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萬成

在我小的時候,山里的春天總是來得很遲。過了大年,爹就說要打春了,或備繩套,或修犁鏵,然后便取下屋梁上的玉米穗兒,讓我們一粒一粒地搓。錐子是萬萬使不得的,傷了胚芽就會誤了一年的收成了。選完種子打春的日子果真就來到了,這一天媽媽總要切一塊蘿卜給大家,說這叫啃春。誰不希望第一個嘗到春天的味道呢?搶到了頭里的說春天甜,攤著尾的說春天辣。在這樣的日子里我總不愿意去搶,他們吃興正濃的時候我總是望著窗外,我知道只有燕子歸來時春天才會到呢!春天是我們的季節,折根柳條兒擰個柳哨兒,滿街上去吹,招蜂兒蜂來,喚蝶兒蝶到,那情趣兒真比吃了蜜糖還要甜呢!可燕子卻遲遲地不來,我便開始懷疑它們是和春天一起被隔在很遠的地方了,心里真的有好多時日快活不起來呢。
后來開學的日子就到了,學校里依然生著火爐,木拌兒噼噼啪啪,烤在手上烤在臉上,暖暖的癢癢的像有無數條小蟲兒在爬。出了門兒依舊是棉衣棉帽,樹冠也依然是光禿禿的,僵枝上棲著幾只可憐的鳥兒,畏縮著,怕冷的樣子。哪兒有一點春天的影子呢?我索性不再等待,也不再著意去想,漸漸地便將這苦了我好多時日的事兒給淡忘了。忽一日,老師說要開隊會,并說要帶我們中隊去山里“捉壞蛋”。我們高興極了,可媽媽說什么也不讓去,說天兒太冷,說山里有狼。環兒來找不許,萍兒來找不許,最后我只好偷逃出來,匆忙中竟將裝好的飯盒落到了家里。
山,在我的家鄉是不稀罕的。房前是山,屋后是山,村左是山,村右還是山。山山相環,嶺嶺相抱,似一道天然的圍墻將小屯牢牢地圍在中間。我們的目的地距村子不遠,然而卻須得翻過一道山梁,那坷坷坎坎的石路難走著呢。“捉壞蛋”是我們那個時代山里少先隊的傳統活動。記得姐姐像我們一樣大時也曾參加過,看她當時那神氣勁兒我羨慕得要死,便纏著帶我同去,她自然是不肯,說那是集體活動,怎么能帶一個小孩子呢?說話時儼然如一個長者,氣得我有好多時不肯理睬她呢。
到了目的地,太陽還沒有爬上山頂,我們插旗扎營整裝待命。“偵查小組”終于從山上下來,于是中隊長一聲令下,我們便分頭“出擊”了。武器是沒有的,老師讓我們把紅領巾提在手上,以防遇見野狼。據說狼最怕這種火的顏色呢。我和萍兒環兒在一個小組,我們的目標是大山的頂峰。那山算不得很陡,但在我們的感覺中卻是極高。我們爬啊爬啊,好不容易才爬到山腰。回望山下,似見了另一個世界,路如一條浮動的白線兒,旗是一個跳躍的紅點兒,人就更小得可憐,活像一只只小螞蟻呢!山腰和山腳的氣溫有些異樣,先是萍兒說冷,后來環兒也說冷,再后來腳下就出現了薄薄的殘雪了。萍兒提議下去,環兒也猶豫不定,可我總想著立功,因為捉了最大的“壞蛋”可以獎一支鋼筆呢!我們繼續向山頂上爬,奇怪的是風越來越暖了,到了山頂才意識到,我們爬過來的是陰坡,太陽正在對面山上等著我們呢。
我們在山頂一無所獲,便由陽坡向另一條溝里搜去。路上萍兒搜到兩塊橡皮一支鉛筆,這樣那神秘的溝下便更增添了它的誘惑。當我們三個人闖入坡底時,奇跡發生了,我真疑心我們進入了什么天堂呢。一條溪水不知從什么地方爬來,岸上的野杏樹上掛滿粉白的蓇朵。地面上的草芽兒如一只只嫩黃的耳朵,聽到我們的腳步并不驚慌,那情態真像是被淙淙的水聲給陶醉了呢。山里的鳥兒也好像一下子都聚到這里來了,飛啊,唱啊,快樂不已,見了我們似乎顯得十分地親熱呢。我們都忘了“捉壞蛋”的事兒,竟做了這神奇之地的俘虜了。
天近午時,集合的哨音傳來,我們才如夢方醒。匆匆地折了幾棵杏枝兒,環兒說把它插到水瓶里,春天就會在屋子里開放了。這時我才忽然想到了關于春天的事兒,我從啃春時起就等待的春天不就藏在這里嗎?它并沒有走遠,它是在和我們捉迷藏嗎?我要把這個發現告訴爸爸媽媽,告訴老師和同學。這一天我雖一無所獲,然而我卻十分地快樂和滿足,因為我在心里解開了一個謎,也裝進了一個秘密。我自忖春天從未離開過我們的,它總是藏在一個什么地方等人們去尋找。大人們總是等啊等啊,只是他們不知道這個秘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