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波
(山東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山東 青島 250100)
茶、咖啡和巧克力,并稱世界3大植物飲料(非酒精飲料)。其中被譽為“東方神葉”的茶,堪稱自然進化和人類培育的杰作。云南普洱發現的古茶樹化石、浙江田螺山遺址出土的人工栽培茶樹遺存,以及唐長安城西明寺遺址出土的石茶碾,約略勾畫出中國早期茶的發展史。與此同時,水下沉船考古資料與海洋茶葉貿易檔案,也可以幫助我們追溯中國茶葉西傳歐洲的歷史。由此而觀之,茶葉不僅影響了人類的生活方式,還促進了種植園經濟的推廣,加速了造船與航運業的發展,推動東西方文明之間的交流;甚而至于,像喜馬拉雅山區第一條鐵路的修建①印度西孟加拉省西里古里通往大吉嶺茶場的山地鐵路,1881年開通,1999年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稱“大吉嶺喜馬拉雅鐵路”(Darjeeling Himalayan Railway),被譽為環山鐵路工程的杰作,也是印度最早的鐵路之一。、跨太平洋大帆船貿易的開通②“西班牙大帆船貿易”,航線由菲律賓的馬尼拉至墨西哥的阿卡普爾科港,持續存在250年(1565—1815年),茶葉是這條航線上重要的大宗貿易產品。、美國獨立戰爭的爆發③1773年12月16日發生的“波士頓傾茶事件”,被公認為美國獨立戰爭的導火索。等重大歷史事件,背景之下都潛藏著茶葉貿易的影響因素,從這個角度上講,茶葉譜寫了一部獨特的世界史。
本文試圖從中國早期茶的考古發現、古人飲茶方式的演變和沉船考古所見的茶葉貿易史入手,探究茶的種植與發展史,解讀茶葉貿易對世界文明進程所帶來的深刻影響。
一般認為,茶樹起源于中國西南的橫斷山脈地區。眾所周知,由于山地垂直氣候帶的豐富變化,橫斷山脈是世界上生物多樣性最為突出的地區之一。20世紀70年代以來,我國科學家在云南普洱地區相繼發現了茶樹始祖化石—距今 3 540萬年的寬葉木蘭化石(圖1)和距今 2 500萬年的中華木蘭化石,這是有關茶樹進化的化石證據。

圖1 云南普洱發現的寬葉木蘭化石(距今3 540萬年)(來源:《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
我國先民培育茶樹的歷史非常悠久。2015年,考古工作者在浙江田螺山遺址(屬河姆渡文化)發現了距今6 000年左右的山茶屬樹根,經多家專業機構分析檢測,被認定為山茶屬茶種植物的遺存,這是迄今為止我國境內發現的、年代最早的人工種植茶樹的遺存④鈴木三男,鄭云飛,等.浙江省田螺山遺址木材的樹種鑒定[C]//余姚市茶文化促進會.田螺山遺址茶屬植物遺存成果論證會資料匯編.2015.此材料承蒙浙江省文物考古所孫國平、陳明輝先生提供,謹此致謝。。無獨有偶,2001年,考古工作者在杭州蕭山跨湖橋遺址發現了茶果遺骸,與橡子、陶器一同出土,屬于古人的采集物,而非自然遺存⑤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蕭山博物館.跨湖橋[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跨湖橋遺址距田螺山遺址不算太遠,同一地理區域兩次發現有關早期茶的遺存,可以看作是史前人類培育茶樹的實證。
進入歷史時期,有關飲茶的考古證據綿延不斷,其中所謂“茶托子”的發現尤為引人注目⑥關于茶托子的考古資料,參閱:吳小平,饒華松.論唐代以前的盞托[J].華夏考古,2013(2):105-109.。1957年,陜西西安市曾出土7枚銀胎鎏金茶托子,自銘“渾金涂茶拓子”,銘文標記的鑄造時間是唐大中十四年(公元860年)⑦馬得志.唐代長安城平康坊出土的鎏金茶托子[J].考古,1959(12):679-681.。湖南考古學者在發掘著名的唐代長沙窯遺址時,亦有底書“茶”的長沙窯產品⑧周世榮.中國古代名窯系列叢書·長沙窯[M].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16:13.。1987年,陜西扶風縣法門寺地宮出土一件“琉璃茶柘子”⑨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法門寺考古發掘報告(上、下)[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圖版參閱國家文物局.惠世天工:中國古代發明創造文物展[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12:25,119,140.(圖2)。這些都是自銘為茶具的考古實物資料。

圖2 唐代法門寺地宮出土“玻璃茶柘子”(873年封存)(來源:《惠世天工》)
其實,此類茶具的考古年代還可以向前追溯。2002年5月,江西南昌縣小藍鄉曾經出土一套南朝時期洪州窯青釉碗托與茶碗⑩洪州窯青瓷博物館.洪州青瓷[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91-92.;2004年4月,南昌縣富山鄉柏林工地又出土一套南朝洪州窯青釉碗托與碗⑩;這種以盞和托相組合的“茶托子”,從六朝開始到唐代,漸成飲茶的標準器具。考古所見,唐朝境內的各處陶瓷窯址,均已開始燒造此類茶具。這不禁讓人聯想到唐人陸羽的名作《茶經》,該書特別提及了唐代各窯口燒造茶具的情況,《茶經》的《四之器》載:
“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則益茶,茶作白紅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紅;壽州瓷黃,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
上述考古證據與文獻記載均已表明,到隋唐時期,飲茶習俗已經日漸流行。文人雅集,用“茶托子”品茶的方式開始取代用“羽殤”行酒的做法,王羲之《蘭亭集序》(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所記曲水流觴、“一觴一詠”的場景開始淡出人們的生活。這種飲酒所用的“羽殤”,就是考古發掘所常見的“耳杯”,最典型的莫過于馬王堆漢墓所出漆耳杯,上面有“君幸酒”3字(圖3)。從馬王堆漢墓的漆“羽殤”到唐代法門寺的玻璃“茶托子”,正好反映了兩個時代飲食文化從器具到內涵再到風格的變化?戰國至魏晉時期,飲酒器具多用“羽殤”,即考古發掘所習見之“耳杯”,馬王堆漢墓曾出土漆耳杯,上書“君幸酒”。王羲之《蘭亭集序》所記,永和九年,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曲水流觴,一觴一詠,描述的就是風雅之士飲酒的場景。。

圖3 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君幸酒”漆羽觴(來源:《馬王堆漢墓》)
到了宋元時期,茶飲之風已經滲透到社會各個階層,茶園經濟隨之崛起,茶葉稅收成為國家的重要財政收入。宋徽宗《大觀茶論》所提及的福建建安“北苑”茶莊,據美國學者貝劍銘(James A.Benn)的研究,公元993年,這里的茶莊數目已達25個之多,制茶的“小焙”也已有三四十個。這些茶莊沿建溪分布,綿延10 km,可見茶場規模之大。因茶葉采制講就,北苑莊主開始雇用熟練茶工,形成專業化、規模化的生產模式。至南宋淳熙年間(1174—1189年),北苑茶工人數已達數千人之多,這些茶工的身份,與西方近代種植園聘用的合同工(contract labor)相似,他們的薪資待遇,據考證為日薪錢,伙食免費?BENN J A.Tea in China:A Religious and Cultural History[J].Asian Affairs,2016,7(2):341-343.。這種種植園式的經營模式與用工制度,與著名的印度大吉嶺茶園,頗為相似,而后者則是19世紀末期英國殖民者開辟的著名茶園。
茶葉貿易給宋王朝帶來了豐厚的稅收。北宋政權與遼、金、西夏設立了邊境貿易場所——榷場,茶與絲綢、瓷器、鐵器、鹽成為最主要的輸出產品,以換取草原民族的牛馬、毛皮等。一代名相王安石,主政期間也曾在四川與吐蕃交界處設立茶馬司,對過往商隊征收茶稅。與陸地邊境貿易相較,宋元時期的海洋貿易,無論是貿易規模與影響深度,都更勝一籌,而茶葉更成為海上絲綢之路上重要貿易品。這一時期還出現了泉州這樣的遠洋貿易港,其貿易線路已經遠及東南亞,甚至深入印度洋海域。水下考古所見泉州后渚沉船?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泉州灣宋代海船發掘報告”[C]//泉州灣宋代海船發掘與研究(上篇).北京:海洋出版社,2017.、廣東上川島“南海I號”?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等.南海Ⅰ號沉船考古報告之二[R].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西沙“華光礁一號”?海南省博物館.大海的方向:華光礁一號沉船特展[M].蘇州:鳳凰出版社,2011;羊澤林.西沙群島華光礁I號沉船遺址出水陶瓷器研究[C]//中國國家博物館,韓國國立海洋文化財研究所:第一屆中韓水下考古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水下考古研究中心,2011.、印尼“鱷魚島沉船”?ABU R E,EDWARDS M.The Pulau Buaya Wreck:Finds from the Song Period[M].Jakarta,Himpulan Keramik Indonesi,1998:4-90.,均屬宋代遠洋商船,而且很有可能都是泉州港出發的。
明清時期,特別是西方大航海殖民貿易揭開歷史大幕以后,茶葉開始大規模走出東亞世界,登上世界舞臺。而在國內,飲茶之俗風行大江南北,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無不趨之若鶩,喝茶已經成為中國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內容。至此,中國傳統意義上的茶系與茶區已經形成了明確的格局。如:浙江西湖龍井茶區、福建武夷山茶區、云南普洱茶區……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古代中國人的用茶方式,大體經歷了“煮羹”—“食茶”—“飲茶”的演進過程。
唐代以前,古人用茶多為“煮羹”,即將采集的茶樹葉煮成羹湯后食用。晉人郭璞曾記載,巴蜀人采集一種樹葉,煮羹而食,名之“苦荼”。這種苦荼,屬山茶科,味苦而甘,有學者認為就是我們今天所稱的“茶葉”?曹柯平,周廣明.茶托、發酵茶和湯劑:以考古發現切入中國早期茶史[J].中國農史,2019(5):121-133.。馬王堆漢墓出土“遣冊”中所提及的“甘羹”,有學者考證為用棗、栗、飴、蜜等調和而成的甜羹,若此說不誤,則與茶葉熬制的“苦羹”,應屬味道相左的另一種植物羹湯?范常喜.馬王堆漢墓遣冊“甘羹”新釋[J].中原文物,2016(5):54-57.也有學者將此詞釋讀為“白羹”。。從考古證據來看,“煮羹”應該是漢晉時期食物烹飪的常見方式。洛陽燒溝漢墓出土的炊廚器具以釜、鼎多見,而盛放食物的陶器上,常有“××羹”(如豆羹、稻羹、粱米羹等)之類墨書,正是當時飲食習慣的一個印證?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燒溝漢墓(第三編第一章第五節“文字”)[M].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154.。楚漢兩軍相爭,項羽陣前以烹煮劉邦的父親劉太公相威脅,劉邦聽取謀士之言,以“分一杯羹”回應,顯示自己破釜沉舟的決心。司馬遷在《史記》里渲染的這個“分一杯羹”的故事,曲射了當時的“煮羹”而食的習慣?事見《史記》卷七“項羽本紀”:楚漢兩軍對峙于廣武,“當此時,彭越度數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知:‘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道翁,必欲烹而翁,而幸分一杯羹。”項王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內家,雖殺之無益,只益禍耳。”項王容從之。。
唐宋時期,人們用茶時流行的做法是“食茶”:將茶葉或茶餅碾成茶末,用沸水澆注,用茶時連湯帶末一起服用,故有“吃茶”“呷茶”“食茶”之說。日本榮西禪師(公元1141—1215年)的茶史名作,書名即是《吃茶養生記》(圖4)。筆者的故鄉—湖南岳陽,時至今日仍稱喝茶為“呷茶”(湖南方言,吃茶之意);筆者在山區農村見到,一些老人喝茶時,往往會把杯中剩下的茶葉咀嚼以后直接吞服。凡此,都可以看作是“食茶”傳統留下的人類學記憶。

圖4 (日)榮西禪師撰《吃茶養生記》(來源: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
最能反映唐代用茶習俗的出土文物,莫過于1987年陜西扶風法門寺地宮所出唐僖宗(公元874—889年)供奉給法門寺的一套制茶、用茶器具茶籠、茶碾、茶羅子、茶爐、茶托、茶匙、茶盆、茶碗、調料盛器等(圖5),包括了從茶葉的貯存、烘烤、碾磨、羅篩、烹煮到飲用等全部工藝流程和飲用過程所用器具,令人嘆為觀止?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法門寺考古發掘報告(上、下)[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圖版參閱國家文物局.惠世天工:中國古代發明創造文物展[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12:25,119,140.!

圖5 唐代法門寺地宮出土茶具組合(公元873年封存于地宮)(來源:《惠世天工》)
1985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發掘唐長安城西明寺遺址,出土了一件重要的茶葉加工用具—石茶碾,上書“西明寺石茶碾”,正是唐代用茶方式的生動寫照。西明寺曾是寺院僧侶和文人雅士的茶會之所,這里曾經發生過十分有趣的茶飲故事,《太平廣記》卷一百八十“宋濟”條引盧言《盧氏雜說》:唐德宗微服私行,在西明寺偶遇寒窗苦讀的宋濟,德宗求茶一碗,迂執的讀書人讓其自便。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唐德宗與宋濟關于用茶的對話:“上曰:‘茶請一碗。’濟曰:‘鼎水中煎,此有茶味(應即“茶末”—筆者注),請自潑之。’”,其中的茶、味(末)、碗、鼎、煎、潑,言簡意賅地勾畫出唐代的用茶器具和沏茶方式。這段文字所述帝王軼事,無須考證,但其所反映著錄者時代的沏茶方式—“食茶”,則應該是可信的。此種風俗,東傳日本以后一直延續至今,美國學者William Scott Wilson在其著作中曾對此作了生動描述,下文將有討論。
兩宋時期,飲茶習俗大為流行,宋徽宗《大觀茶論》堪稱中國古代茶史經典,而南宋劉松年的名畫《攆茶圖》,為我們再現了宋代飲茶的生動場景。《攆茶圖》以工筆白描的手法,細致描繪了宋代點茶的具體過程。畫面分兩部分:畫幅左側2人:一人頭戴噗帽,身著長衫,腳蹬麻鞋,正在轉動石磨磨茶;石磨旁還橫放一把茶帚,是用來掃除茶末的;另一人佇立茶案邊,左手持茶盞,右手提湯瓶點茶;他左手邊是煮水的風爐、茶釜,右手邊是貯水甕,桌上是茶筅、茶盞、盞托以及茶籮子、貯茶盒等用器。畫幅右側共計3人:一僧人伏案作書;另兩人端坐其旁,似在欣賞。整個畫面布局嫻雅,用筆生動,充分展示了宋代文人雅士茶會的風雅之情,是宋代點茶場景的真實寫照(圖6)。
元、明、清時期,簡便易行的葉狀散茶制作工藝和泡茶方式登上歷史舞臺,“揉捻沖泡”蔚然成風,用茶方式成為現代意義上的“飲茶”:將揉制好的茶葉,用開水沖泡,喝茶時只是將茶水喝掉,成片的茶葉則棄之不用。飲茶方式的轉變,與茶葉制作工藝和飲茶器具的改變是同步進行的,考古所見的器物演變,正是古人茶飲風格轉換的生動展示,即:“鼎釜”(煮羹)—“茶碾與茶托子”(食茶)—“茶壺與茶杯”(飲茶)。

圖6 南宋·劉松年《攆茶圖》(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有意思的是,茶葉西傳以后,西方人的品茶口味也經歷了一個發展演變的過程。最初運往歐洲的茶葉,以綠茶為大宗。由于海途遙遠,航程長達4~8個月,從中國港口裝船的“新茶”,抵達歐洲以后已成過季的“陳茶”,而且在漫長的運輸途中,船艙悶熱潮濕(航行多在熱帶海域),包裝起運時的綠茶,抵達歐洲以后,味道已經發生很大改變:本來未經發酵的茶葉,可能在無意中已經變成了發酵茶了,茶葉顏色也由裝船時的青綠色變成了黑褐色,故茶葉西傳之初,歐洲人多有“dark tea茶”之稱(現在“紅茶”的英文仍是“dark tea”,字面意思即是“黑色的茶”)。為了迎合歐洲人發酵茶的口味,由中國運往歐洲的綠茶比例逐年下降,紅茶的比例逐漸上升……反過來,這種消費需求又影響了中國茶葉的生產,中國茶商開始專門生產適合歐洲口味的發酵茶—“紅茶”?據Robert Gardella的統計,1867—1885年間,中國黑茶出口量由1.36億磅增長到2.15億磅,增長158%。Robert Gardella:Harvesting Mountains:Fujian and the China Tea Trade(1757-1937)[M].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62.。此故,遠離歐美市場的江浙、兩湖以及北方地區,大多延續了本土故有的綠茶傳統;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東南沿海大力發展海洋茶葉貿易的福建、廣東地區,多產發酵的紅茶;英國人在印尼、斯里蘭卡、印度、肯尼亞、南非等地開辟茶園生產的茶葉,亦遵循英國人的口味,悉數為紅茶類型。
茶的種植、消費和貿易,給人類留下了獨特而珍貴的文化遺產景觀。從遺產類別的角度來說,大致可分為3大類:與種茶有關的茶場(種植園)景觀(tea plantation landscape)、與制茶用茶有關的茶庭景觀(tea garden landscape),以及與茶葉貿易有關的茶港景觀(tea port landscape)。
茶場(種植園)是一種典型的文化景觀(cultural landscape)。基于世界遺產語境,文化景觀包含了4個層面的遺產價值:①土地利用(land use);②知識體系(knowledge system);③社會組織(social structure);④宗教與儀式(religion and ceremony)。在這方面,云南景邁山茶園堪稱一個絕佳的案例。
土地利用:茶園選址于白象山和糯崗山半山腰的林間山地,海拔 1 250~1 550 m,光照、溫度、濕度非常適合茶葉生長;
知識體系:當地布朗族、傣族村傳承了古老的普洱茶種植和加工工藝;
社會組織:山民村落保持了傳統的向心式村寨布局,折射出當地的原生態村社組織結構;
宗教儀式:茶王祭壇與茶神樹,是活態祭祀傳統的見證。
從這個角度考量,“云南景邁山”是體現世界遺產價值理念的優秀案例,可與已經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哈尼梯田相媲美?國家文物局.普洱景邁山古茶林文化景觀(申遺文本)[R].2019.。
事實上,中國茶業遺產的田野調查,已有不少優秀的既往成果,典型者如莊燦彰的《安溪茶葉業之調查》?莊燦彰.安溪茶葉業之調查[M].北京:北京圖書館藏抄本(未注印制時間)。,吳覺農的《茶經述評》與《中國地方志茶葉歷史資料選輯》?吳覺農.茶經書評[M].北京:農業出版社,1987;吳覺農.中國地方志茶葉歷史資料選輯[M].北京:農業出版社,1990.,羅伯特·卡德勒的《大山的收獲:1757—1937年的福建與茶葉貿易》?Robert Gardella.Harvesting Mountains: Fujian and the China Tea Trade(1757—1937)[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等。以莊氏《安溪茶葉之調查》為例,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研究者已經注意到,地理環境、種苗培育、制茶工藝、交通運輸、產量稅收及社會背景等諸多方面的考察,實屬難得。按莊氏所記,其時福建茶葉種植面積已達4萬畝(1畝≈666.67 m2)之多,而以安溪鐵觀音為著。茶樹的選育,已經采用無性繁殖的壓條法,培育出不少優良的新品種。安溪茶農,已經深度參與海洋茶葉貿易,多有遠赴臺灣、南洋經營茶莊者,“每年匯款回鄉數目頗巨”?見莊燦彰.安溪茶葉業之調查.第5頁.。
3大植物飲料的種植園,咖啡、可可已經有遺產地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比如古巴東南第一座咖啡園(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名稱為:Archaeological Landscape of the First Coffee Plantation in Southeast Cuba)和法國殖民地圣盧西亞的蘇福雷爾(Soufriere)可可種植園。酒精類飲料中,葡萄酒莊園更有數十處遺產地已經或預備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其中,法國的圣埃美隆(Saint-Emilion)于1999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成為首個入列的葡萄酒莊園;意大利普羅塞克(Prosecco)葡萄酒莊園于2019年被列入名錄,成為最新的一處葡萄酒莊園世界遺產地。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號稱世界第一飲料的茶,其茶場(種植園)景觀迄今無一例進入世界遺產名錄,實屬憾事!在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的倡導和推動下,“茶文化景觀主題研究項目”已經在中國、日本、韓國、印度、斯里蘭卡等多個國家開展。作為茶文化的宗主國,中國方面也已完成《中國茶文化景觀主題研究報告》,對云南普洱、浙江西湖龍井、福建武夷山、四川蒙頂山、湖南安化、貴州湄潭6個重點茶區的茶文化景觀作了初步的梳理?中國古跡遺址保護協會.ICOMOS茶文化景觀主題研究報告·國篇(第二版)[R].2019年10月1日。。
這一類型屬于人文建筑景觀,類似于文化遺產語境下所說的“Built Heritage”(國內有人譯成“建成遺產”),其主要內涵是指“歷史性建筑及其環境”(historic built artefact and environment)。中國式的茶庭景觀,最突出的一點是名山、寺院與茶莊相結合,別具東方神韻,筆者稱之為“深山藏古寺,名剎焙新茶”。四川蒙頂山甘露寺茶庭景觀,可以看作是一個典型的案例。這里的茶園由寺院僧侶和茶農經營,掩映在蒙頂山茶林風光里的甘露寺、甘露泉和石牌坊,成為名山、古寺和茶莊融為一體的典范。
佛寺經營茶業,唐代已經開啟先河。陸羽就是在佛寺里長大的,正因為他從小就沉浸在寺院種茶、制茶、品茶的氛圍中,耳濡目染,心領神會,才寫出了《茶經》這樣不朽的名著?James A Benn.The Patron Saint of Tea:Religious Aspects of the Life and Work of Lu Yu,Tea in China:A Religious and Cultural History,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Honolulu,2015:96.。唐代寺院經營茶業的情形,還有考古實證:1985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發掘唐長安城西明寺遺址,清理出3組院落,建筑遺跡包括殿址、回廊、房址、水井等,出土佛像、殘碑、瓷器、玻璃飾件、銅錢等,引人注目的是,該遺址出土了一件重要的茶葉加工用具—石茶碾,上書“西明寺石茶碾”,正是唐代寺院制茶的生動寫照(圖7)。西明寺是唐長安城的重要寺院,也是皇家御用譯經之所,玄奘曾經在此翻譯佛經。顯慶元年(656年),唐高宗敕建西明寺,為疾病纏身的皇太子李宏禳病祈福,并御賜土田百頃。西明寺茶碾的出土,讓我們有理由相信,規模宏大的西明寺應該擁有自己的茶園及茶葉加工場所。由此可見,考古發掘出來的長安城西明寺遺址,應該就是一處典型的寺院+茶園式的茶庭景觀,與普通寺院不同的是,它是一處高級別的皇家寺院。

圖7 唐代西明寺遺址出土石茶碾(來源:《考古》1990年1期)
不僅如此,西明寺還應該是僧侶信眾和文人雅士的茶會之所,前已述及,這里曾經發生過十分有趣的茶飲故事,《太平廣記》卷一百八十“宋濟”條引盧言《盧氏雜說》:
“唐德宗微行,一日夏中至西明寺。時宋濟在僧院過夏。上忽入濟院,方在窗下,犢鼻葛巾抄書。上曰:‘茶請一碗。’濟曰:‘鼎水中煎,此有茶味,請自潑之。’上又問曰:‘作何事業?’兼問姓行。濟云:‘姓宋第五,應進士舉。’又曰:‘所業何?’曰:‘作詩。’又曰:‘聞今上好作詩。何如?’宋濟云:‘圣意不測……’語未竟。忽從輦遞到。曰‘官家、官家’。濟惶懼待罪。上曰:‘宋五大坦率。’后禮部放榜,上命內臣看有濟名。使回奏無名,上曰:‘宋五又坦率也。’”
中國大陸地區的飲茶風格,相較唐宋時期已有很大的改變,然禮失求諸野,此段對話所言及的茶具名稱與沏茶方式—“茶”“味”(茶末)“碗”“鼎”“煎”“潑”,在東傳日本以后的茶室儀式中一直延續至今(詳見下文)。
唐代以后,寺院與茶莊相結合的茶庭景觀,繼續得到發揚光大。以南宋都城臨安城(杭州)為例,咸淳《臨安志》載,臨安有4大名茶,曰寶云、香林、白云、垂云,均以所在寺院的名字命名。如“垂云茶”,得名于寶嚴院之垂云亭,蘇軾有《怡然以垂云新茶見餉報以大龍團戲作小詩》之作:“妙供來香積,珍烹具太官。揀芽分雀舌,賜茗出龍團。”形象生動地描述了寶嚴院種茶、制茶、品茶的場景,詞既雅,茶且香,一時傳為佳話。實際上,這種寺院種茶的傳統,一直延續到了今天。2017年,筆者調查海上絲綢之路遺跡,造訪東南名剎—泉州開元寺,幸獲開元寺主持道源禪師手禮—“開元禪茶”一盒(圖8)。

圖8 開元寺禪茶(來源:作者拍攝)
日本的茶庭景觀,為古宅、“枯山水”和茶室的組合,承中國之余緒,再添特別之儀式。一般認為,中國茶之東傳日本,發端于公元814年日僧空海的歸國,空海曾在前述出土石茶碾的西明寺研習佛經。他啟程歸國時,將茶葉與佛經一同攜往東瀛。迨及宋代,日本榮西禪師客居中土24年,歸國之時帶回了中國的茶樹與茶種。榮西禪師著有《吃茶養生記》一書,開啟了日本茶道“禪茶一味”之序幕,禪茶由此風行東瀛,并延續至今。品飲“禪茶”的茶室,美國學者William Scott Wilson在其著作中進行了仔細的描繪:
“通過矮小的門,進入茶室,讓人驚訝的是,里面空空如也。鋪滿草席的地板上,安置了一個炭爐,爐子上有一個鑄鐵的鼎壺、一個陶茶碗、一個小竹匙、一個澆水的勺子,還有一個洗茶碗的陶罐,這些正好象征了飲茶的4個要素:水、火、土、木。茶室雖簡,卻有一個引人入勝之處,那就是緊貼著一面墻的小龕(tokonoma)。此等設計,據說仿自十三四世紀的佛舍,原系佛壇上供奉佛畫和花品之所在。在幽明的光線下,可見小龕墻壁上掛著一幅高僧的寫卷,上面的文字寓意,正合禪茶的意境。”?筆者譯自William Scott Wilson.The One Taste of Truth:Zen and the Art of Drinking Tea[M].Colorado:Shambhala,2012:12-13,19-20.
關于茶室儀式,William Scott Wilson生動細膩地介紹了自己的禪茶經歷,值得在這里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簡要描述:應Hosokawa Tadaoki(細川惟起?)先生之邀,他與一位禪師、一位武士,共赴細川先生家作“禪茶之飲”,但見低矮的茶室坐落古宅庭院之中,庭院景觀是日本園林“枯山水”的經典樣式,砂礫之上還散落著幾根松針和枯葉;茶室簡樸而古雅,賓主入室、落座、沏茶、清談……眼光時時停駐在墻上的佛經寫卷上—“不管主、客身居何職,在這茶室的氛圍里,彼此間的距離已經徹底消融”?筆者譯自William Scott Wilson.The One Taste of Truth:Zen and the Art of Drinking Tea[M].Colorado:Shambhala,2012:12-13,19-20.!在這里,古宅、枯山水和茶室組成的遺產景觀,連同古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禪茶”,共同營造出榮西禪師所倡導的“禪茶一味”的氛圍,真可謂禪境香茗、意境悠長……?關于日本茶道儀式,還可參閱Dianne Dumas.The Vernacular Architecture of Japan(Part 4,Pre-Modern &Contemporary)[C]//The Japanese Tea Ceremony compiled.Portland:Portland State University,2011.
此類遺產屬于城市景觀類型(city landscape)。限于篇幅,本文對此不作詳細討論。但需要提及的是,此類與茶葉貿易相關聯的港口景觀,不少已經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如我國的“澳門歷史城區”、馬來西亞的“馬六甲與喬治城”、越南的“會安古鎮”、斯里蘭卡的加勒港、沙特阿拉伯的吉達港、英國利物浦“海上商城”(海港貿易市場)等。未入列世界遺產名錄的,還有美國波士頓的茶碼頭遺跡、荷蘭阿姆斯特丹海港(該港口的防波堤壩系統已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等,在國際上也是久負盛名。我國其實也有不少與茶葉貿易密切相關的港口遺產,如廣州十三行、上海外灘洋碼頭、漢口茶葉碼頭等,可惜迄今為止尚無申報世界遺產之先例。
茶葉、咖啡和巧克力,天生就是貿易產品,因為三者都不足以果腹,種植者為了維持生計,必須進行貿易交換才能兌現其勞動成果和經濟收益。古代中國茶葉輸往境外,主要有以下幾條線路:①“陸上絲綢之路”,經河西走廊、西域古國直抵中亞地區,再轉運中東及地中海世界;②“茶馬古道”,出云南經緬甸通往印度或東南亞地區?Jeff Fuchs.The Ancient Tea Horse Road[M].Viking,2008;Michael Freeman,Selina Ahmed.Tea Horse Road:China’s Ancient Trade Road to Tibet[M].Bangkok:River Books Press,2011;李旭.茶馬古道[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該書對“茶馬古道”作了學術史梳理,但研究線路上主要專注于通往西藏的貿易線路。另參閱楊紹淮.川茶與茶馬古道[M].成都:巴蜀書社,2017.;③“萬里茶道”,從福建到漢口北上通往蒙古高原,經西伯利亞抵達圣彼得堡,這是西伯利亞鐵路開通以前中國茶葉輸往歐洲地區的重要路線,漢口則是這一線路上的貿易樞紐?Martha Avery.The Tea Road: China and Russia Meet across the Steppe[M].Hong Kong:China International Press,2003;武漢市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委員會.中俄萬里茶道與漢口[M].武漢:武漢出版社,2014.;④“海上絲綢之路”,以廣州、泉州、寧波等為母港,向南通往東南亞并進入印度洋,甚至于遠及非洲與地中海世界;向東北輸往朝鮮半島與日本列島。限于篇幅,本文重點討論通往東南亞、印度洋乃至歐洲地區的海上絲綢之路。
從古代中國的視角來看海上絲綢之路,茶葉、絲綢、瓷器和鐵器一直是主要的輸出貿易品。其中,瓷器和鐵器,在沉船考古中屢屢被發現;但茶葉和絲綢,因屬有機質文物,在海洋環境里不易保存,沉船考古難得一見。盡管如此,仍有不少令人興奮的水下考古成果面世,讓我們得以目睹海洋茶葉貿易的歷史畫卷。
1984年,瑞典潛水員在海港城市哥德堡附近海域,發現了長眠海底的“哥德堡號”沉船。據瑞典東印度公司檔案記載,“哥德堡號”曾經3次遠航中國,最后一次是1745年1月11日,從廣州啟碇回國,當時船上裝載著大約700 t的中國貨物,包括茶葉、瓷器、絲綢和藤器等,估值2.5~2.7億瑞典銀幣。同年9月12日,“哥德堡號”抵達離哥德堡港大約900 m的海面,故鄉的風景已經映入眼簾;然而,就在此時,“哥德堡號”船頭觸礁,旋即沉沒,岸上的人們眼巴巴地看著“哥德堡號”葬身魚腹。1986年,針對“哥德堡號”的水下考古發掘工作全面展開,發掘工作持續了近10年,出水瓷器達9 t之多(包括400多件完整如新的瓷器),這些瓷器多有中國傳統圖案,少量繪有歐洲風格者應屬所謂的“訂燒瓷”。令人吃驚的是,打撈上來的部分茶葉色味尚存,仍可飲用(圖9)。哥德堡人將一小包茶葉送回了它的故鄉廣州,并在廣州博物館公開展出,引起轟動,參觀者絡繹不絕。
瑞典東印度公司不遠萬里從中國進口茶葉,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因為茶葉貿易利潤豐厚。據報道,“哥德堡號”沉沒之初,人們曾經從沉船上撈起了30 t茶葉、80匹絲綢和一定數量的瓷器,在市場上拍賣后竟然足夠支付“哥德堡號”廣州之旅的全部成本,而且還能夠獲利14%,由此可見海洋貿易利潤之高!二是當時英國、荷蘭壟斷了對華茶葉貿易,英國人還對茶葉荷以重稅,對中國茶葉望眼欲穿的瑞典人無法從英國市場獲得理想價位的中國茶葉,不得不漂洋過海前往東方自行采購。1784年,英國議會通過法案,將茶葉稅從119%驟降至12.5%,瑞典人從此可以直接從英國采購中國茶,瑞典與中國的茶葉貿易迅速跌入低谷,但茶文化卻已深深扎根于北歐人的生活之中?Hanna Hodacs.Silk and Tea in the North:Scandinavian Trade and the Market for Asian Goods in Eighteenth-Century Europe[M].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 2016:186.。

圖9 瑞典“哥德堡號”沉船出水中國茶葉(來源:《瑞典出水中國陶瓷》)
1984年,英國探險家、海底尋寶人邁克·哈徹(Michael.Hatcher)在南中國海發現一條沉船,從沉船中撈起16萬件青花瓷器和126塊金錠,沉船出水的瓷器中,有為數眾多的青花瓷茶葉罐(圖10)。這艘沉船,就是著名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商船“凱馬爾德森號”(Geldemalsen)。1986年5月1日,佳士德在阿姆斯特丹將部分沉船打撈品進行拍賣,獲利3 700萬荷蘭盾,相當于2 000萬美元,引起巨大轟動。此次拍賣會上,中國政府曾經委托故宮博物院陶瓷專家馮先民等攜3萬美元參會,結果顆粒無收,未能競拍到一件文物?近年來,該沉船出水的金錠再度現身于拍賣市場,來自中國的商家機構曾拍得其中的3塊金錠(拍賣價格均在40~60萬元之間)。。有感與此,考古學界聯名具信,呼吁發展水下考古,成為中國水下考古事業起步的一個契機。

圖10 荷蘭“凱馬爾德森號”出水青花瓷茶葉罐(1752年)(來源:李慶新《海上絲綢之路》)
據荷蘭東印度公司檔案記載,“凱馬爾德森號”是該公司所屬的一條遠洋貿易船,船長150英尺(1英尺≈0.3 m),寬42英尺,載貨排水量達1 150 t。1751年12月18日,“凱馬爾德森號”滿載中國貨物從中國廣東駛往故鄉荷蘭;次年1月3日,在中國南海附近觸礁沉沒。按照檔案記載,貨物清單包括以下內容:23.9萬件瓷器、147根金條,以及紡織品、漆器、蘇木、沉香木等,總價值達80萬荷蘭盾。引人注目的是,船貨清單中68.7萬磅茶葉赫然在列,估值約合40萬荷蘭盾,占到船貨價值總額的一半。
邁克·哈徹稱他打撈“凱馬爾德森號”時,沉船船體和茶葉一類的有機質文物,均已侵蝕殆盡,只剩下了金條、青銅和瓷器。很多考古學家并不相信哈徹的說法,此人在業界聲名狼藉,為撈取有價值的船貨,在打撈過程中屢屢野蠻操作,摧毀了大量有考古價值的文物,包括沉船船體。我相信,如果是水下考古學家來發掘這條沉船,作為船貨主體的茶葉,絕不會了無痕跡。我們之所以作此推測,是因為可以找到與哈徹的說法相反的例子,比如,同在南中國海發現的唐代沉船“黑石號”,年代為唐代寶歷二年(公元826年),遠早于“凱馬爾德森號”(1752年),卻仍可以在沉船瓷罐中發現菱角等有機質文物?KRAHL R,GUY J,J.WILSON K,et al.Shipwrecked:Tang Treasures and Monsoon Winds[M].Washington DC:Smithsonian Institution,2010:18.;年代約當十二三世紀之交的南宋沉船“南海一號”,年代也早于“凱馬爾德森號”400余年,同樣發現了不少有機質文物,包括各類植物遺骸等?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南海Ⅰ號沉船考古報告之二[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凱馬爾德森號”船艙里的68.7萬磅的茶葉,若有遺留,有可能已經被哈徹遺棄或損毀掉了(為了隱藏其毀壞文物的劣跡,哈徹一直拒絕透露“凱馬爾德森號”的準確地點)。
從事遠洋茶葉貿易的帆船中,英國快帆船“卡迪薩克號”(Cutty Sark)最負盛名(圖11)?Cutty Sark是蘇格蘭語,意為“短衫”。這條快速帆船的得名,源自英國文學史上的名作——長篇敘事詩《譚·奧桑特》(Tam O' Shanter)。詩中狂追奧桑特的美麗女神名叫南妮(Nannie Dee),其時她穿著一件Cutty Sark。觀眾在“卡迪薩克號”帆船船首看到的女神雕像,就是南妮。這首詩的作者為蘇格蘭著名詩人羅伯特·彭斯(Robert Berns),亦即《友誼地久天長》的作者。。“卡迪薩克號”傳奇般的經歷,代表了茶葉帆船時代的光榮傳統,本文詳細描述一下其不朽的經歷:
19世紀后期,為了將當年應季的茶葉以最快的速度運抵歐洲市場,獲取高額利潤,英國人全力打造一種全新的快速帆船—“茶葉剪刀船”,“卡迪薩克號”即是其中之一。1877年9月底,正是這艘“卡迪薩克號”快帆船,第一次把當年應季的新茶從上海運抵倫敦?Eric Kentley.Cutty Sark:The Last of The Tea Clippers[M].London:Conway Publishing,2014:65.。

圖11 英國“卡迪薩克號”茶船(來源:姜波攝于2017年)
“卡迪薩克號”是一艘鐵肋木殼的“茶葉剪刀船”,船長85.34 m,寬10.97 m,滿載排水量達到2 133.7 t,24 h平均時速可達15節,最高航速記錄為17.5節(相當于時速32.4 km)。1869年下水時,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巨型帆船之一,造價16 150英鎊。“卡迪薩克號”號在上海—倫敦的單程運茶最快紀錄是117天、平均為122天(當時最快的紀錄由“萬圣節號”(Hallowe’en)創造,時間為90天)。1872年,英國人舉辦了一場舉世矚目的帆船競賽,兩艘當時最著名的茶葉快帆船—“卡迪薩克號”號與“塞姆皮雷號”(Thermopylae),在上海—倫敦的航線上競速對決。當年6月18日,兩船同時從上海啟航,駛往英國倫敦。這場比賽持續了整整4個月,英國《泰晤士報》作了連續追蹤報道,一時成為新聞熱點。“卡迪薩克號”在印度洋航線上曾經一度處于遙遙領先的地位,但后來船舵被巨浪打掉,靠搶修的臨時船舵苦苦支撐,最終落后“塞姆皮雷號” 9天抵達倫敦。然而,榮譽的光環仍歸于“卡迪薩克號”船長亨德森,50英鎊的獎金也被頒發給了亨德森船長:因為在風帆時代,茫茫大海中,在失去船舵的情況能夠順利回到母港,簡直就是一個奇跡!這次比賽還有一個劃時代的意義,它標志著帆船偉大傳統的結束與蒸汽機輪船時代的開啟。此后,速度更快的蒸汽機輪船開始取代快速帆船參與遠東茶葉貿易,亨德森船長也在此次遠航之后,轉赴蒸汽機輪船上工作。1883年,失去速度優勢的“卡迪薩克號”不再從事東方茶葉貿易,轉而從事澳大利亞到英國的羊毛運輸業務?蘇伊士運河的開通也是帆船退出茶葉貿易的原因之一。溝通紅海和地中海的蘇伊士運河于1869年11月17日通航,這樣歐亞之間的航行可以不必要繞道非洲南端,大大節省了航程時間。但是,紅海海域風向詭異,暗礁密布,歷來被視為帆船航行的兇險之地。對于蒸汽機輪船而言,速度與方向的操控,不受風向風力的限制,通行難度降低,相較于帆船的優勢更加明顯。。
1895年,老舊的“卡迪薩克號”被以1 250英鎊的價格,賣給了葡萄牙人Joaquim Antunes Ferreira,并改名“費雷拉號”(Ferreira)。“費雷拉號”以里斯本為母港,繼續從事跨大西洋的遠洋貿易。1922年,破損不堪的“費雷拉號”在英國港口避風時,被英國人威爾福德·達文(Wilfred Dowman)發現,達文決意為自己的祖國買回這艘載滿榮譽的運茶船,最終以遠高于市場價的3 750英鎊買下了它,這個價格也遠高于1895年葡萄牙人購入的價格。1922年10月2日,承載過大英帝國帆船夢想的“卡迪薩克號”回到了英國福爾摩斯港(Falmouth),并重新改回它以前的名字—“Cutty Sark”! 1938年,“卡迪薩克號”被泰晤士海軍訓練學院購得,這艘曾經風光無限的茶葉帆船,居然搖身一變成了英國皇家海軍的訓練艦,成為許多英國皇家海軍將士的成長搖籃。“卡迪薩克號”神奇般地渡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直至1950年才退出英國皇家海軍現役序列,給其80年的航海生涯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卡迪薩克號”的傳奇故事還沒有結束。退役以后,由英國女王的丈夫愛丁堡公爵牽頭,組建了“卡迪薩克信托基金會”(The Cutty Sark Trust)。愛丁堡公爵親自擔任基金會主席,全力推動“卡迪薩克號”的修繕與展示工程。最終,棲身于干船塢之上的“卡迪薩克號”,被建成了一個不同凡響的帆船博物館。1957年6月25日,卡迪薩克博物館舉行開館儀式,伊麗莎白女王出席,轟動一時,“卡迪薩克號”也加冕為茶葉貿易史上無與倫比的帆船女王。而今,珍藏“卡迪薩克號”帆船的英國皇家海事博物館,已成為世界上最受歡迎的博物館之一。觀眾可以進入“卡迪薩克號”的船艙,觀摩船艙中整齊碼放的茶箱,有的茶箱上,甚至還可以看到用毛筆書寫的發貨地點“漢口”“上海”(圖12)!

圖12 “卡迪薩克號”船艙內的茶箱(復原展示)(來源:《Cutty Sark: The Last of the Last Tea Clippers》)
茶葉見證了古代中國與外部世界交流的歷史。一般認為,中國茶之東傳日本,公元814年日僧空海的歸國,是一個重要的時間坐標點。空海曾在前述出土石茶碾的唐長安城西明寺研習佛經,后來轉赴青龍寺師從惠果學習佛法。他啟程歸國時,將茶葉與佛經一同攜往東瀛。迨及宋代,日本榮西禪師客居中土24年,歸國之時帶回了中國的茶樹與茶種。以禪茶為特色的茶道文化在日本列島蔚然而成氣候,應該是榮西禪師歸國以后,其所著《吃茶養生記》,在日本被譽為茶史開山之作。
由不同族群主導的海上貿易交流活動形成了各自的貿易線路與網絡,但無論是跨越印度洋抵達歐洲的航線,還是橫跨太平洋的貿易航線,茶葉永遠是遠洋航線上的大宗貨物之一,英國快帆船“卡迪薩克號”的航線可以作為中歐之間海洋茶葉貿易線路的代表(圖13)。
古代中國人的海上貿易線路,以鄭和航海時代為例,其航線為:南京—泉州—占城(越南)—巨港(印尼)—馬六甲(馬來西亞)—錫蘭山(斯里蘭卡加勒港)—古里(印度卡利卡特)—忽魯謨斯(霍爾木茲)。這條航線影響所至,甚至遠及東非海岸和地中海世界。扼守晉江入海口的茶葉貿易母港—泉州港,在鄭和航海時代發揮了重要的影響力。泉州港依托晉江流域縱深腹地的支持,形成了面向海外市場的海港經濟模式。除了致力外銷的德化、磁灶等著名陶瓷窯址,晉江流域的茶莊,亦成為其重要支柱產業。前文所提及的福建北苑茶莊,興盛于南宋淳熙年間,而這一時期,也正是泉州港的繁盛之時,泉州九日山祈風石刻,就有南宋淳熙十年“遣舶祈風”的石刻題記?姜波.海上絲綢之路:環境、人文傳統與貿易網絡[J].南方文物,2017(2):142-145.。

圖13 “卡迪薩克號”茶船的航線(來源:《Cutty Sark: The Last of the Last Tea Clippers》)
鄭和航線上的海外港口遺址上,尤以馬六甲和錫蘭山至為重要。這些海港遺址,考古調查屢屢發現中國瓷器和錢幣,而從文獻記載來看,中國茶葉也曾經是這些港口市場上的習見之物。比如,鄭和歷次航海都曾泊駐的錫蘭山(斯里蘭卡)加勒港,永樂八年(1410年),鄭和在此樹立“布施錫蘭山碑”,1563年有葡萄牙人曾經提及此碑,1911年一位英國人在此重新發現此碑?姜波.從泉州到錫蘭山:明代與斯里蘭卡的交往[J].學術月刊,2013(7):138-145;葡萄牙人關于“鄭和布施錫蘭山碑”的記述,參閱金國平,吳志良.東西望洋.澳門成人教育學會出版,2002:238-239(此條記錄承蒙金國平先生惠告,謹致謝忱)。。碑文用漢文、泰米爾文、波斯文3種文字書寫,代表大明皇帝向佛世尊、印度教主神、伊斯蘭教真主阿拉貢獻物品。值得注意的是,供品中有金銀錢、絲綢、銅燭臺、香油等,卻不見海上絲綢之路上常見的茶葉與瓷器。但我們仍然相信茶葉一定是鄭和船隊的船貨之一,此碑樹立的地點,古稱Chilao,現稱Chilaw,意即“華人的城市”,類似于今天歐美國家的“唐人街”和“中國城”。既然中國人聚居于此,必然會將飲茶習俗帶給錫蘭人,而時至今日,斯里蘭卡仍以“錫蘭紅茶”聞名于世。
15—16世紀,進入地理大發現和大航海時代以后,西方殖民貿易者建立了有別于東方人的貿易航線,如葡萄牙人的貿易線路為:里斯本—開普敦—霍爾木茲—果阿—馬六甲—澳門—長崎;西班牙人的貿易線路為菲律賓馬尼拉港—墨西哥阿卡普爾科港—秘魯。澳門—馬尼拉則是對接葡萄牙與西班牙兩大貿易網絡的航線。在葡萄牙、西班牙之后,荷蘭、英國相繼崛起,成為海洋貿易的主宰力量,而茶葉貿易成為這些海上帝國競相發力的遠洋貿易業務。
海洋茶葉貿易的規模與影響,大大超越人們的想象。公元851年,阿拉伯作家Suleiman al-Tajir在其著作《印度與中國》(Relations of India and China)中首次提及茶葉抵達歐洲之事。此后沉寂700年之后,1560年,基督教耶穌會神父Jasper de Cruz才在其著作中提及茶,Eric Kentley認為這是歐洲文獻中首次提及中國茶?KENTLEY E.Cutty Sark:The Last of The Tea Clippers[M].London:Conway Publishing,2014:57.。筆者查閱文獻,發現其實在此前一年,即1559年,地理學家 Giambat-tista Ramusio在其游記中已經提及中國茶,而他是從一位波斯商人Mahommed那里聽說中國茶的,當時波斯人告訴他,中國茶是一種可以治病的神奇藥劑?Helen Saberi.Tea:A Global History,Reaktion Books Ltd,2010:85.。這應該是歐洲文獻中第一次提到中國茶,其時距葡萄牙人占據澳門尚有18年之久。
在歐洲,葡萄牙人最早打通前往印度和中國的航線,但葡萄牙人對瓷器貿易的重視遠在茶葉之上;荷蘭人步其后塵開展東方貿易,開始大力發展茶葉貿易,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第一船茶葉于1606年運抵阿姆斯特丹。此時,后來的海洋帝國英國,尚不知茶葉為何物。又過了半個世紀,直到1658年,倫敦才出現了第一張茶葉廣告。1660年9月25日,英國人Samuel Pepys在其日記中提到,他在當天生平第一次品嘗了來自中國的茶!這也是文獻記載中,英國人的第一次飲茶記錄?KENTLEY E.Cutty Sark:The Last of The Tea Clippers[M].London:Conway Publishing,2014:57.茶葉抵達英國的最早年代,還有不同的說話,也有人認為茶葉最初抵達英國應該可以早到1645年前后,1657年英國倫敦有了第一場茶葉拍賣會。Helen Saberi.Tea:A Global History[M].London:Reaktion Books Ltd,2010:91.!
真正讓飲茶習俗在英國風行起來的是葡萄牙公主凱瑟琳(圖14),她于1662年嫁給英王查爾斯二世。凱瑟琳公主的陪行嫁妝中,有一箱中國茶,同時另有兩件嫁妝,即葡萄牙的兩處海外領地——摩洛哥的丹吉爾和印度的孟買!由此可以想見,這來自遙遠東方的中國茶,在當時是何等的貴重。1663年,英國詩人Edmund Waller在獻給王妃生日的一首贊美詩中,以動情的筆調描寫優雅的王妃和芬芳的中國茶,這首詩,應該是英文作品中第一次描述中國茶,有一定的價值,筆者試譯如下:
維納斯的紫薇,
福伯斯的白芷,
都不及這香茗的盛譽,
請允許我贊美吧:
這最美的王后,這最美的仙茱!
來自
那個勇敢的國度,
就在
太陽升起的地方;
茶是那里的眾妙之妙,
如同繆斯的神藥,
讓芬芳撲面而來,
讓靈魂永駐心田!
謹此
禮贊王后的生日!?KENTLEY E.Cutty Sark:The Last of The Tea Clippers[M].London:Conway Publishing,2014:57.此段贊美詩由筆者直譯。

圖14 凱瑟琳王妃(來源:《Cutty Sark: The Last of the Last Tea Clippers》)
在葡萄牙公主的帶領下,飲茶習俗在英國上層貴族中風行開來。1669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第一批茶貨運抵倫敦;1706年,托馬斯·特林(Thomas Twining)在倫敦開設了英國的第一家茶館—“湯姆茶館”(Tom’s tea cabin)。有意思的是,這家茶館一經面世,便顯示出卓爾不群的氣質:允許女士進入(這恐怕得歸功于凱瑟琳王妃)!這與倫敦酒吧與咖啡館的作法迥然不同,后二者把這種消遣場所視為紳士們的專利!由此而始,下午茶迅速成為英國上層貴婦的社交場所,茶也成為英國人的國飲,風頭之盛,甚至蓋過早已在英國生根發芽的咖啡。
茶之所以重要,因為它在某種意義上影響了世界歷史的進程。
清帝國的全境開放就與茶葉貿易有一定的關系?莊國土先生曾經以閩北地區為切入點,詳細探討了茶葉貿易深入中國茶業體系的問題,Zhuang Guotu.“International Trade in Chinese Tea in the 18TH Century”[C]//Tea,Siler,Opium and War:the International Tea Trade and Western Commercial Expansion into China in 1740-1840,Xiamen:Xiamen University,1993:93-155.。1874—1877年間,英國茶船“卡迪薩克號”每年都會經長江口逆流而上抵達漢口,從這里裝運茶葉運往英國。其時第二次鴉片戰爭僅過去10余年,海洋貿易已不再局限于廣州、上海等沿海港口,而是已經深入帝國腹地。從這個角度上講,茶葉貿易成為迫使清帝國全面開放的重要因素。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的漢口還是“萬里茶道”(福建—江西—湖南—湖北—山西—蒙古—西伯利亞—圣彼得堡的陸上運茶通道)的中轉樞紐,茶葉加工產業正值蓬勃發展的時期?KENTLEY E.Cutty Sark:The Last of The Tea Clippers[M].London:Conway Publishing,2014:64.。此前默默無聞的漢口,得海、陸茶葉貿易之利,一躍而成為世界聞名的茶葉之都。
茶葉推動了種植園經濟的發展,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世界經濟格局。由于中國與英國相距遙遠,運輸成本高昂。為了節約成本,同時也為了從產業鏈上游控制茶葉貿易,擺脫對中國產地的依賴,英國開始在印尼、斯里蘭卡、印度、肯尼亞、南非等殖民地種植茶葉,發展種植園經濟,將這些地區納入帝國殖民經濟體系。以印度為例,從1830年代開始,英國人開始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阿薩姆、大吉嶺一帶嘗試開辟茶園。
1846年,羅伯特·福瓊(Robert Fortune)從中國徽州和寧波等地采集大量茶樹種子和12 838株幼苗(抵達印度后存活的樹苗數),分批從上海、香港運往印度加爾各答,為了確保茶樹種植成功和加工方法得當,他還特地帶走了幾名中國茶匠?羅伯特·福瓊在其著作中,非常詳細地介紹自己偷運中國茶葉種苗和攜帶熟練茶匠去印度的事情,參閱羅伯特·福瓊,著.兩訪中國茶鄉(第十八、十九章)[M].敖雪崗,譯.宿遷: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329-337.。到1872年,杰克遜制成的第一臺揉茶機在阿薩姆茶業公司所屬的希利卡茶園投入使用。
19世紀末,英屬印度殖民地已實現揉茶、切茶、焙茶、篩茶、裝茶等各個環節的機械化,開啟了近代種植園經濟與茶葉生產工業化的進程RAPPAPORT E.A Thirst for Empire:How Tea Shaped the Modern World[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7:85-119.另,關于印度阿薩姆茶葉歷史和工業化進程,可參閱(英)艾倫·麥克法蘭,(英)愛麗絲·麥克法蘭,著.綠色帝國:黃金茶葉(第二部分“奴役”之第8~10節)[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不僅如此,印度茶還得到一系列的扶持:1881年,為方便茶葉外運,修通大吉嶺喜馬拉雅鐵路;1884年,英國植物學家馬斯特思將大葉種茶樹拉丁文學名命名為“阿薩姆種”(這種茶樹生長于中國云南和印度阿薩姆一帶),聲稱其為世界茶樹的祖本,借此沖擊中國作為茶葉宗主國的地位。而今,“大吉嶺紅茶”已成為印度第一個成功申請地理標志的產品,獲得了與蘇格蘭威士忌、法國香檳省香檳的同等聲譽,一舉奠定其在茶葉品牌王國中的顯貴地位,大吉嶺也成為人類學家研究茶葉種植園經濟的經典案例(圖15)Sarah Besky:The Darjeeling Distinction:Labor and Justice on Fair-Trade Tea Plantations in Ind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3.有關種植園經濟,參閱該書第二章“Plantation”;關于“地理標志”的討論,參閱該書“Introduction”.此書有中譯本,參閱:(美)薩拉·貝思基.大吉嶺的盛名:印度公平貿易茶種植園的勞作與公正[M].黃華青,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9.。

圖15 研究印度大吉嶺茶園的名著《The Darjeeling Distinctions》中譯本封面(來源:姜波提供)
茶葉推動了世界殖民貿易體系的建立。中國的茶葉、絲綢、瓷器流向歐美市場,秘魯、墨西哥、日本和西班牙的白銀則反向流入中國,新、舊大陸的跨洋貿易由此形成,帶來人員、物品、宗教和思想的大規模流動。對中國而言,茶葉貿易與白銀資本改變了中國人的財富觀念,中國的貨幣體系、關稅制度和產業結構被迫向近現代國家的機制過渡,從而大大推動了中國與外部世界的融合貢德·弗蘭克.白銀資本[M].劉北成,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萬明.古代海上絲綢之路延伸的新樣態:明代澳門興起與全球白銀之路[J].南國學術,2020(1):154-163.。對歐洲國家而言,茶葉的種植與銷售推動英國、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紛紛建立起規模龐大的殖民地貿易體系,世界貿易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
茶葉甚至還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世界政治版圖,而這與茶葉關稅制度密切相關。早期茶葉貿易的利潤驚人,1869年英國倫敦市場上1磅茶葉(合0.45 kg)的價錢,約當一個產業工人一周的薪水;茶葉之所以昂貴,除了運輸成本高以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荷稅太重。為了壟斷茶葉貿易的巨大利潤,英國議會立法禁止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茶葉進入英國市場,指令由英國東印度公司獨家經營東方茶葉貿易關于英國東印度公司專營茶葉貿易的情況,可參閱Markman Ellis,Richard Coulton,Matthew Mauger.Empire of Tea:The Asian leaf that Conquared the World一書的第三章“The Tea Trade with China”,Reaktion Books Ltd,London,2015(Print in China by 1010 Print Ltd.,2015:53-72.。與此同時,英國還于1773年通過《茶稅法》,規定東印度公司可以在北美強制傾銷茶葉,此舉遭到北美殖民地的強烈抗議。1773年12月16日,爆發著名的“波士頓傾茶事件”,60名“自由之子”爬上英國東印度公司商船“達德茅斯號”,將船上的342箱茶葉悉數倒入波士頓港灣。傾茶事件發生之后,大英帝國頒布《波士頓港口法》等4項強制性法案,強硬鎮壓北美殖民地的反抗行動,使得矛盾更加尖銳,最終導致美國獨立戰爭的爆發和美利堅合眾國的獨立,對世界地緣政治格局帶來重大影響。為此,后人在波士頓茶港專門樹立石碑,以紀念彪炳史冊的“波士頓傾茶事件”。
最后要說的是,茶還改造了人類社會。飲茶使人類的生活方式變得更加健康,茶有助于人類對抗各種病毒,很多學者把18—19世紀英國人壽命的延長與茶糖的攝入掛鉤。比如,1827年,John Rickman根據人口統計數據,明確指出1811—1821年英國人口死亡率的下降與茶糖的攝入有直接的關系(在痢疾、瘟疫和營養不良的時代,茶糖的攝入確實具有一定的健康效果,同時還極大地減少了英國人的酗酒量)(英)艾倫·麥克馬蘭,愛麗絲·麥克馬蘭.綠色黃金:茶葉帝國(第二部分之第9節“茶葉帝國”)[M].扈喜林,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269-270.。不僅如此,隨著茶葉種植園經濟在全球范圍的推廣,促使人們不得不關注種族、性別、奴隸交易和公平貿易等一系列問題,從而大大推動了世界人權的進步和貿易公平體系的建立。這方面,有必要提及美國學者薩拉·貝斯基(Sara Besky)對印度大吉嶺種植園經濟的人類學調查成果。薩拉·貝斯基深入調查了來自尼泊爾的廓爾喀族群(主要是女工)長年辛勤勞作于大吉嶺種植園的真實狀況,呼吁改善廓爾喀女性勞工的人權與經濟待遇,推動當地底層民眾分享大吉嶺紅茶帶來的紅利,引起國際學術界和勞工組織的廣泛關注Sarah Besky.The Darjeeling Distinction:Labor and Justice on Fair-Trade Tea Plantations in India[C]//California Studies in Food and Cultur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3.。
在歐洲,茶葉進入社會生活帶來的影響同樣意義深遠。比如,茶葉登陸英國之后,英式早茶迅速改變了英國人早晨喝湯、過度酗酒的生活習慣;英式下午茶則成為英國貴族婦女走向社交與政治的重要平臺,由此大大提升了英國婦女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參與度,對現代英國人的生活方式、社交禮儀乃至政治生態都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圖16)。
簡言之,人類培育了茶,茶也改變了人和人的世界。中國是茶的故鄉,新石器時代即已開始人工茶樹的培育。唐宋時期飲茶之風已經風行國內。明、清時期茶園經濟興起,海洋貿易磅礴發展,茶葉開始大規模輸出。考古所見器物演變,正是古人的飲茶風格從“煮羹”到“食茶”再到“飲茶”的實證。沉船考古和貿易檔案所見茶葉資料,反映了海上茶葉貿易的史實。進入大航海時代以后,中國茶開始進入歐洲市場,飲茶習俗在歐洲日漸流行,而以英國為最著。從這個角度上來講,也許我們可以說,茶葉的確譜寫了“另一種”的世界史Markman Ellis,Richard Coulton,Matthew Mauger.“Gble Tea”[C]//Empire of Tea:the Asian Leaf that Conquered the World.Reaktion Books Ltd,2015:269-276;Erika Rappaport.“After Tastes”[C]//A thirst for the Empire:How Tea Shaped the Modern Worl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7:356-378.。

圖16 身著清朝服飾,坐在茶箱上的英國女商人Xie Alexandra Kitchin(來源:Charles Lutwidge Dodgson攝于約1876年)
茶葉從中國西傳英倫三島之后,飲用方式卻與中國本土漸行漸遠:中國人講究茶味純正,一般不添加配料,喝的是一種“純茶”(pure tea);英國人則偏好“混合茶”(tea blend),沏茶時需要加入蔗糖和牛奶,形成一種香甜的混合味道。可見,英國人是把中國的茶、印度的蔗糖和英國的牛奶融為一體了,這樣來說,英國茶可以看作是“海洋帝國”的一份歷史遺產。
2014—2019年,中國水下考古機構對清代北洋水師的“致遠”“經遠”“定遠”等沉艦開展水下考古調查工作,收獲頗豐。“致遠”“靖遠”等艦是清政府在英國訂造的軍艦。當年清帝國打造龍旗飄飄的北洋艦隊,曾經刻意復制英國皇家海軍的訓練模式與作戰理念,乃至艦上官兵的生活起居,也一應照搬。有意思的是,水下考古隊員從這些軍艦上發現了咖啡壺及沖調咖啡的勺子。要之,英國人從中國學會了飲茶,中國人卻從英國學會了喝咖啡,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這實在是一段耐人尋味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