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平

文昌市鋪前鎮七星嶺上有一座斗柄塔,它在人們的認識中總帶有幾分朦朧且神秘的色彩。斗柄塔建在木蘭港邊的七星嶺上,古時木欄港稱為“石欄港”,因石生出海洋中成欄屏障海水而得名,也因海流湍急且.多暗礁險灘而被稱為“鬼叫門”(后因船家懼石而好木,萬歷年間開始改稱“木欄港”)。并不是因為這里有很多腐爛木頭而叫木蘭港。
《海南日報》一篇介紹斗柄塔的文章說:“斗柄塔是明代尚書王弘誨(海南定安人)告老還鄉后以航標和鎮妖為目的,邀眾并奏請朝廷撥款建造的”。依據在哪里呢?查看王弘誨去世后的地方志,發現康熙《文昌縣志》有“七星山,縣北一百二十里。七峰如斗,(相傳)明天啟時定安鄉紳王弘誨建塔于其上”之記。后代的道光《瓊州府志》及《文昌縣志》也依其說。但《大清一統志》沒有說是王弘誨建的,僅記:“明天啟時建塔其上”。瓊州知府蕭應植主修的乾隆《瓊州府志》也沒有依《文昌縣志》之說,為什么?因為沒有依據,蕭應植是位嚴謹的學者,僅記:七星嶺明天啟時建塔于上。《廣東通志》也如是說。
王弘誨逝世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我這里是依海南大學周偉民教授的說法,如依《明實錄》所記則王弘誨是卒于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那還要比周偉民教授說的早2年。而斗柄塔建設于明天啟五年(1625年)。為什么在王弘誨離世十年八年后才建設的斗柄塔,卻有人要冠上他的名字呢?是他生前曾有過此建塔規劃嗎,還是這座塔從他生前就動建至他死后10年才完工呢?所有這些都是臆想的無稽之談。
王弘誨生前是建過塔且多次見過建塔,那是他居家時用平生的儲存,在家鄉定安縣龍梅村附近建造的定安縣第一座古塔——龍門塔,比瓊海的聚奎塔建設還早一年。他也多次親臨瓊山觀看許子偉主建的“明昌塔”和會同縣盧章主建的“聚奎塔”并寫下贊美詩文,但卻沒有他關于斗炳塔的記載。也許因為他對塔有一定的愛好,人們便把“斗柄塔”也掛在他的名上。更有人根據王弘誨奏考回瓊的事由說得有眉有目,說是“以航標和鎮妖為目的,邀眾并奏請朝廷撥款建造”。“他非常了解橫亙于海島與內陸之間的瓊州海峽。在航運落后時代,每次海峽跨越無疑都是一回生死煉獄。嘉靖三十六年(1557),一場海難使王弘誨終生難忘。那一次,數百儒生葬身海上,護送的官員臨高知縣楊時連同縣印也一同覆沒。對此,王弘誨發出了‘天下儒生之遠而苦者,未有如瓊之甚者悲矣的慨嘆,因此王弘誨會同文昌鄉賢,致書朝廷,懇請撥款修建一座航海標志塔,居然奏效,成了有史以來海南唯一一座由朝廷撥款修建的古塔”。
想象很豐富但現實很貧乏。王弘誨任南京禮部尚書時,曾經數次上疏痛陳朝政之病弊而勸諫過皇上,因屢屢上疏諍諫不得采用,憤而托病乞休。豈有辭官返鄉后還致書朝廷,懇請撥款修建一座塔,王弘誨是這樣的人嗎?明朝天啟年間,朝中黨爭迭起,熹宗皇帝朱由校荒于朝政,太監魏忠賢獨攪大權,大肆剪殺異己,朝廷危機重重,因為大規模的自然災害(賑災),剿滅農民軍起義(剿匪費用),對抗外族(后金即滿清)等諸多費用,實際上國家的財政已經接近破產,銀子不象紙幣那么好,想發多少就印多少。已處千瘡百孔的明王朝會為地方建塔而撥款嗎?莫說朝廷不可能撥款地方建塔,就是地方府縣也難有動用政府資金來建造亭塔的事情。廟塔之類的建設一般都是由官員個人及鄉紳捐資而建。況且其時的海事,重要的不在于導航而在于防范海盜和倭寇。
斗柄塔和王弘誨有沒有關系,萬歷《瓊州府志》最有解釋權,因為這部瓊州府志書纂修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前后,也就是該志編纂的時間是在王弘誨剛剛逝世時成書的。主持編撰的是欽差海南道兵巡兼提學副使戴熹、瓊州知府歐陽璨和瓊州府推官傅作林,他們都是王弘誨的同時代人且有過交往。后代志書關于王弘誨的敘述,大都是依萬歷《瓊州府志》所記,萬歷《瓊州府志》對王弘誨的記錄、描述得那么詳細卻沒有王弘誨跟尚未動建的斗柄塔關系的絲毫記錄,故斗柄塔為王弘誨所建完全是由后人杜撰出來的。
斗柄塔到底是何人所建?志書中找不到。因為明天啟五年(1625年)塔建成后不久,滿清勢力已經大興,明朝內亂四起,社會進入了兵荒馬亂的年代,接下來便是改朝換代。至清朝康熙時差不多已有半個世紀的時間地方沒有修志。至于斗柄塔為何人所建,官方也沒有人清楚的去記錄了。我們現在看到的這部康熙《文昌縣志》,更是纂修于斗柄塔建成近百年后的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
斗柄塔建設僅晚于瓊山的明昌塔和瓊海的聚奎塔20年,基本上可以算是同一時代的塔,但風格上卻完全不同于以上兩塔。斗柄塔圓潤、肥短,沒有以上兩塔的剛勁和挺撥且多了幾分柔和和慈媚。如果說同時代的明昌塔和聚奎塔是重于道教的風水,那稍晚的斗柄塔則偏重于佛教的慈悲。我曾經登上過塔頂,細數步階104級。104級步階,在佛教建筑中屢見不鮮,有一定的教義內涵。雖然佛教早在唐宋時就已經隨著移民進入海南,但就其建筑來看,在瓊山、萬寧的佛教寺廟落地不少,而文昌重道輕佛的現象卻十分明顯。史志記載在文昌縣境里建于宋代的佛寺唯有韓氏家族建在錦山的覺照堂,至明代也已毀壞,一直至明代才出現由林有鶚等鄉紳捐資建起的紫云庵、象山庵和樂籟庵。
林有鶚,文昌白延人,是明代萬歷末年至天啟年間文昌名士。林有鶚在萬歷年間曾任合肥府丞,后以母老辭官回瓊,醉心于宋明理學的研究,拜王陽明二傳弟子著名哲學家太常卿王塘南為師。他樂善好施,出巨資協助知縣賀沚創辦文昌玉陽書院,又出面延請王弘誨、許子偉等名儒到玉陽書院來講學。他捐資廣建佛庵,慈施善款為鄉鄰濟困。他為文昌的文化教育建設慷慨解囊,是明代發展文昌縣文化教育的功勛級人物。
在天啟年間任文昌縣教諭的廣東南海人熊若龍,也是一個崇佛好施的人物,府志和縣志皆謁他為名宦。《文昌縣志》為他做傳:“熊若龍,字羽人,號檳庵,南海孝廉。工翰墨,善吟詠而不矜其能。與諸弟子為忘年交,結“洗水社”。時與知交燕集釣魚磯上講習唱和。改建啟圣宮,募修文廟,皆有功于學校者。以宋儒理學兼晉人風致,至今稱儒雅之師者,必以熊為首云。”
明代自嘉靖皇帝以來崇道抑佛,佛教在海南一直沒有良好的發展氣候,文昌尤甚。但到了萬歷末年至天啟年間,林有鶚和熊若龍等人倡導文化信仰多元性、兼容性,雖然限于資金和政府的壓力,在文昌沒有建設起規模較大的寺院,但他們帶頭募集捐資,在文昌各地建起了一些小庵堂,為佛教在文昌的發展爭取了發展的空間,斗柄塔就是在這樣的氣候下動建的。
文昌縣文化教育有幸,從萬歷二十二年賀沚任文昌知縣到熊若龍任教諭的天啟年間這短短二十多年,盡管朝綱不振,黨爭激化,社會危機四伏。但這一時期先后有一批杰出的知識分子匯聚文昌,賀沚、汪全聲、王弘誨、許子偉、計恒亨、葉可行、林有鶚和熊若龍等等。他們厭于政爭卻寓情于社會文化教育公益事業。他們創書院,建學宮,修圣殿(孔廟),興佛教,他們親躬學校講授對學子亦師亦友,這一時期成為文昌文化教育發展的黃金時期,對文昌縣后來的文化教育事業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些先賢,明末清初文昌的后人皆為他們建祠以祭祀,可惜當初的祠堂早已毀廢。
臨淵羨處蹲東海,彈鋏歌時寓海南。
濟勝每攜青子佩,乞齋長飽紫云庵。
日之夕矣檳榔醉,月出皎兮茉莉簪。
笑笑先生無別意,近無漁利遠無貪。
詩言志,這就是亦儒亦佛且帶幾分魏晉風骨的熊若龍。雖然熊若龍在賀沚、王弘誨和許子偉等離世后才來文昌任教諭,雖然前者重道而熊若龍重佛,但他們振興文昌縣文化教育之初心完全無異。
林有鶚和熊若龍情性相投,他們傾其所有,帶頭募捐,然后大興土木于文化教育(包括佛教),雖然他們的崇文重教興佛對地方會產生一定的影響,但志書上并沒有他們關于斗柄塔建設的記錄。口說無憑,因此我們不能因為他們是天啟年間文昌縣的重要人物就把斗柄塔建設掛在他們的名上。
鋪前人敬神也喜造神,從宋代開始就在這里建廟,幾乎儒道諸神廟鋪前都有。僅在鋪前市周邊就建有伏波將軍廟、北山廟、萩藍廟、南天廟、關帝廟、天后廟、龍王廟及福德廟等等,有些廟宇至今仍香火不絕。在木欄港的七星山下,早在明洪武三年文昌縣知縣周觀就為原有的一座小廟舉行祀典,自此人們祭祀不斷,而山上的斗柄塔是何人所建,還是由鋪前人某家族或眾資所建?只能留待來日出現的史料來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