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博爾赫斯曾說過,他最偏愛的一本詩集是他的《另一個,同一個》。博爾赫斯是個偏愛重復與循環的作家,他喜歡使用迷宮、鏡子、另一個自我等等。他的寫作有個習慣,每一頁要寫兩次,兩次之間只有微不足道的變化。他常常在寫下詩歌之后,又用同樣的內容再寫一個小說或隨筆。他甚至認為整個文學史都是某些少數原型的循環再現。世上萬物都不過是一個永恒之神日夜書寫的文字。
在另一個地方,博爾赫斯說過:或許世界歷史就是幾個隱喻的不同調子的歷史。是的,正是詞語本身透過千百年的黑暗,在我們這里要求著再生,要求在夢中一次次進入這個世界。從整個文學史來看,文學的本身只不過是幾個少數的意象以不同方式在重復而已。熱拉爾·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聲稱,像《奧德修記》或《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宏篇巨制,不過是以某種方式擴大了“奧德修斯回到伊塔克或馬塞爾成為作家“這類陳述句。
這種重復,在布魯姆那里被歸結為文學的某種弗洛依德式家族浪漫史,也就是后繼對前驅的修正,所有的話語和主題均已被說盡,后來者只能通過對先前整個傳統的策略性誤讀,來達到獨創。這樣,文本就成了一個音室,里邊交織著過去文本的回聲,而演奏者并不在那里。但是,我更愿意贊同榮格有關原型的說法,原型始終是不變的,我們從不同的方向去觀照它,就形成了不同類型的文學或者風格。原型通過夢境進入世界,它在忽必烈汗那里表現為一座宮殿,第二次則在柯爾律治那里表現為詩歌。原型也滲透了23 歲濟慈的郊區花園,他的《夜鶯頌》中那不再被“饑餓的世世代代”所踐踏的夜鶯,也是奧維德和莎士比亞的永恒的夜鶯,所有夜鶯的原型。因為只有擺脫了時間的屬性,事物才不會被“饑餓的世世代代”所踐踏。任何事物同時都是其他的事物。
這種原型的重復,勢必要求著靈魂的復活和“轉世”。它在無形中也確立了寫作的標準,或者說構成了詩歌本身的審判和尺度。有人問美國詩人查爾斯·西密克,在他把詩寄給雜志之前,他向誰展示自己的作品?西密克回答,“我向華萊士·斯蒂文斯和愛米莉·迪金森展示。如果我捉到他們做鬼臉,我就跳回來,在毯子下再亂寫一些。”這種審判來自于靈魂的親近。而且這種文學內部的“靈魂轉世”的神秘在于,它往往是超語言和超國界的。對于個人來說,重復形成了風格。一個人也許一生都在試圖把一句話說明白。他的全部作品構成了一首詩,甚至只是越變越復雜的一句話,他始終是在從不同的側面接近一個原型。
因此,博爾赫斯說,另一個月亮也是同一個月亮。那個最早寫下十四行詩的詩人,“感到他并非孤身一人,神秘的阿波羅,向他展示了一個原型”。我們獨處的時候,恰恰是和世界與神明同在的時刻。
萬物是時間的容器。萬物是時間的刻度。萬物的內部都是時間。諸如此類的判斷我們還可以列舉下去。這說明,在世界中,時間是最終支配一切的神明。而時間的流逝便成為死亡的同義詞。其實不是時間在流逝,時間只是我們自身消失所帶來的幻覺。時間從過去、現在、未來的單維度流向,使時間成了不能兩次踏入的河流。我們時刻在改變,我們時刻在向前投出自己,像投擲一塊石頭,再走到石頭落地之處。那么,反抗時間的暴政,也許是所有偉大靈魂的內在企圖和渴望。普魯斯特如此,艾略特也是如此,而博爾赫斯則把看見飛馳的鹿當做“一半是記憶,一半是遺忘”,是對時間的追憶和遺忘。
線性時間帶來了很多的后果。尤其是在人的意識和對存在的認知方面。事物是并存的,可是在服從線性邏輯的語言中,事物的出現只能是順序的,這便造成了巨大的混亂和對事物真相的遮蔽。語言首先是一種遮蔽,當然,我指的是非詩性語言。即使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枯藤老樹昏鴉”的并置法,也不能改變事物呈現時的時間邏輯。反倒是在中國古典山水畫的回環、動態透視法中,我們窺見了對線性時間消解的企圖。單一的透視法必然使事物有一個消失點,而回環的透視則有可能將遠的近的、過去的現在的混合在一個平面上,有可能遠景中的事物比近景中的還要大。它是依靠空間的循環和錯置挽留住時間的溪水,使之迂曲盤旋,徘徊不去。
博爾赫斯則用語言向我們展示了反抗線性時間統治的又一壯舉。簡單地說,他所頻繁使用的原型意象,如鏡子、迷宮、地圖、巴別塔圖書館、連環謀殺、同名人物反復、交叉的小徑等等,都可是看作是對“直線”的扭曲,使之成為循環和圓形。他善于依靠重復。“這些同意反復就是我的全部生命。當然,這不是精確無誤的重復,它們之間有強調重點、溫度、光線和生理狀態上的不同。但是,我想,情景的變化的次數并不是無窮無盡的。”(《對時間的新駁斥》)而在《循環時間》里,他歸納了“永恒回復”的三種基本方式。第一種歸之于柏拉圖——七個速度不等的行星速度平衡后,就會回到它們的出發點。那么,如果天體周期是循環性的,宇宙也該如此;每個柏拉圖年之后,同一個人就會再生,而且完成同樣的命運。第二種解釋歸于尼采,以代數原理為基礎——數量有限的力,不足以實現無限數量的變化。而第三種方式,則是博爾赫斯所提出的“相近不相同的循環概念”,它認為人類生存是個不變常數。因此,一個瞬間就是所有的瞬間,而一個人的命運也就是宇宙的命運。
博爾赫斯在對事物的敘述中始終保持著懷疑,這和詩人在對語言的懷疑中寫作是一致的。他的敘述具有非常的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當我們專注在他所許諾的情節,以為可以達到某種確實的結果時,我們發覺呈現的又是一個否定。我們以為找到了迷宮的出口,結果卻不知身處何地。我們以為自己醒了,可仍然是醒在另一個夢里。他的故事經常有著多個(至少兩個)不同的向度,它們彼此牽制、顛覆和轉化,讓我們難辨虛構與真實。現實在博爾赫斯那里,往往是虛構的開始和前提,正如他曾寫到一張取代了帝國本身的帝國的地圖,旅行者以為自己踏到的是堅實的土地,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了時間磨損而卷邊的地圖的邊界時,他才知道帝國本身其實已經和它的地圖混為一體,只有那已經變成野獸和乞丐巢穴的地圖殘片,是惟一可以見到的地圖遺跡(見《科學的嚴謹》)。
博爾赫斯對現實的敘述,往往具有非常具體、日常、經驗的可靠特征,然而正是這些看似真實的細節,最后卻顯得超現實的神秘。記得我自己曾在一則筆記中寫到,“當你把事物描述得足夠真實時,它卻奇怪地顯得虛幻”。他的高明之處是在以我們熟悉的方式講述我們熟悉的事物,而不是以奇崛來達到神秘。明晰、質樸和直率是他的敘述風格,他用最為簡潔的方式完成了最為變幻莫測的敘述。
理解了博爾赫斯的時間循環的觀念,我們就可以理解《循環的夜》這樣的詩。“命定的原子將會重組那噴薄而出/黃金的美神、底比斯人、古希臘廣場……每一個不眠之夜都會毫發不爽地重現/寫下這詩的手將從同一個子宮里再生。”也許,我們真的有無數次生命,只是遺忘使我們以為每一次生命都是新的和惟一的。
因此,如果時間之箭在無限處發生彎曲,我們將在迷宮中聽到墻那邊我們匆匆而過的腳步和交談聲。也許,由語言的線性邏輯所規定的人類思維,決定了任何對時間單向度流逝的反抗,最終都是徒勞,但也正是明知徒勞,仍要努力抗爭(即使對時間的消解僅僅存在和實現于語言中),才是人的可敬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