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升 杜新豪
(南京農業大學中華農業文明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95;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退佃,簡單來說,就是封建地主廢除租佃契約,強行收回佃農租種的土地,又稱撤佃、奪佃、起佃、抽田、鏟田等。換佃,也稱另佃、易佃,土地的經營權易主,也是退佃的一種表現。地主常以退佃逼迫佃戶,或為保證地租收入,或為榨取更多的地租,甚至直接侵吞押租,進入近代之后,愈演愈烈;隨著資本主義農業經營的發展,退佃呈現出新的原因。總之,“地主可以任意退佃……一般佃耕的農人的佃權,實在太沒有保障了,在平時就常發現這種地主無故退佃的舉動。”[1]
有統計在民國二十六年(1937)時,后方十四省平均每百戶佃農,每年被地主退佃的約占7.5%,之后由于加租的不遂,地主欲壑難填,或因佃農無力承擔過重的租額和押租,退佃的舉動亦逐年在增加,民國三十年(1941)已增加到12.6%,約每九家就有一家遭退佃的危險,流動性較大的有湖北、西康、四川和河南,湖北約每三家即退佃一家,其余各省退佃的百分率都在增加(表1)。

表1 后方十四省地主退佃之百分率
本文所述退佃主要是指地主強行退佃,歷史上雖然有佃農主動退佃,但相對較少。出于地少佃多的原因,佃人主動辭佃的情況遠不如業主撤佃的情況普遍,主要基于自家信譽的考慮,佃人辭佃更需要合理的理由。[2]即使有佃農退佃,原因也多歸于地主一方,換言之,就是佃農無法承受地主的剝削,被迫退佃,雖然可能地主主觀上并不想退佃。
清代以降,人地矛盾越來越突出,嘉慶十七年(1812)全國人均耕地就僅為2.19畝。[3]就整個中國來說,進入近代的耕地資源是買方市場,加上農業生產效益與水平的低下,以及賦役制度的不合理與賑災體系的缺陷,因此佃農欠租的現象數見不鮮。

表2 安徽黟縣某地主追欠表
以安徽黟縣為例,表1中共包括被追欠的23個佃戶,每個的追欠數相當于每年應納租額的5到50倍不等,這樣龐大的數額短期顯然無法還清。當然,即使少數佃戶有能力足額交租,也不會輕易完佃,也就是所謂的“頑佃”、“刁佃”,佃戶也要參考不同地塊間產出與租額的差異、其他佃戶的交租情況來進行選擇,與地主討價還價,天災人禍農民大起義時期,更是如此。太平天國運動時期占領區的佃農紛紛欠租。太平天國運動后安徽黟縣大量土地荒蕪,“每召籍外之民墾殖,議三年獲不責納,佃益橫狡,屆約輒毀舍盜木棄而之他”[4],租約中約定三年后交租吸引外籍佃農,但三年一滿佃農便棄田而去。
地主當然不會坐視佃戶欠租,往往以退佃相威脅勒令交租。根據《休寧吳啟賢堂祁莊租簿》的記載,1827—1858年203宗和1893—1929年210宗租田的佃農記錄所作的佃期統計,短佃(1—9年)的比重由37%上升到52%,長佃(20年以上)則由32%降至27%,而且五年以下的短佃越來越多。[5]這說明佃戶變動頻繁。換佃的原因,根據一些租賬和批注,可見換佃的主要原因是欠租。章有義先生指出:“當然還可能有其他原因,但沒有出現一件為提高租額而換佃的例子。”[5]其中,1848年一位佃人未交10斤租額,注明了“佃農生病,來年帶交”,因為次年并未補交,當即更換佃人。[5]長佃減少,短佃增多,是近代江南地區租佃關系中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
又如《歙縣汪光裕會租簿》的一佃人1915年曾因多年拖欠租谷,受到地主退佃的威脅,“憑保打牌,將原田執回,另發耕種”,不得不立據認租,“自愿按年認交兩會硬租十二會,無論年成豐歉,子粒不得短少。”[5]可是緊接著又連年少交。這里地主退佃的原因主要是保證地租收入,雖然看起來并未取得效果。
湖南黔陽學田,我們看到換佃的五戶佃農,太平天國運動前后的租額,不升反降。[6]這是因為戰后農業產生力下降,即使是地主也無法肆意加大剝削,但是依然存在退佃的現象,一方面是因為地主惱怒佃農欠租,打擊報復;另一方面,在換佃后,即使租額降低了,也能保證一定的地租收入。
抗日戰爭時期,地主針對根據地的減租減息政策,用抽佃來報復農民,使農民因害怕沒地種而不敢提出減租,報復佃戶時,地主以自種的名義抽回土地,而在收回的同時又把原來自種的土地出租給別人,或者土地收回后,今天暫不出租,明天再行出租,以達到調換租戶、保證地租的目的。[7]
近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洋貨的入侵,地主貪欲膨脹,想方設法地增加地租收入。增加地租的主要方法是提高單位面積租額、加大征租面積以及改變地租形態或征租方式等。如果地主達不到增租的目的,便退佃,“田主之所以要挾佃人,即撤佃是。”[8]“倘佃農經營得手,則此項田地(退佃的)必較肥美或租額較輕之故,于是非地主加押增租,即他佃競爭租種,所謂‘旱田無人耕,耕了有人爭!”[9]但是即使有他佃競爭,決定權還是在地主手上,地主為了攫取高額地租是退佃的根本原因。
“立上水田主鄧載壽原有苗田一段……其田照依原額坵類耕種,各有界止分明,原計實收正擔早谷二石大,今推讓實收三石,冬牲×只,食牲×只”[10],反映了福建永安的鄧姓地主,原租金兩石,1877年退佃后,租金增至三石。“一海印寺學地一百四十五畝零,佃戶蕭煜舊壓銀一百二十八兩,合錢二百四十四千文,每年納佃錢二百七十千文,同治十一年換佃增租錢一百千文。”[11]湖南德陽的學田地主通過1871年的換佃,將租金上漲了30%以上。湖南桂東“田主因佃人墾閑余土,藉逋欠為退佃計,滋訟殊多。”[12]四川東部“倘租谷稍差,地主即可節約另招他戶,更有無故增加租額強迫承認者。”[13]
在開墾之際的退佃,最能攫取高額地租,“開墾之際,在一經開墾,土地之價值稍顯,為田主者,即可貪人之力,儼然據為己有,一人種樹,十人乘涼,事之不平,莫過有于此者。”[8]四川成都馬廠官田在長期的墾種過程中,佃戶把山坡原有的旱田辟為水田,官府為了增加租額,即以佃農墾殖坡地“匿不報明,實屬蒙混”為罪名,1881年退佃全部佃農,然后將原來的旱地租改為水田租,租額從205石提高到437石,上漲了一倍多。[14]
《黟縣孫居易堂租簿》可見1865—1884年間,一直未換佃的田地占50.7%,換佃一次至四次者占49.3%,地主撤換佃戶無非為的是對付佃農抗欠,增加地租收入,大凡新佃實交地租高于原佃,很可能是地主強制撤換的結果。[5]退佃加租確實能使地主獲取高額利潤,以致于在四川農村“若干區域中,地主愿出佃戶押租原額三倍至十倍之款而行退佃,另以高租轉佃他人”,可見退佃加租獲利之高,導致“糧價雖高,但耕者無利可獲”[15]的結果。
地主攫取高額地租還有一種特殊的手段,就是轉嫁捐稅。地主與佃農的利益,是一種你得即我失的零和博奕。[16]將捐稅轉嫁給佃農,等于地主增加了地租,而對佃農來說,無疑增加了負擔。如1935年四川簡陽退佃“往年不過占佃農百分之四五,本年退佃農民竟占全體農民百分之五十以上”,退佃的主要原因之一是“業主增加租押”,“因歷年捐稅過重,業主無法應付,多向佃戶增加租押,免受向外借貸各種麻煩手續,及認子金等項”,業主是否真的無法應付,不得而知,但確實向佃農轉嫁了捐稅負擔,“歷年催科,接踵而來,名目眾多,不憚繁舉,稍緩時日,則有羈押之累,在農民方面,要繳款時,只有變賣各種物產備繳。”[17]
押租制是佃農付給地主的一筆貨幣,作為抵押金,以換取地主的土地經營權。押租額視土地的優劣、佃農對土地的需求程度和租額多寡而確定,但一般不少于一年的地租總額,如上文湖南德陽的學田壓銀一百二十八兩,就與換佃前的租額相差無幾;甚至數倍于地租,與地價相差無幾,“田本數百十千,加取佃主數百金之利者。”[18]
地主通過索取押租,不但提前收回了土地的一部分收入,而且為增加地租創造了條件,押租的契約之一就是“欠租不繳,任憑扣押另佃”,因此佃農為了不讓地主侵吞押租,必然要加大勞動強度。但是,起保證金作用的押租,往往在退佃之時被地主以各種理由侵吞,四川彭水“退佃時,業主多以各種理由賴賬不還”[19];民國后期,巫溪每老石(3.33市石)租收押金500—1000元,有些地主強行加押或抽田另租不退押,解放前夕貨幣急劇貶值,佃農原所交押金化為烏有,部分地主又趁機強迫佃農重交。[2[0]即使退還的,也只是一部分而已,如湖北東湖羅姓地主勒令一個已耕種數十年的佃戶退佃,又不退押租的“溜莊錢”,引發訴訟,縣官判決:原本134千文溜莊錢,除已退45千文之外,再退45千文,其余的44千文,“即作罷論”,理由是:“佃戶種田已久……不能全得”。[21]
地主為了最大限度榨取高額利潤,總是輪番增加押租和地租,惡性循環,一味加押的最終結果就是退佃,因為佃農根本無力支付越來越多的押租。宣統四川永川地主蕭衛封出租五畝水田,“龍照臨以穩錢三百串佃耕……隨后加成穩錢五百八十串……蕭衛封想加穩加租,故改佃陳順銑。蕭又執九年積欠租二十七石之說,意在扣穩。”[22]地主誣稱佃農積欠地租27石,以侵吞押租。押租增幅越高,佃農喪失押租本金的概率越高,因為高額押租如同到口的肥肉,地主決不會輕易吐出來,佃農無法滿足其增押要求時,地主即吞押撤佃,佃農以失押失地告終,地主侵吞押租,是一個普遍規律。[23]即使地主打著加押減租的“押扣”旗號,也不過是地主加重押租的花招。
民國時期,地主為了更多地侵吞押租,把佃期定的很短,到期換約續佃。如四川樂至,大都佃期三年,由于物價飛漲,退佃時押金已無價值,民國二十六年(1937)發行法幣時,當時物價指數為100%,到民國三十四年(1945)貶值為0.04%,押金幾乎化為烏有[24],等于地主侵吞了押租。大地主劉文彩即是其中的典型,農民租種他的一畝田,先要交二斗黃谷作押金,由于通貨膨脹,押金往往貶值,他便采取奪田另佃或換訂新約的辦法要佃戶重交押金。[25]
抗日戰爭結束后,國民黨政府頒布過“二五減租”的法令,佃農不但沒有減納當年租額的四分之一,反而受到更嚴酷的剝削,湖南寧鄉一地主便督令佃農急速繳租,并另換新約,將每畝押金由六元五角增加到二十六元,如不繳足押金,立即退耕另佃,佃農只好忍痛借貸來繳納巨額押金;1947年國民黨湖南省政府又頒布了“三七五限租”的法令,衡山一個周姓地主,將租額減至千分之三百七十五以下,卻將押金增加到每畝90多塊銀元,與田價等,不換約加莊,就迫令退佃。[26]
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發展、商品市場的擴大、對外貿易的發展、新式農業機械和優良品種的引進、經濟作物種植的擴大,以及城市新式工業的發展、農業雇傭勞動的不斷擴大,為地主發展資本主義農業經濟創造了條件,于是在農村中出現了資本主義性質的農業經營,地主紛紛退佃自耕,在退佃后雇工經營。“糧食價格日漲,土地價格日昂,租佃紛爭日多,一般地主或則退佃自耕,或則增租,一般佃農,多降為雇農。”[27]地主牟利本性暴露無遺,選擇退佃自耕自是由于獲利更多。
農產品的商品化,刺激了一部分地主投資農業,從事土地的雇工經營,出現了退佃現象,使土地的自耕部分比重提高,租佃范圍相對縮小。隨著機器棉紡織業的發展,引起棉花的需求是刺激地主自營土地的一個重要原因,江蘇南通“劉橋一區,則獨見佃戶減少,其最大原因,蓋因該處為產棉最良之區,近年棉價騰貴,獲利極厚,多數地主皆退佃自耕也”,安徽宿縣“民國三年至民國十三年,佃戶略見減少……糧價昂貴,又加以大手農產物出境之影響,為農者稍覺有利……地主退佃問題亦因之發現。”[28]
江蘇太倉“地主大半不是絕對坐食厚利的資本家,他們是有田地較多的小農,他們自己也種田。”[29]地主直接經營土地在太倉很流行,不依靠佃租“坐食厚利”,是因為直接經營獲利更多,“自進入清代以后,租佃制迅速地取代了雇農耕種的自營方式”[30],其自營土地很可能是通過退佃而來。河南獲嘉在20世紀初葉,也因“糧價日昂,凡有地之家,類皆自耕,或傭工代耕,佃租已日見減少矣。”[31]光緒年間,貴州水族地主,見種植鴉片來錢,即紛紛撤佃,雇工種植鴉片。[32]
因為農業經營(花生、番薯等)的收益增加,北京西郊的八角村在1949年前地主、富農不但不出租土地,而且大量租進土地,雇工耕種,全村948.8畝官地和不在地主土地,將近一半是由富農、地主租種的,出現了富農、地主同貧農、中農競佃的奇特現象。[33]地主自己尚且想法設法地租種土地,自然不會出租自有土地,退佃也就很自然了。上海郊區亦是如此,“地主擴大經營,雇用了許多長工、短工,經營大塊的農場……原因是上海人口稠密,蔬菜的銷量很大,還有向無錫方面銷售的。”[34]
還有一種退佃自耕的情況,是“如現在安徽農村普遍衰落之象,小地主變為自耕農,自耕農退為佃農,佃農淪為雇農,小地主同半自耕農,以不能維持過去局面,紛紛退佃自耕,希冀增加收入,此時佃農,雖不愿退佃,然亦無何理由不許收回。”[35]針對小地主來說,由于經濟不景氣,收回自種可以節省成本,間接上也有助于農產商品化。
盡管為防止地主利用土地產權,隨意退佃,實為保障佃農經營權的首要環節,各地的鄉規、俗例,對此作出了許多規定。[16]但是進入近代,租佃環境變得更加惡劣。“近有民國十四年出頂價獲得永佃權之佃農沈阿德,佃種農地六畝,歷年并無欠租等情,而田主忽于二十一年九月借口創辦農場,撤佃收回”;“廣東澄海縣屬下蓬區流美鄉,鄉民于四十年前領墾荒地,當與田主訂明年納定租(鐵租),不得另佃。乃田主近忽撤佃另召,一般永佃農哭訴無從。”[36]可見無論是擁有永佃權且已耕種多年的佃農,還是從無欠租歷史的“良佃”,在近代都常常面臨地主退佃的危險。
地主的社會地位、經濟狀況明顯強于佃戶,具有先天的地緣優勢,因此可利用的社會資源也遠優佃戶,政治、法律資源亦是如此;相反,佃農在各方面都處于弱勢地位。如此,在“起耕另賃,權由業主,此主佃之通例也”[37]的原則下,主佃訴訟、官司,一般上至官府、下至里甲地保,都紛紛支持地主,在近代尤其嚴重,約束的鄉規、俗例甚至是官方公文,都成了一紙空文,地主隨意退佃更加有恃無恐。
民國時期,越來越多的人呼吁“無論為普通之撤佃,或為墾時之撤佃,其困苦佃人者則一,后之建樹新土地制度者,必將有以限制此佃農生死關頭之撤佃矣。”[8]主佃關系越來越不穩定,主佃間依附關系淡薄,佃農的土地經營權更加沒有保障,佃農的積極性也就無從發揮。“無心改良耕種,栽培作物多無輪栽次序”[28],佃農不可能從長遠打算,往往耗盡地力,同時使佃農失去了改善農田水利的條件,對農業生產的程序影響很大。換言之,佃農流動率過高,嚴重阻礙了農業生產率和水平的提高。此外,佃農生活極不安定時,亦會牽動整個社會的安寧。
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記載了農民運動對地主的經濟制裁:“不準退佃。去年(1926)七八月間,地主還有好多退佃另佃的事。十月以后,無人敢退佃了。現在退佃另佃已完全不消說起,只有退佃自耕略有點問題。有些地方,地主退佃自耕,農民也不準。有些地方,地主如自耕,可以允許退佃。”[38]可見只有在中國共產黨的正確領導下,地主退佃問題才能真正解決。[基金項目: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美洲救荒作物本土化與社會經濟影響研究”(17LSC004);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川菜發展研究中心重點項目“美洲蔬菜作物在中國推廣及影響研究”(CC18W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