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留金那一“戳”

詹火濫

契訶夫《變色龍》是享譽世界的諷刺小說，“變色龍”成了某一類人的代名詞，奧楚蔑洛夫被定格在溜須拍馬、諂上欺下、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小人物之列，成了文學史上的典型人物。經典的豐富內涵，多維角度，歷經淘洗，經久彌新，如窖藏老酒，醇厚甘美。細細品味、咀嚼小說細節，赫留金那一“戳”，精彩至極，熠熠生輝，可謂神來之筆。《變色龍》所有的內涵，都離不開赫留金那舉世聞名而又被人忽視的一“戳”。

一、為什么戳

赫留金為什么要戳狗，獨眼龍說出了原因。“長官，他本來是開玩笑，把煙卷戳到狗的臉上去；狗呢——可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個荒唐的家伙，長官！”獨眼龍話語顯性的信息，包含以下內容。赫留金被狗咬的原因——赫留金用煙卷戳狗的臉；對赫留金定性——荒唐；如何荒唐——以傷害的方式開狗的玩笑。至于赫留金為什么要做出如此荒唐的舉動，獨眼龍沒有明說，但從小說的社會環境可窺視一斑：經濟蕭條，閑來無事，無聊至極，無事生非。

二、戳破了什么

赫留金那一“戳”，戳破了什么？綜觀小說，戳破了平靜，掀起了波濤。

1.戳破了沉靜的環境

赫留金工作的廣場“四下里一片沉靜。廣場里一個人也沒有”。“商店和飯館的門無精打采地敞著。”一切顯得那么沉靜，蕭條，無精打采，人們自然而無奈地這樣生活著。赫留金一“戳”，就戳破了沉靜的環境，戳破了死氣沉沉的廣場，廣場一下子熱鬧起來：狗的尖叫聲，人的叫喊聲，還有“仿佛一下子從地底下鉆出來的”一群人。沉靜與熱鬧，事實與謊言，維護與撕裂，人與狗的對峙，一下子全都在光天化日下交織著，演繹著，變化著，令人目不暇接。在這樣不平靜里，“一個荒唐的時代，一個善變的警察，一條無辜的狗，一群無聊的人。給我們上演了一段可笑而又使人壓抑的故事”（高爾基語）。

2.戳破了平等的謊言

謊言最能掩蓋真相，也最能讓人瘋狂。頗有點像《狂人日記》“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一樣。

赫留金滿懷喜悅、充滿希望的“現在大家都平等啦”，被他自己的一根指頭輕輕地戳破了。“平等”，是人類社會最耀眼的文字，也是最高級的社會形態。時至今日，“平等”還作為我們尊崇的價值觀。社會就在部分人追求“平等”和部分人設置“不平等”中曲折迂回發展，也就是在平等——不平等——平等的循環往復中緩慢地文明前進。當“不平等”累積到一定程度，社會矛盾不斷激化，權貴階級就要創設“平等”的假象，或者造出“平等”的謊言，掩蓋真相，減輕民憤，弱化社會矛盾，維護統治。赫留金就處于統治者畫出的“平等”空中樓閣中。“現在大家都平等啦”，只不過是“他的法律”說的。一旦當赫留金與權貴沖突時，“平等”的海市蜃樓便煙消云散了，甚至風云突變。咬人的瘋狗瞬間變成“嬌貴的動物”，被狗咬傷的“人”也就成了“混蛋”。

3.戳破了法律的面紗奧楚蔑洛夫和赫留金，都披著“法律”的外衣。

當奧楚蔑洛夫不知道狗的主人是誰和知道狗的主人不是將軍的時候，奧楚蔑洛夫一句“那些老爺既然不愿意遵守法令，現在就得管管他們”頗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執法為民、不畏強權的警察正氣。但是，“那兒的人可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法律面對強權，法律成為一紙空文。強權高昂著頭，睥睨著遮羞布似的法律，狂笑而去。

再看赫留金，他尊崇的“現在大家都平等”的法律，只不過是 “他的法律”，是調解法官的“法律”，是權貴的法律。他說出“現在大家都平等啦”后，心里空蕩蕩的，因此特別強調地補充“我的兄弟就在當憲兵”。

法律在奧楚蔑洛夫和赫留金的心里，都不是什么神圣的東西，它以虛偽的本質扮演著維護正義公正。赫留金只一戳，那只血淋淋的手指頭就戳破法律的偽善，法律的封面上隱隱約約地現著血淋淋的“虛偽”二字。

三、戳出了什么

赫留金開玩笑的一“戳”，意想不到戳出了人性的弱點。

1.人不如狗

在文學語言和社會語言里，“人不如狗”，是暴露、痛斥、控訴不把人當人看。赫留金那開玩笑的一“戳”，卻如一把軟刀子，把自甘不如狗的人，一絲不掛地示眾。眾人卻“哈哈大笑”，麻木冷漠。這一“戳”，真戳得高明，戳得巧妙，戳得令人心疼，更戳得人無地自容。

當動物受到刺激、虐待、傷害、威脅時，都會逃離或反抗，甚者以死相博，絕不會傻瓜似的束手就擒，更不會坐以待斃。狗受到赫留金煙卷的一戳，就咬得赫留金手指頭血淋淋的。就憑那“咬了他一口”，那就是一只令人肅然起敬的沒有變色的狗。即使被赫留金逮住，“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開，渾身發抖”“它那含淚的眼睛流露出悲苦和恐怖的神情”，也不失為一只具有真本色的狗，狗性沒有泯滅。

赫留金，虐待狗，被狗咬了一口，就謊說是無緣無故被狗咬，異想天開尋求賠償，失去作為人的本真，赫留金變色了。

在尋求賠償不成，遭受一番嘲笑，甚至受到奧楚蔑洛夫“我早晚要收拾你”的威脅后，赫留金也無任何的反應。

從忍受與反抗來看，赫留金不如狗。

2.奴性自賤

奧楚蔑洛夫時而感到“天這么熱”，時而覺得“好像起風了，挺冷”；時而義正詞嚴，時而諂媚屈膝；時而怒罵狗是“野畜生”“下賤坯子”“瘋狗”，時而盛贊 “名貴的狗”“嬌貴的動物”。這些語言和神情的瞬間轉換，皆因狗的主人是不是席加洛夫將軍。影子似的將軍，就讓奧楚蔑洛夫主動地巴結，主動地獻媚，主動地自賤，主動地卑躬屈膝，主動成為奴才。

動物的變色只為適應環境，只為生存，當危險來臨，動物掩藏本色，改變顏色，這種變色只為自保，從不傷害別的動物。

奧楚蔑洛夫變色是主動的，其骨髓里流淌著“變色”的基因，這是極其恐怖的。只是人群里有人說“這好像是席加洛夫將軍家的狗”，一個并未確定的“好像”，就讓奧楚蔑洛夫感到忐忑和恐懼，就那樣急速地變色，這已經不是動物以求自保的變色，而是人類社會護主的奴才行為，是自甘卑賤的奴才心理作祟。

由奧楚蔑洛夫的奴性，自然聯想到《小職員之死》。小職員切爾維亞科夫因打噴嚏，不小心將唾沫星子噴在退休將軍頭上，于是尋找一切機會，小心翼翼、膽小甚微地向將軍解釋、道歉。“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諒我。”“我把唾沫星子噴在您身上了，大人……原諒我……您明白……我原本無意……”甚至穿上新制服，理了發，鄭重地登門道歉，“大人，要是我斗膽麻煩大人，那只是出于一種我可以說是抱歉的感覺……那件事不是故意做出來的，請您開恩相信我的話才好”。可每一次解釋、道歉都因將軍的不在意或者不耐煩而被打斷，小職員切爾維亞科夫就由開始的“不再覺得幸福”“凄凄惶惶”，發展到擔心、猜忌、驚嚇、恐懼、焦慮。小職員惶惶不可終日，終在將軍不耐煩的 “滾出去”怒喝下，“害怕得周身發麻”，回到家后一命嗚呼。小職員的膽小怕事、怯懦自卑、胡思亂想、妄加揣測，都是懼上的奴性表現，是精神的奴性在行為的體現。

甘當奴才的卑賤心態，導致了切爾維亞科夫因一個噴嚏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淹死在自己的唾沫星子里。切爾維亞科夫實在太可憐了！

奴才般的奧楚蔑洛夫，裝腔作勢，趨炎附勢，諂上欺下，對上卑躬屈膝，對下“我早晚要收拾你”，奧楚蔑洛夫不但可憐，還可恨。

契訶夫善于描寫小人物，高爾基對契訶夫這樣評價：“只需一個詞，就能創造一個形象，只需一句話，就可以創造一個短篇故事，而且是絕妙的短篇故事。”赫留金的一“戳”，戳出了絕妙的故事，更戳出了豐富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