會兒天就徹底亮了。陳琳出去叫狗進屋,前院里沒有狗,后院也是空的,本來后院里要挖泳池的位置現在依然是一片空地,生著越來越濃密的雜草。白天有小松鼠和小鳥光顧,即便雜草高出小動物們好多倍,它們依然穿梭自如,尤其是小松鼠,它們對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他們差點要開車出門去找狗,狗就自己從雜草堆里鉆出來,白色的圓球側臥在草堆前。這對夫妻從車邊飛奔過去,緊緊擁抱狗。陳琳確定狗在笑。
吳皓把狗放在廚房的桌子上,轉身打開冰箱,他們從機場過來的時候順道去了最近的超市。
“我以為我們要出去吃的,”陳琳看到吳皓把牛排拿出來的時候就問他,“我發給你的餐廳看到了沒?”
“看到了。”他猛地撕開牛排的包裝,掏出里面的肉拿在手里掂量了幾下。
他把牛排放在包裝袋上,伸出胳膊摟住陳琳,陳琳輕輕挪了挪,吳皓一下子松開陳琳。她知道他又開始認真了。
“你手碰過生肉了啦!”她親昵地說,不想讓他誤解。
吳皓轉身去預熱鍋子,“行吧。”
“我們吃完飯出去走走?”她也走到鍋子邊上,鍋里的黃油正在融化。
“你還想去哪里?”
“我們哪兒都還沒去呢。”
“所以我在問你,你還想去哪里?”吳皓回頭看了一眼陳琳。
鍋里的黃油在滋滋啦啦地融化,黃油的味道慢慢地從爐子里彌漫出來。陳琳坐到窗邊的位子上,她能夠看到外面的海。夜里的沙灘上還有些許燈火,越是到海的這一邊便越是漆黑一片。她從購物袋里翻出剛買回來的蠟燭和托底,點燃蠟燭,火苗在玻璃上的影子和窗外星星點點的亮光重疊在一起,光亮在海面上躍動,倒影里的火苗任憑窗外的海浪載著卷入海洋深處。陳琳雙手托著腦袋,身體倚著桌子,她的目光尋覓著窗外海和天空的分界——黑色和黑色之間那一道分割線。那條隱秘的分割線橫在玻璃窗上倒映著吳皓的身影之上,他圍著圍裙檢查鍋里的牛肉。
陳琳忽然感受到,此時此刻她就是孤身一人。她用孤身一人這個詞來定義自己,與此同時又覺得些許愧疚。畢竟她也不是獨自前往這里的,她從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就不能被稱作是形單影只。雖然這一路上他們因為手里提著行李沒辦法肩并肩地并排走路,但是但凡從她和吳皓身邊經過的人都會毫無疑問地認為這兩個人是一塊兒的。
吳皓總是走在陳琳身后。他是那種在和你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仿佛你們已是彼此互相熟知的朋友的人。他熟練掌握打破冰河的溝通技巧,他可以在極短的時間里和陌生人搭上話,可他身上透著一種很臨時的意味,這種臨時的感覺使得他沒辦法將對話延長。不出十分鐘,對方立刻會發現他就是一塊已被擠干的海綿。但有一點不可否認,她確實是在第一次見到吳皓的時候被他深深吸引,他的粗俗和莽撞瞬間擊潰了她的防線。她無法確定是因為這種陌生的活力是她從未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還是因為這樣一類的人是她從前不會主動去結識的。她想到自己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將在陌生的人群中發現人們對他的真實態度。如果他真的經歷上述令人難堪的場面,她希望他不要意識到這一點。同時,她又希望她可以親眼見到那個畫面,這個畫面會讓她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會有興趣去回想。他們一切平和的相處,主要是因為她足夠容忍他。他有本事讓她把關于未來的想象局限在目之所及的地方,卻同時讓她還夠不著。
“聞到了沒有?”他用力地吸氣。
“給我嘗嘗。”
“太咸了。”他切了塊牛肉放進嘴里,表情痛苦。
陳琳已經拿出叉子,叉起一塊牛肉,然后她硬是把那塊咸得像鹽塊一樣的牛肉咽了下去。
“這里賣的鹽太咸了。”吳皓說著灌下一大口白開水,又在水斗里吐掉。
“我覺得還行。”
“騙子。”
“什么?”
“你個騙子!”他咆哮。
“行,難吃,太難吃了。這是實話。你也別抱怨這里的鹽,換了哪里的鹽你做出來的還是這樣。”
吳皓放下手里的盤子,他挪到陳琳身邊,輕輕地湊在她耳邊,但什么話都沒說。他撥開她的頭發,對著她的脖子輕輕一吻。他的手沿著她大腿慢慢往上滑,像給她的皮膚里嵌進一條小溪,溪水隨著他指尖的移動逆行上流。玻璃窗的倒影里他們的身影緊緊貼著,他熟練地推動小溪水涓涓細流,等它們緩慢地匯聚成一股暖流。吳皓抱起陳琳放她在沙發上,然后抽出她枕著的白色抱枕摁在她臉上。他被一種他所熟悉的空虛阻擋住了——他的母親粗糲的嗓音,妻子家庭成員來來回回晃動的身影,和他自己的那些個春秋大夢。
狗從臥室里跑出來,這個小白球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它覺得他們在玩,想要加入。吳皓松開枕頭,扶著茶幾站起來。他知道什么時候該把枕頭從她臉上拿開。他扔掉枕頭,路過狗的時候,俯身摸了摸狗頭,狗順從地側臥下來,等著被他撓肚子。
等他從衛生間出來時,他的臉上還掛著水珠,看樣子是洗了把臉。他坐到陳琳身邊,“你為什么總要挑讓我生氣的話說呢?然后我們就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在這間房間里面,電器冒著白噪音,“你知道是什么讓我發那么大火嗎?”
陳琳拿起車鑰匙,門被開了一條縫,她站在門口,縫隙里吹進來的新鮮微風。她想了想,回答他,“是我的態度。”
車在那個街區里緩緩移動,她就像一個街道巡查人員。路過加油站,一輛黑色的車跟在她后面,閃了好幾下燈。陳琳從反光鏡里看到那輛車的司機還把腦袋探出來了。陳琳索性一踩油門,開進了加油站。她知道這車不需要加油,剛拿到的時候油是加滿的。
陳琳坐在車里看著那人從機器上拔出噴嘴,再把噴嘴塞進車屁股上的加油口。陳琳從車里出來,斜靠在自己的車上。男孩看著油表一點點跳動,看看陳琳,又看看油表,再回頭看看陳琳。
“嘿。”他朝她揮手,“原來是你的車啊!等我一下,先加個油。”
“慢慢來。”
男孩加完油就上了車,點頭示意陳琳可以走了。他快速地開出加油站,在出口的地方等著陳琳把車也開出來。他確認陳琳已經跟上,就提速了。八九點的鐘聲敲響之前,附近的商鋪就幾乎全部打烊了,路上沒什么車,他們可以一路馳騁。陳琳把前后的車窗都打開了一點兒,從灌進車里的風中能聞見海水的味道,其實她從來都沒有討厭過大海。男孩的車拐進了密林環抱的小路,光線變暗,他放慢了速度。陳琳緊緊跟著,她看到他也打開了車窗。男孩一個轉彎拐出了小路,陳琳跟著也是一腳油門,她隨時可以輕輕踩住剎車,但還是跟著前面的車回到了沿海的車道,大海重新出現在眼前。微弱的光線從四面八方照射過來,海面從這個角度看上去比之前的角度明亮。車子離海越來越近。
陳琳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但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就像她上一次來這里,她身邊是吳皓,還有她的父母。就當時的情況來說,除非節假日,他們難得相聚。他們一起走出機場,她看到父親摘下墨鏡,享受了幾秒鐘陽光的洗禮,再重新戴上墨鏡。仿佛生意上的問題已經不值得一提。“我們為什么不現在就搬到這里來?”父親當時就站在一樓客廳的陽臺上說的這句話。然后他們四人一起散步到海邊,當地人在租售漆著白色油漆的自行車。他們一人租了一輛,沿海騎行。那是一種在陳琳年紀很小的時候曾體驗過的滿足感。到底是什么讓她又感到那種毫無后顧之憂的快樂呢?一種不必擔心生活無常的念頭。一旦去探究這種事情,就會馬上失去這閃現的快樂。
陳琳一邊拍照一邊騎車,吳皓在后面嚷嚷著不要往馬路中央騎,不要在騎車的時候拍照。當她聽到他的聲音從后面響起來,她輕輕扭轉車頭,想聽清楚他在喊些什么,接著就一個跟頭摔下來。摔是真的摔了,摔在沙灘上,倒是一點都不疼。她想起之前看過的電影里有個修女從一架高空飛行的飛機上掉下來,在落地的過程中,修女在心中默默向上帝祈禱,祈禱自己不要就這么死掉。后來她穩穩落地了。
母親也從車上摔了下來,她沒有陳琳幸運,她摔的不是沙灘,是人行道。母親想抄近路去對面的超市給大家買水。她站起來的時候一瘸一拐,但她還想重新騎上車,到了晚上她的腳踝就腫起來了。那時候他們幾乎確定要買下這棟房子了,吳皓提議,等陳琳把劇院的工作徹底交接完畢,演完最后的那幾場戲,就可以全心全意打理那幾個房子,在后院里添置燒烤架和吧臺。如果哪天陳琳懷上了,可以來這里安胎。母親病怏怏地坐在餐桌邊聽大家說話,很少插嘴。
“樓下不就是個幼兒園?”陳琳的父親說,“一條龍服務。這么看來,小孩在這里讀書都行。”
“哪有這么簡單,而且我沒看到幼兒園。”陳琳說。
“你當然看不到,你連騎個自行車都可以摔下來,你還能看到什么?”父親面孔一板。
“就在餐廳斜對角,有個小操場,里面有滑梯,秋千,綠草皮那些東西。”吳皓說。
陳琳想起剛剛與她聊天的那些當地小孩,他們成天在沙灘上嬉戲追逐,其實他們還懂得如何捕魚和海上求生技能,他們有預感這片還算寧靜的海灘馬上就要變成一個擁擠的旅游勝地,而且等他們長大后或許會想要離開這里……她還有很多話想要說,但覺得也沒有什么必要說。他們的話題又回到了這個區域在未來成為旅游區的可能性上。
男孩打了轉向燈,輕輕把車靠在路邊。陳琳的車跟著也減速,停在了他的車后面。男孩先下了車,鎖上自己的車,然后走到她的車邊上,替她開門。他們一起走上山坡,那上面開著一個餐廳。還沒進屋就能模糊地看到在那里擠滿了人。
“一個活動,”男孩說,“大家都會戴面具。”
“我沒準備面具。”
“我看看你包里都有什么。”
陳琳從包里翻出一支眼線筆,他們站在衛生間前,男孩用筆在她眼睛周圍小心地畫,她瞇縫著眼睛看了看鏡子。
“現在你就是埃及艷后。”男孩說。
她用手機屏幕照了照自己的臉,“克莉奧佩特拉?我還沒演過這個人。”
“哦!”男孩恍然大悟,“上次你跟我說過你是演員。”
“但我沒演過克莉奧佩特拉,他們都認為我出演女王不適合,什么女王都不適合我。”
“為什么?”
“他們讓我演《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
“你看上去還沒到中年。”
“這你得問他們,我還演了《殺戮之神》。”
“我只看過那個電影。”
“當時我們結束工作從后臺出來準備回家,居然有觀眾等在那兒問我們要簽名。不過呢,劇本是買了別人的版權,我覺得這不全是我們演員的功勞。”
他們擠過人群坐在吧臺邊。男孩說自己從學校畢業后一直在找工作,要是簽證到期了他就去申請另一所學校,只要拿到新的簽證,他就會從那個學校退學。
“你呢?你怎么樣?你去過這里的劇場嗎?”他問。
“沒有,我今天剛到。”陳琳對著吧臺后面酒柜的鏡子遠遠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臉,輕輕仰起頭左右晃動,光線在她的臉上移動。
“也對,誰會在旅行的時候還想著自己的工作。”
“我已經不當演員咯。”
“不當了?”
餐廳外的天空靜謐,像一堵后墻把屋子里人們的滾滾熱情圍攏在這小小的餐廳里。周圍人的情緒高昂,一半以上的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們到了周末都這樣,像野人一樣。”男孩岔開話題。男孩這一代的年輕人不像陳琳這一代人,他們不會拐彎抹角地打探隱私,這歸功于他們發自內心地不那么在乎他人的一切。
一只胳膊忽然搭在男孩肩膀上,胳膊的主人是一個高大健壯,甚至有點肥胖的男人,一頭卷毛,他穿的那件衛衣上畫著一個和他幾乎一模一樣的卡通男人。
“這是戴夫。”男孩說。
“我很高興你又開始約會了。”戴夫看著男孩,把手從他肩膀上移開,“東西你帶來了?”
“當然,我幫你卷好了。”男孩從兜里掏出一個透明袋子,里面是一團白色紙巾。他像拋一個小球一樣輕輕把小袋子拋給戴夫。
“我只要了一根。”戴夫隔著袋子捏了捏,皺起眉頭。
“另一根送你的。”男孩笑了。
“真的假的?”戴夫也笑了,他把袋子塞進胸前的口袋里,擁抱了一下男孩,“為什么要送我?”
“為了……歡迎我朋友”男孩看著陳琳,“她過來旅游。”
“哦!歡迎!”戴夫一下子熱情起來,他擁抱了陳琳。
等戴夫擠回人群中,男孩解釋說, “這是我收入的一部分,嗯,就只是一部分。”
陳琳抬了抬眉毛。要是吳皓在這里,她能夠想象出他臉上厭惡的表情。他會對這男孩冷言相對,過不了一會兒就會揚長而去。陳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又想到了吳皓。她駕車離開就是想讓自己能夠獨自待一會兒。可是現在,她感覺吳皓就站在不遠處看著自己,當然不是他本人,是他的影子。那個影子在她想起他的時候就會跟著一起出現。然后她說完每一句話都會猜想這影子聽到之后的反應。
“去年,我還為了這事兒進了次局子。”男孩一說話,那個影子就站遠了。
“別嚇我。”
“沒事。第二天他們就放我出來了,你猜為什么?”
“為什么?”
“因為我是亞洲人吧。”男孩撓撓腦門。等酒的時候他說出去抽煙了,問陳琳要不要一起。
“我等會兒,你先去。”她又問酒保要了杯水,剛才那杯已經被她喝完了。在過去兩年里,吳皓時不時會暗示陳琳,他們應該和其他的同齡人一樣開始過上正常家庭生活。這里說的正常家庭是指陳琳是時候該吃葉酸,定期檢查以及減少工作量了。之后她不敢在家中抽煙了。在她從劇場辭職之前,無論何時何地她周遭的人對煙草的需求就和需要氧氣一樣。陳琳猜想要是某一天排練室里開始禁煙,那么那些人注定就完蛋了,他們會無法解剖劇本里的關系變化、沖突、矛盾、淺層、深層含義,無法將完整的故事呈現,無法將臺詞里需要演員們反應出來的神態和動作一一展現……如果沒有他們手指尖那一根煙的話,這個劇場就辦不下去了。在沒有她的戲份的時候,她也會坐在一邊看其它幾場戲的排練,然后帶著那間排練廳賦予她的滿身煙味回家。吳皓聞到那個味道會悶悶不樂。
男孩走出去抽煙的時候吳皓打來了電話, “你就準備這樣開車一走了之了?”他的聲音在風中飄。
“我沒有一走了之。”她回答他。他主動打來的電話讓她舒了口氣。
“我還專門為你做了牛排。”
“我知道你做了牛排。”
“別人想讓我做我還不肯做。”
“誰想讓你做?”
吳皓很喜歡說起那些出現在他生活中的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她們年紀不相仿,來自不同城市,從事不同行業,但她們都對吳皓言聽計從并且崇拜他、愿意為他放棄原本的生活,而且一旦當這種想法從那些女孩們的腦海中被抽離,生活的厄運就會降臨到她們頭上。吳皓經常提起他在大學時期的女友,他好像很重視這個女孩。吳皓說,“那天她就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諒她”。
“你原諒她了嗎?你不是說,她只是當著你的面接了一個電話。”
“我找了我證監局的朋友,查了她爸爸的公司,你知道的,那種做生意的人總會被人抓到點把柄。然后她爸爸也跪在了我面前,讓我放過他的公司。背叛我的人都是這種下場。”
當時室內的音樂太響了,而電話里信號也斷斷續續,陳琳只能捂著另一只耳朵才聽得清。這次他倒沒有再提起曾經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那些女人,他說的是自己的體檢報告上寫著癌癥。
“什么意思?”陳琳把電話貼在耳邊,輕輕地問。
“意思就是,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可以去嘲笑別人的牛排做得有多難吃了。我不想打擾你,你繼續吧,祝你今晚在外面玩得開心。”
她問他在哪里。他說他在海邊。但沒說具體的位置。陳琳從熱鬧的房子里擠出來時沒看到男孩。
“要是你碰到他,跟他說一聲,我先走了。”陳琳看到戴夫站在外面的露臺上。
“他還夠不上你的要求是嗎?”戴夫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們沒有在約會。”
“算了,他對你來說也太年輕了。”戴夫扭過身子,不再看她。
吳皓在第二通電話里只說自己坐在長凳上。陳琳開著車,像迷宮尋寶一樣在昏暗的海灘邊搜索自己丈夫的身影。四周的海浪聲讓一切更顯得寂靜。陳琳先把車停在了路邊后直接走到沙灘上,還要沿著海岸線走一段路才能走到有長凳的地方。離她很近的地方有幾個人躺在沙灘上睡著了,一個長發女孩緊緊挨著一個男生,他們身上都裹著毯子,邊上散亂著燒過了的樹枝和酒瓶。
遠處灰蒙蒙的海面上漂浮著一個黑色的小點,一開始她以為是皮劃艇,也許是停放在離開海水太近的地方被浪潮卷進了海里。小黑點忽遠忽近,先是飄遠了,又順著浪潮飄回來。她忽然意識到那可能不是皮劃艇。陳琳沒準備在這個假期里經歷什么驚心動魄的事情,或者任何富有戲劇性的情節都不在她的預期內,但所有事情都朝著這個方向發展。她寧可再被吳皓用枕頭蒙一次也不想看到一具腫脹尸體。
慢慢地,那個小黑點越來越近。她瞇起眼睛,她看到四個人互相挽著彼此的胳膊,圍成一個圓圈,他們仰面躺在海面上,每個人都閉著眼睛,任憑海浪對他們推波助瀾。
沒過多久吳皓就像一個從沙子里鉆出來的幽靈一樣從她身后出現。
謝天謝地他不是那個小黑點,陳琳在心里默念。她頂著連綿不絕的幾乎可以把人吹倒的海風,朝著吳皓走去。
他說他一整個晚上看著一群年輕人在海邊聚會。他們把酒言歡翩翩起舞,隨后一對一對地離開。沙灘上還躺著幾個醉得不省人事的人。他們保持著這個形態,就像熟睡的天使或者擱淺了的領航鯨。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的手掌可以感受到他肩膀的起伏,這種起伏同時也給予她慰藉——至少在這個海灘邊,她不是獨自一人。有時候她就是這樣深愛著這個人,恨不得把他一點點裹進自己的外套里,這樣他就能安全地待著,不會被外面世界的任何風吹草動所驚擾。這個想法就像一座山頂城堡,歷經一次又一次的襲擊,它依然屹立在山頂,它的窗口里依然會亮著燈。
他們到家的時候那棟樓一片漆黑,就像個黑色的小山丘。吳皓利索地打開門,他側過身,讓陳琳先進了屋,自己再跟著進來。屋子里的燈一盞接著一盞被點亮。陳琳一眼就看到了客廳的陽臺。那個晚上吳皓就是站在這陽臺上進入了陳琳,陳琳背對著他,雙手扶著欄桿。她的脖子被他從后面按著,但這一次沒有枕頭和興奮的狗在旁邊轉圈,吳皓很是小心翼翼。
當他還在她身體里的時候,她微微仰起頭,她面對著夜幕下深色的海洋,習慣性地在尋找海邊上那條分界線——海和天的分界線,直到找到了那根線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如果他的生命還剩下三年,那這會是他的倒數第幾次,如果是兩年呢?一年?她沉重地呼氣,倒不是為了讓身后那人聽到,她決定至少在那一刻她沒必要像平時那樣偽裝什么,這一口呼出的氣息是為了讓她自己聽見。
同一個晚上,陳琳夢見自己正走向同一個陽臺。一切都是金燦燦的,落日余暉從窗戶里一路灑進屋里的桌椅,它們的棱角上反射著金色的光。她扶著欄桿,她瞇起眼睛看著海灣,海邊的道路和房子,最前面的那一排房子幾乎要融化在陽光里。海面上有一個小點,小點慢慢變大,她注意到這個小點的時候它已經成了漩渦,那個漩渦像面粉攪拌器一樣把零零碎碎的面粉卷進面團里。那些被落日曬得快要通透的房子隨著漩渦的旋轉被卷進大海里。她沒有聽見海浪的聲音,也感覺不到驚恐,她只是好奇那些看上去堅固的房屋為什么能如此輕易地就被擊潰。漩渦開始靠近她,她看見那漩渦是幾個人把胳膊挽在一起而形成的一個圈,他們的身體都在快速運轉,那是一個由好幾個人的身體構建起來的齒輪。她站在陽臺上,等著海浪和齒輪把自己也卷進去。齒輪靠近的時候,她看到自己已經身在其中,她的左右胳膊挽著其他的人,她被他們帶著一起旋轉。身在齒輪中的陳琳想讓屋子里的陳琳打開窗戶。她貼著窗玻璃看著自己的身體隨著齒輪的旋轉慢慢變形,或許她在乞求她放她進來。她轉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然后醒了。
陳琳醒來的時候,聞到吳皓身體上的那股味道。說不定過不了多久,他身上的這股味道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首先他會經歷一番掙扎,她要尋找各種社會關系來為他治病,他們會花去很大一筆錢,但這筆錢也未必能把他從死亡中拖出來。他最后還是會死。她會請她的朋友來參加葬禮,吳皓身邊沒什么親密朋友,她只能聯系到三四個。朋友們從他的遺體邊經過的時候,都會蜻蜓點水地安慰這年輕的寡婦。他們覺得她的一生都將活在這個陰影里面,她為了家庭而放棄演藝事業,而她現在什么都撈不著。如果他們能對她的日常生活有更多的了解,他們大概會知道她當時有多么渴望離開那個舞臺。那時她錯誤百出,并且在一次次得過且過的演出中明白自己毫無天分。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每況愈下,她懷疑自己從學習表演開始都只是出于一份虛榮,在一次舞臺事故之后她就辭職了,并非只有舞臺才能讓她獲得寧靜和自信。
她平躺在床的一側,腦海里浮現出海邊相擁而睡的年輕人,他們緊緊挨著的身體被毛毯蓋住,這種姿勢是他們從電影里習得還是出于本能?那些人類表演學的東西總是冷不丁地跳出來,弄得她腦仁疼。她從來沒有在沙灘上睡過覺,她甚至從來都沒有在別人的房間里醒來過,每一天清晨的陽光,都是從她自己房間的窗戶里照射進來的。
第一次那樣做的時候,她是非常小心謹慎的。那人就站在小區門口等她,他在前面帶路,她跟在后面。小區里那幾棟房子的外墻都被刷得雪白。他們之間那些起起伏伏的互相揣測和彼此試探,那些該說的話在一來一往的聊天記錄中已經全部交代完畢。那個男人帶她穿過小花園,走過干涸的噴泉,又經過幾條小道,他們終于在一棟公寓樓前停下來。她記得雪白的墻,昏暗的樓道和窗外巨大的梧桐樹,陽光灑在樹葉上卻無從進入屋子里。那個男人抱她去床上,她記得他的頭突然埋在她胸前時她可以看到他頭頂上茂密的頭發,以及她朝他肚子上踹的那一腳。最后那個男人還是堅持送陳琳上車。陳琳知道他只是出于客氣。
之后的另一次,在一個工作的交流會上,她被派去做一場活動的主持人。她盯著地圖尋找自己該去的展廳,她的目光沿著地圖上的走廊,一直延伸到主廳,主廳前后布滿了一間又一間類似的房間。她是在抬起頭來確認自己所站的位置第一次看到那個人,是個白人,非常高,比普通的白人男性還要高出半個頭。在會場里他們只是短暫交換過眼神,后來在晚上的宴會廳里,那人就坐在陳琳隔壁一桌。他主動和她打招呼,向她介紹自己所代表的兒童劇團,他說他們正在全世界尋找合作伙伴。他給了她自己名片,后來他們一起走出宴會廳,又同一個樓層走出電梯。兩個小時之后,陳琳坐在他的大腿上,他們對著電腦,那人對她說, “選一首你現在最想聽到的歌”。
“你真的是做兒童劇團的嗎?”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那人的手正伸進她的衣服里。
她忽然站起身,帶著自己的大衣倉皇下樓,她看到幾個會場上的熟悉面孔聚在酒店門口。她連滾帶爬地鉆進車里,祈禱自己不要被那些人看見。她一到家,狗就看到了她。她抱住狗,撫摸它的背,這樣它就不會大叫了。雖然每天都是陳琳在照顧狗,喂它吃飯帶它出門,但狗更喜歡吳皓。她路過臥室的時候發現那扇門留著一條縫,吳皓已經趴著睡著了,燈也沒關。她輕手輕腳地鉆進衛生間,一點一點地松開摁下去的門把手。短短幾十分鐘,她已經一丁點都記不起那個兒童劇團男人的面孔了。
那些漫長而相似的前奏慢慢修復和彌補喪失了的自信,這種感覺讓她短暫抽離出她的生活,她有幾次差點以為那就是真實的。她無心去欺騙這些人,她喜歡聽那些人對她的贊美。這并不是一件壞事吧,這總比煙、酒、毒品和賭博來得健康,她想。
第二天的早晨,吳皓早早就已坐在餐桌前。陳琳在另一邊坐下,“現在可以和我說說了?”她拿出可憐巴巴的口吻。
“干嘛?你擔心了?你是不是擔心以后你得一個人來這兒度假?哦,反正這是你的房子,又不是我的。”吳皓的臉上洋溢著幸災樂禍的喜悅,“算啦算啦算啦,還是和你說吧。”
陳琳抬起頭,盯著他手中拿著的夾了層厚栗子醬的三明治,吳皓一口咬下去,多余的栗子醬黏在他的嘴角上,他輕輕抹掉,又舔了舔手指,“我呢,是為了讓你長點記性。怎么?你還真希望我生病啊?”
陳琳的目光移到了旁邊一把沒有開過封的刀上,它筆直地插在裝栗子醬的罐子里。
“我就想看看你會是什么反應嘛。”吳皓一邊吞咽三明治一邊又從栗子醬罐子里抽出那把刀,伸進罐子里又挖了一塊醬抹,他晃了晃手中的面包,“你也要來一塊嗎?”
陳琳感覺到自己的淚水正在奪眶而出。吳皓放下面包片,把一整包紙巾都遞到她面前,溫和地對她說, “我知道你還是關心我的。”
陳琳輕輕地點點頭。從過去的經驗里她知道自己哭到何種程度時,面孔恰好是紅潤的,并且也不會太臃腫。只要再多哭一會兒,就會過頭。于是,她止住了眼淚。
雖然這里四季如春,但是每天要等到午后陽光才是最炙熱的,陽光會把整個海灘包裹住,沙子滾燙,海邊的游客都躲去旁邊的樹蔭或者餐廳里。幾個流浪漢會把大毛毯掛在兩根樹枝上,他們能在這個他們為自己建造的臨時空間里躺上一整個下午。那些干癟的身體像被抽干了汁水的葡萄。
陳琳第一次看見一個老流浪漢躺在那里時,他把一條紅色的毛毯支在頭頂上,身子下面還鋪著一張和他人差不多大的毯子,可能是為了防止沙子過熱而灼燒到自己。他蓄著大胡子,像個曬日光浴的圣誕老人。這老流浪漢一動不動,她以為他死了,他的身體看上去沒有呼吸的起伏。忽然他翻了一個身,一臉的灰白大胡子胡亂地遮住他的半張臉。
溫度在下午一點開始持續上升,也許除了流浪漢,這個街區里的其他人全都躲進屋子里睡午覺去了。吳皓和陳琳也選擇待在家里,他們家里沒有空調,只裝了自動升降的遮光窗簾,午后的光線令屋子里如同彌漫著奶白色半透明的絲綢。在狂風大作的氣候里,人們總希望得到平靜,但當真的處在寧靜時刻,野心會轉成為渴望,渴望又讓人再次失去了平靜。他們倆靠在沙發上,吳皓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里,就像是往超市冰柜里掏一支雪糕。他撕開包裝紙大口舔舐。他理所當然地靠在沙發上,看著雪糕融化。陳琳感受到臺下仿佛有一千個正襟危坐的觀眾兼裁判正看著她的演出,有些人可能還正在給她打分。她還做演員的時候,從來都不會有這種緊張時刻,觀眾席對她來說只是觀眾席,一排排的凳子而已,當觀眾席上方的頂燈熄滅,那些座位對她來說只是一團黑暗。而現在,她卻時時刻刻幻想著自己正在被眾人圍觀,那些人手中抱著打分板,正在給她的表演打分。
“喂!你在干什么?”終審官吳皓的聲音突然從宇宙深處傳來,他從羞恥中掙扎著抓到了舞臺臺階。
陳琳暫停了演出,從他身上下來,她想起那個流浪漢和他身下的毯子,“誰都會碰到這個情況,等下再試試。”她安撫他。
“為什么你看上去總是像個男人?”他說。他起身的時候也沒穿上褲子,直接走回了他們的臥室。狗跟著他進屋去了。
陳琳不記得在第二次碰到男孩之前的那兩天里她和吳皓是如何過的。其實她第二天就聯系了男孩,他隔了一天回復她。陳琳已經離開那種初識時男女間互相博弈的游戲很遠了,她也不認為男孩會有這份心思。男孩說如果她有空,可以一起來參加另一個派對。
陳琳為此專程換了一身黃色連衣裙,越照鏡子她越覺得穿得太隆重。其實她可以不用那套標準審美來見那男孩,可是如果那么做,那她又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和他身邊那些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孩較量一番嗎?即便無法從丈夫口中獲得關于美的贊譽,但她已漸漸從那些陌生男人的言行中意識到自己身上所能散發出何種魅力。不管怎么說,初次印象往往會在日后的交談中因為失望而消散。當然了,她不確定尚且年輕的男孩是否能夠明白其他類型的美感,但此刻她并不在乎年輕的男孩的看法。只要他邀請了她,她就為自己找到填充了這個漫漫長夜的空白而沾沾自喜。
吳皓得知這事之后堅持要送她前往,因為不放心她獨自在陌生的國度和一群陌生人把酒言歡,他還真是時時刻刻都不忘替她擔心。那地方很好找,雖然不沿海,但也是一棟好看的別墅。吳皓跟著陳琳一起走進屋里時依然表示懷疑,他不相信這地方屬于那個男孩。
他們不是第一個到的,客廳已經坐了幾個年輕人。男孩還沒有到,吳皓開始向旁邊的人介紹他手里那瓶當做禮物的紅酒。他開始了他慣用的說辭——這瓶紅酒的產區在哪里,那個地區酒莊釀的酒有什么特點,通常在什么場合或者吃什么具體的食物的時候搭配這款酒……然后他一定會再來一句,“如果你嘗了之后覺得不錯,我可以再給你弄兩瓶來。”
穿過客廳走到廚房里,一個穿著牛仔外套的男孩正在往杯子里倒水。
“你知道他什么時候到嗎?”陳琳試探地問。
“他不就在那兒嗎?”牛仔男孩朝客廳的方向指了指。她看到吳皓正手舞足蹈地和那些人聊天,他有時候會很渴望用英語交流,即便在家中他也只說英語,就像他現在坐在客廳里那樣。陳琳以為他是為了讓自己重溫曾經在美國念書的青蔥時光,她只能用并不流暢的英語回復他。幾次下來,她才明白吳皓這么做只是為了找機會來貶低她的口語能力。
“我沒看到他。”陳琳搖搖頭。
“就是那個,藍色上衣的,看到沒?”就坐在吳皓不遠處。
“我不認識他。”
“他是組織今晚這派對的人呀,你不認識?算了,跟你說實話,我也不怎么認識他,我就是想來喝幾杯,然后回家,我太無聊了。”外面傳來一陣哄笑,他們同時往廚房外面瞟了一眼。 “那人是你朋友?”他指的是正在客廳里手舞足蹈的吳皓。顯而易見,她和吳皓是這間屋子里僅有的兩個亞洲人。
“我們一起來的。”
那幾個年輕人圍著吳皓,好幾個人都在抽煙,但他們都圍著他,聽他說話。他仿佛從來都沒有蔑視過抽煙這種行為,仿佛正準備用自己剛碰上的有趣故事點亮其他人普通的一天。
“你猜怎么著,”陳琳壓低聲音,湊得和牛仔衣男孩更近一些,“他剛剛查出來得了癌癥。”
“不會吧!一點兒都看不出!他還在喝酒?”
又陸陸續續進來不少人,他們的車都擠在門口。男孩一直沒有出現。陳琳一直在等著他。快到十點的時候,陳琳看到男孩從外面一路小跑進屋子里,大家發出輕微的歡呼,他忽然成了主角。吳皓也在這時候朝她走來,他已經脫掉了外套,里面他穿著一件墨綠色毛衣,下面是那條她不喜歡的卡其色褲子。他雙手交叉在胸前, “我累了,我現在腹部疼得像被人踹了一腳。你走嗎?我準備走了。”
“等我一會兒,我打個招呼我們就走?”
吳皓嘆了口氣,用一種“隨便你”的眼神回應她。
男孩遲到了一個小時,他被人簇擁著,陳琳試圖和他進行眼神交流,但他根本沒有看她。“我還以為這是你家。”陳琳終于和他搭上話,房間里音樂響徹天際他們不得不大聲說話。
“你說什么?”
“我說!”她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我還以為這是你的房子!”
“哦!”男孩終于聽明白了,“不是我的!”
一群人急匆匆地湊了過來,擋在陳琳和男孩中間。他們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說著只有他們才能聽得清的話,男孩像一塊磁鐵將他們全部吸住。陳琳順勢湊過去,她其實并不想知道他們在交頭接耳說些什么,她只是不想讓自己被拋擲在人群之外。
男孩張開雙臂,示意大家把圈圍得大一些,像以前在學校里看男生的籃球比賽,賽前最后一刻教練把隊員們聚攏在一起,跟他們進行最后的指導以及說些鼓勵的話。男孩說他已經確認過了,房子里有煙霧警報器,所以他們不能留在室內,也不要去前門,這樣會被鄰居看到,最好去后院,后院兩邊都圍著籬笆,左邊還種著兩棵樹。趁那些人交頭接耳之際,男孩讓陳琳站到他身后,他引領著那一群男生,邁著神圣的步伐朝通往后院的那扇洗衣房的門走去。
陳琳沒有加入他們,但聞著他們呼出的二手煙霧讓她感到放松。有的人靠墻站著,有的人坐在地上,男孩和她坐在花壇邊緣的石頭上,正對著房子,可以透過廚房的大玻璃窗看到屋子里的一切。陳琳忽然感到愉悅,所有人都找到了朋友,所有人都和身邊的人碰杯,所有人都躍躍欲試準備開始狂歡。“我可以一整晚都坐在這里。”她說。
“你的房子不也有個后院?”男孩扭過頭把煙往另一邊吐出去。
“那不一樣,感覺上不一樣。”
“那你當時干嘛買這房子?”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人們去很遠的地方買一棟別墅到底都是為了什么?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游離,從廚房一直到客廳,在客廳右邊通往二樓的樓梯上,她發現吳皓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盯著她。這個后院沒有燈,她不確定他是不是能夠看到她。
“不過我們的后院還是雜草一片,都沒有時間打理。”
“你需要找人幫你除草嗎?戴夫有一臺除草機。戴夫!”男孩把站在墻那邊的一個人叫了過來。
戴夫眼神迷離地跑過來,他的嘴角帶著笑容,他看上去和前兩天一模一樣,甚至連那件印著卡通人的上衣都沒有更換。陳琳問為什么剛剛沒有認出他。
他彎腰把酒杯放在地上,伸出雙手握住陳琳的手,眼睛緊緊盯著她,拖長了音,“嗨——”
“這家伙又喝大了。”男孩笑了。
“今天我解放了,我配得上這些酒。”
“你今天剛把她們送回去?”
“周末輪到他帶孩子,兩個女兒,周一之前她們媽媽會來接她們走。”男孩跟陳琳解釋,“她們很可愛。”
“對……她們太可愛了。”戴夫嘟噥著,松開了陳琳的手。
“你明天有空嗎?去我朋友家除一下草。”
戴夫試圖恢復清醒,“明天?我明天可以把機器運過去,讓他們自己除草。自己的草自己除。”他又彎下腰,拿起剛剛放在地上的杯子,“你們等我一下。”
陳琳和男孩依舊坐在大石頭上,戴夫推開洗衣房的門進入房間。他們看到他面對著廚房里的那一堆瓶子挑挑選選。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吳皓已經從樓梯口走了過來,他站在戴夫身邊,他們簡單地交流了幾句。吳皓突然一拳砸在戴夫腦袋邊的墻上,墻上掛著鏡子,拳頭筆直地砸在鏡子的正中心。清脆的破裂聲傳過來,鏡子碎片立刻飛濺到地上。周圍的人都饒有興致地看著吳皓和一臉迷茫的戴夫。
他們離開的時候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吳皓任憑鮮血從傷口里流出,順著手掌滑到地面,然后手上留下厚厚一層血印,就像他的勛章。為了展示他的勛章,他不肯讓任何東西遮住它們。
“他剛剛和你說了什么?你發這么大火?”陳琳攙扶著吳皓。
“沒什么。”
他們一起邁出那棟房子。和室內的嘈雜相比,門外的世界忽然一片靜謐和幽暗,路燈完全派不上用場。她心里想,這場旅行還要持續一個禮拜,只有一個禮拜了。她跟在吳皓身后,借著屋里散發出來的燈光,她看到他坐進了他們租的沃爾沃。
陳琳把車開上了那天男孩和她一起開過的小路,車子鉆進被樹木包裹的通道里,隨著地勢起伏而上下顛簸。車前出現一大片濃霧,在樹葉間的縫隙里零零散散地灑落,車子像在海底穿行的潛水艇,水流在車窗之外急速涌動,而道路前方是一個巨大的漩渦。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戛然而止,所有派對都被暫停了,所有的車都熄火了,所有的煙都被掐滅了,所有的海浪都已凝固了,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她以為這是屬于他們的靜謐時光。她扭過頭,看到吳皓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的路。
“他剛剛拉了你的手,我看到了。”吳皓說。
原來,這只是屬于她自己的靜謐時光,只是被旁邊那人打斷了。
“他說他本來可以借給我們一臺除草機。”她雙手重新握緊方向盤,保持著原來的車速前行,直到她駛出那條小路。
車子在他們的別墅大門前停下來。大門緊閉,她下車開門,吳皓也跟著走下了車。他站在大門的一側,等著她把鐵門打開。她先下車把兩扇門全部打開,再坐回車里。吳皓走進了院子里,晃晃悠悠地朝著家門走去。車子跟在他身后,車子和人之間隔著一小段距離。陳琳從開車上路開始,從來都沒有碰上過任何麻煩,她不像通常所謂的新手,她從沒有撞到人或者電線桿,到目前為止一次違章記錄都沒有。然而有那么幾次,當前面的車停了下來,背后紅色的剎車燈亮起的那一刻,她有一股強烈的欲望想要松開正一點點踩下去的剎車。
她踩下油門的時候,吳皓敏捷地躲閃開,車頭沿著門口臺階一級一級往上,車子沒能進入屋子里,最后只是斜插在門口。吳皓猛烈地拍打車窗,他的面孔出現在玻璃窗上就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那面魔鏡上的面孔。他的嘴巴正在一張一合。
陳琳搖下車窗,“你現在倒車,倒車!”他說了不少話,但她只能聽清楚這一句。
陳琳看著后視鏡,掛擋倒車,車子沿著臺階一級一級退回地面。她坐在車里,沒讓車子熄火。吳皓沿著臺階走進屋子里,他側過身在黑暗中摸索墻上的開關。整棟房子瞬間有了光線,一點一滴的暖黃色從底樓的窗戶里流淌出來。從房子的外面往里看,里面隱約透著家具的輪廓,而前院里長得最高的幾株草已經有窗口那么高了。你必須得自己除草,這可能就是為什么當初要買下這棟房子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