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尺子量到底

王俊良

裁量歷史人物，依據在標準的統一。若大尺量人，小尺量己，或因人而尺，不一把尺子量到底，結果會讓人無所適從，甚或黑白莫辯。

典型如“五代十國”歷四朝十一帝的馮道，《舊五代史》贊“道之履行，郁然有古人之風;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體”;《新五代史》則斥其為“無恥之尤”。同一人，史書裁量前后矛盾，評價一會兒白一會兒黑。

問題，就出在裁量黑白的尺子上。

馮道所處的“五代十國”，用一個字來概括：“亂”。一是政權來源“亂”，均來自唐朝藩鎮“叛唐”，武人精于奪權為王，卻乏于理政治國;二是五代格局的示范作用，催生了其他割據政權或依附，或自立。

這一時期，據張國剛《唐代藩鎮研究》，從唐朝滅亡（907年），至宋朝建立（960年）半個多世紀，裁量黑白的尺子，真應了《沙家浜》一句戲詞：“有槍就是草頭王?！?/p>

武人忙著叛變奪位，文人窮于安身立命。宋太祖照抄郭威“黃袍加身”作業，以后周殿前都點檢身份，重復“黃袍加身”王朝易代套路，從七歲周恭帝手中奪位自立。

此種語境的宋初，歷“五代十國”四朝十一帝的馮道，入歷仕四朝任宋同平章事薛居正所修《舊五代史》，自然“白”里透亮，說馮道“厚德稽古，宏才偉量，雖朝代遷貿，人無間言，屹若巨山，不可轉也”。

馮道的“白”，是在五代十國擊鼓傳花式的王朝更替中，始終站在臺上，“同流而不合污”。亂世中的馮道，恪守“修齊治平”，做到了“達則兼濟天下”，也做到了“窮則獨善其身”。

在馮道看來，政權無論來源于叛變奪位，還是弒君禪讓，受傷的都是社會底層。作為政權的管理者，雖無力阻止政權流變，卻可以盡最大可能，以一己之力“忠于民”，阻止或減少由政權流變帶給百姓的戧害。

從這一視角，看馮道歷仕四朝十一帝為官，幾十年如一日，不貪污，不受賄，不排場，不張揚?！耙猿种劓偹诪榧喝危磭L以片簡擾于諸侯，平生甚廉儉”。打仗與士兵同宿，平時與仆人同食，無高低貴賤之分。

馮道“任人唯賢”，敢于用人，堅持“凡孤寒士子，抱才業、素知識者皆與引用;唐末衣冠，履行浮躁者必抑而鎮之”。馮道自認“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三不欺為素。賤如是，貴如是，長如是，老如是”。

對此，《新五代史》全盤否定，一語以蔽之：“無恥之尤！”歐陽修抹“黑”馮道，因“道視喪君亡國亦未嘗以屑意”，“當是時，天下大亂，戎夷交侵，生民之命，急于倒懸，道方自號‘長樂老，著書數百言，陳己更事四姓及契丹所得階勛官爵以為榮”。

斯時的宋朝，已歷經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帝近百年，《新五代史》以“忠于君”之尺，裁量《舊五代史》“忠于民”之馮道，“白”立刻變“黑”。然而，歐陽修以后人之所見，責前人薛居正之未見，除占據道德制高點，并無半點孔子的仁、孟子的義。

按孔孟尺度裁量，馮道“忠于民”，契合“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要義。后世王夫之、趙翼，蔑視馮道“忠于民”，惟李贄懂馮道，是“受祭器歸晉之謗，歷事五季之恥，而不忍無辜之民日遭涂炭”。可見，裁量歷史人物黑白，若不一把尺子量到底，與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