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獲得諾獎之后,時隔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再次推出了莫言的新作《晚熟的人》,自言“流量很小”的他,在首次上網直播的時候吸引了150 萬人圍觀,有閱讀過《晚熟的人》的讀者這樣評價說,莫言新書讀起來覺得親切,他仍然是那個充滿理想主義的人。
時間回到2012 年10 月11 日,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表示,“莫言將現實和幻想、歷史和社會角度結合在一起。”法新社的報道稱,“莫言將他青春的經驗和在家鄉的經歷放置在了作品中。”
對于諾獎,中國人已經許久不曾如此焦慮,在開獎前的幾個小時,這種焦慮到達一個頂點,其中關于莫言能不能獲獎、該不該獲獎的爭論,也達到白熱化。消息公布,微博上一片祝賀之聲,事實占據上風,爭論暫時消失。
無論對莫言的作品有沒有成見,那個時候祝賀莫言,是為一位中國作家獲得如此重要獎項由衷的感到開心,也是為中國文學多了一個向世界展示、輸出渠道而欣慰,中國當代文學一直缺席世界文壇,莫言獲獎為中國文學多爭取到了一個發聲機會,尤為珍貴。
狂歡過后,無非兩種可能,一種是莫言獲獎讓批評者開始重新審視莫言所處的時代以及他所創作的作品,對他重新進行評價。一種則是堅持己見,認為莫言獲獎有待商榷。
有爭議是好的。沒有哪位獲諾獎的作家會沒爭議。作為獲獎者,莫言和他的支持者,要平靜面對這爭議,對一位作家和其作品的不同看法,也是不同社會心理、審美標準的呈現。只要批評不是簡單的貶低和攻擊,日后沉淀下來,對于觀察文學形態是有貢獻的。
中國文學已經許久沒有掀起一場大的討論。莫言獲獎,為討論文學提供了更多的入口,可以從作家、作品入手,來重新考量中國文學的出路。
莫言獲得諾獎,讓中國作家增添許多自信。隨著文學最好年代的過去,中國作家集體墜入了“寫什么,怎么寫”的創作困境,讀者群的大面積流失,純文學的不景氣,以及優秀作家轉行影視業,曾經讓人仰視的作家,被一再邊緣化,文學自卑心理業已形成。
莫言獲獎,雖不至于一掃籠罩在中國作家頭頂的陰霾,但卻會為中國作家的寫作帶來光亮和希望,激勵國內與莫言同樣優秀的作家更專注于良心寫作,重新找回文學尊嚴。
莫言獲獎后的這些年,中國社會又重新開始發現文學的力量。此消息公布后,不少人不約而同地說出了一句話,“明天開始寫小說去”,這不能簡單解釋為調侃,更多層面上是對文學本身的尊崇,對文學夢想的重拾,對美好年代的緬懷。
文學是一種精神,文學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當我們的社會、生活缺乏了文學精神的指引與充實時,空虛就會占領人們的內心。現在,只要有契機讓文學更好地活躍起來,都不應放棄。
莫言獲獎后近乎于狂歡的媒體傳播,也重新構建了文學觀念,改善作家地位,沖擊閱讀環境。如果一個諾貝爾文學獎,能讓日益下降的國民閱讀率有所提升的話,無疑善莫大焉。
莫言在瑞典文學院所作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講,可以用“萬言書”來形容,如果這么長的演講稿被理論和概念化的東西充滿,那么現場的聽眾以及場外的讀者,聽了或看了都難免會感到有些乏味,莫言選擇用他最擅長的講故事,完成了這場萬眾矚目的演講。
對于熟悉莫言,尤其是他獲獎后通過各種渠道獲取了諸多與他有關信息的國內讀者來說,莫言的獲獎演講中講到的許多故事,并不新鮮。母親,土地,苦難,理解與寬容等等,國內讀者已通過他的小說、散文、訪問等,有了諸多的了解。但,在閱讀這篇獲獎演講稿之前,要明確一個基本前提:莫言的演講并不是只針對中國讀者,更多是針對國外讀者的。
以一名國外讀者的視角看,莫言以及他帶來的故事是陌生的,這位其貌不揚的中國作家,以及他的寫作對象——高密東北鄉里的父老鄉親,是世界文學殿堂里的新晉形象,國外讀者或許更愿意通過這篇演講稿,來掌握莫言的寫作要領,盡快熟悉他那獨特的由想象和現實構造的文學世界。
同樣,用一名國外讀者的心理去理解,莫言和他的故事也是熟悉的。莫言的演講中都是通俗易懂的話語,翻譯不會讓他的演講主旨、細節、詞語暗示等產生變形,由此演講現場無論中外聽眾,臉上都會流露出會心的微笑。
此外,莫言故事里所包含的人性、愛、真誠、善與惡等,也是世界化的,能引起地球上任一角落的人的內心共鳴。選擇用故事來完成自己的演講,莫言做了一個智慧的選擇。
莫言的演講稿迅速傳到國內,在互聯網上有了非常高的傳閱率,各種各樣的解讀也隨之出現。有些解讀是在語言文字范疇內作出的正常理解,而有些解讀則跨越故事、文學到達了思想的深度。正常解讀也好,過度解讀也好,當一篇演講稿的最后一個字節從演講者的口中吐出,這篇演講稿已經不屬于他個人。
把故事講好是一名作家的首要責任,至于一名作家想在他的故事里賦予什么樣的寄托,表達什么樣的愿望,需要更長一些的時間來驗證,也需要無數讀者進行各種各樣的解讀。作為一名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莫言完成了他的任務,他為世界范圍內的讀者,講了一個說沉重也好、說精彩也好的故事。
2013 年4 月,莫言與庫切在北京進行了一次對話。“兩強相遇,必有火花”,那不過是人們的想象,當天兩位作家更像是自說自話,莫言側重于講述獲獎后的心理感受,庫切則對諾獎能否堅持為“理想主義者”頒獎提出了自己的懷疑。
如果庫切能夠順便談談莫言是否為理想主義者,那么這次“對話”會變得更有意思,可惜他沒有。在獲獎后,莫言前所未有地體現出了自己的避世傾向,包括厭煩出席各種活動,勉強接受他不愿意接受的采訪,以及被迫針對圍繞他展開的政績工程發言等。
他一次次表示想要過清凈的生活,安靜地回到寫作之中,這怎么符合一個世俗眼光中理想主義者所應具備的激勵特征呢?他更像一個傳統主義者,憑借靈敏的觸覺和理性的判斷,來為自己找到一片不被打擾的安身之所。
不熟讀莫言作品,以及不了解莫言身處環境的人,就不能了解被他深深隱藏起來的理想主義者身份。只是,他的理想全部拴系于文學本身,很少延伸于文學之外。文學成就了莫言,莫言獲得文學的榮譽,最后仍回歸文學,這是條單一但完整的價值觀鏈條,除非作家自己去打破,外界無法將之壓碎。
正是因為作家個性差異的存在,才會創作出那么多風格迥異并且都無比精彩的著作。莫言和庫切不存在本質上的觀點沖突,只要回到文學本身,作家之間的一切矛盾都會遁于無形,文學才是最好的發聲體,也是作家最好的武器,誰都不會否認這一點。
那些在莫言獲獎之后,要求他肩負起超越一位普通作家的責任的人,才是盲目的理想主義者,指望一位作家改變他所不能改變的事物,這是奢望。莫言已經在他的作品里完成了他的任務,無法要求他太多,他這個名字背后所喻示的巨大沉默,他作品里對土地與生命的熱愛和歌頌,難道不是一個認真的理想主義者天然具備的厚重情感?
莫言與諾獎“理想主義”在內里是氣質相通的,當年諾獎評選委員會的選擇沒錯,他完全符合諾貝爾想把文學獎頒給“表現出了理想主義傾向并有最優秀作品的人”這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