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霍

蘇善開始兒童文學創作的契機,是希望孩子讀遍各種故事,卻苦于市面上沒有足夠豐富的品類—“書市上多是外國的翻譯作品,中文童書則有不少古典改寫讀物和校園故事”。她希望孩子的閱讀面向能夠廣泛一些,“期待孩子抬眼,凝視當代及周遭的環境與變化,從中探問與思考”,于是便萌生了自己創作兒童文學作品的念頭。
自2003年起,蘇善開始參加文學獎比賽,并屢見成績。有所成果之后,她的創作意志越發堅定,于2006年進入兒童文學研究所,一邊研修一邊創作;2009年,考上英文所博士班,攻讀英美文學;2015年,取得博士學位,析論議題小說,從此“一切閱、聽、讀、寫匯入到‘生態文學的領域”,蘇善開始了“以筆為舟車,優游于紙墨之上”的創作者生涯。
Interview 書香X蘇善
創作素材的來源是什么?
除了第一本小說《阿樂拜師》是采擷童年經驗而寫,之后的創作皆在關注周遭與他者。譬如《天空之歌》,因為日日仰望的天空片隅即將被新建的高樓瓜分,我便以故事琢磨其前因后果,預設喪失天空之后的未來滄桑。
換個角度來看,若不寫現實,就必須建構虛擬地景,營造氛圍,讓角色有個展演空間。因此,除了人物塑造,故事場景也是描繪重點。因為故事,讀者可以出入“別境”、穿梭“他方”;同樣的,我自己也可以在書寫過程中跳脫生活,借由想象,想去哪里就造哪里,造了哪里就去哪里,亦即將自然地景 (natural landscape)轉化為文學地景(literary landscape)。譬如我喜歡將“島”作為創作母題(motif),便在《島游4.0》當中造了三個地質互異的島嶼,包括“拖拖拉拉島”“偷偷摸摸島”以及“撈撈捕捕島”,島嶼本身及其命名就是隱喻,指涉不同困境與挑戰,敘事技巧則借用“角色扮演游戲”(RPG,Role-Playing Game)模式,試圖吸引小讀者的目光,設“身”處“地”,跟著情節起伏思索個中生態議題。
你的多部文學作品例如《螞蟻路線》《餅干戰爭》《好野人》《云娃娃》等,都是以自然環保為主題,為什么選擇這一創作方向?
二十一世紀,全球化急速發展,世界各地大小災難頻仍,人類文明與環境的關系從征服、開發、共享轉為破壞、剝削、侵占與避禍,乃至沖突四起。目今眾生負傷,是自然反撲,還是人為禍端?因此,文學作品如果堪比醍醐,雖不能灌頂,至少也要為自然發聲。
譬如《云娃娃》以水資源為主題、《好野人》探討山林利用,前者情境仿古,后者擬真,都以生活經驗為敘事重點;《餅干戰爭》的時間軸則拉向更遙遠的未來,若屆時大自然再無資源,處處貧瘠,萬物蕭條,為了生存,人類將如何飲食?能否共生?以上這三部小說,虛實并陳,編織故事,透過角色,讓讀者左顧右盼,恍若參與其中,并且對照當下的現實,或能觸發共感。相較之下,《螞蟻路線》采用旁觀視角,借由小鴨與螞蟻的動作路徑,描繪環境的變化。也就是說,不論書寫主題為何,不論敘事長短,每一本著作都在期許人類縮小自己,敬畏大自然。
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關注自然主題的?
田野滋養了我的童年,成人后,寄身城市,只能依著人造綠意尋幽、歇憩,凡是公園都被增廣為森林實境,呼喚我散步其中,撿拾四季靈感,然后在搖筆之間印記下來。一首押韻為童詩,短篇點到為止,是童話;復雜一些便成了小說,蟲蟻變巨獸,水洼成汪洋,人群穿梭往來,面目模糊的,可以幫腔,日日撞見的姿態總要安插一個角色吧?
再者,拜網絡之賜,八方框在眼下,桌前也能聽聞自然,敲鍵之際,時而回到舊日,時而想起孩子的童年,時而跳入未來的未來,切換時空。一旦敘事定稿,或發表、或等待,心思即刻歸零,或似枯木之身,或似土泥中待萌種子。原來,歲月即詩文生成的循環,仿如自然。
為什么兒童需要了解自然?你希望孩子們在讀了你的作品之后,能形成什么樣的看待自然的方式?
一個人,存在于天地之間,也在城市之間;在人與人之間,環境的影響日夜漸增。但是,隨著社會化漸強、漸深,“自然”慢慢變成最遙遠而巨大的存在,難以覺知。對于求學的孩子來說,“自然”可能只被印刷在“課本”上,蟲鳴鳥叫與草木枯榮竟都成了間接的“知識”。因此,我希望筆下文字可以拉攏小讀者,多多親近大自然,時常思索生態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探問人類如何與大自然共生。
你自己又是如何看待大自然的?
對于自然,我是仰慕、感謝與敬畏,復雜而多端。說仰慕,是因為美好的童年記憶;充滿感謝,則因自然提供身心養分;而敬畏,應該是為著未來的孩子擔心。自然會否死亡?人類何以維生?因此,若能多寫一些關懷自然的作品便多寫一些。
《螞蟻路線》中的詩歌的創作背景,是源自日常對自然的觀察嗎?
這一本童詩集分為三部分,第一輯《公園繞一圈》大都在5行以內,第二輯《溪游記──小鴨大夢》6—10行不等,第三輯《螞蟻爬來的小事》則為11—20行。我將這些詩篇定義為“觀察詩日記”,在形式上,皆可視為“組詩”,內容則為自然觀察,遠近不拘,以視覺引導文字,亦即我以自己的“眼睛”寫詩,好讓這一本童詩集著重個別經驗,激發小讀者以自己的話語記錄自己的觀察,有公園就繞公園一圈,有河溪就親近河溪。即便是墻角的螞蟻大隊,也有去處啊。跟著瞧,跟著爬,就能爬出詩句。
為什么會選擇詩這種體裁?
我常常創作童話詩,亦即,童詩中帶有敘事,不是純抒情,也不單單寫景。然而,為了配合刊物與版面,一篇童詩短則8行,長則約23行,通常只能描摹片段,不足以展演某個事件的始末,譬如,為了攤開一條河流的全貌,必須溯及上游、中游與下游,地貌不同。“組詩”便是十分合適的創作形式,長短不拘,不必顧慮情節鋪陳,也未必需要起伏或轉折,僅用主題甚或一個關鍵詞串聯即可。
詩歌算是一種比較小眾、文藝的體裁,在你看來,少兒讀者在理解詩歌上會不會有障礙?
一般來說,兒童刊物的讀者有年齡之別,刊登其中的童詩亦有不同用途,有些拿來識字,有些認識節氣等。一方面我是被動的,配合個別版面要求,在主題與用字上斟酌;另一方面我會主動避開重復的內容,譬如寫麻雀,舍棄慣見的稻草人與電線桿,能夠創造出什么獨特意象呢?可以讓小讀者心領神會嗎?基本上,為了確保小讀者不怕讀詩,我的童詩會在生活中取材,并且維持分段、分行,常常押韻,同時鍛煉我自己的文思觸角,發現好素材,也把舊題材寫出新鮮感。
你的作品充滿了童趣的表達和比喻,如何保持這樣一種創作的童真?
童詩,本來是為自己的孩子而寫;后來,為學習閱讀的幼兒以及品賞文學的兒童而寫;現在,我常常是先寫給自己,把生活中的美好瞬間轉化成趣味的敘事,讓悸動與印象留存下來。這樣的創作日常被投射到《普羅米修詩》一書當中,書中主角的工作內容,正如我個人修潤詩文的過程,散步養心也是我的生活實況;然以創作為職志,應是種種選擇的結果,一路漫行,欣然向前,或好奇張目、或駐足聆聽,大概頗似童稚。
除了童詩,你也創作過童話、小說等其他體裁的兒童文學,不同體裁會不會有相對適合的創作主題?
靈感浮動,快則成詩,寫就一首童詩,難以即刻發表,堆放在計算機檔案之中,有時候行數會慢慢增加,竟成一篇童話,曠日廢時的當然是小說,構思伏案,考驗體力與耐力。而這些仍在成形中的文字,主題可能類似,語調也可能雷同,因此,我便嘗試“混搭”,在童話中鑲入童詩,譬如《普羅米修詩》;或在小說中嵌埋童詩,譬如《餅干戰爭》;或在小說里拼貼童話,譬如《不書鎮》。種種變化,可能是信手捻來,可能是不忍棄置文字,也可能是用來緩和故事氛圍。最踏實的考慮則是:為了出版一本令人驚艷的文學作品吧!
怎樣才能摒棄成人的眼光,以孩子的角度出發,創作出孩子喜歡的作品?
我不會刻意使用兒語,而是實話實說,但盡量避掉艱澀的詞匯。我習慣運用全觀視角,一五一十描繪我的見聞,這些形容或許帶些個人批判和種種思考,都在我的學習經驗當中漸次累積與修正。但我不想討好小讀者,只力求故事完整,描繪趣味,偶爾變化敘事技法,或為呈現議題,或為挑戰讀者,或為展現文筆,或為打磨個人風格。
但理想與現實或有落差,有時也不得不忽略讀者反應。每每出版一本書,就要放下一本書,調整呼吸,如常作息,再投入下一本的創作。
日常的寫作狀態是怎樣的?有新的寫作計劃嗎?
我的創作是多軌并進的。因為語言與文類差異,感興振發為詩句,在“大人詩”與“童詩”之間切換,“童話”通常寫些異想與歡樂,需要深入探討與多方琢磨的議題大都交給“小說”來承載,另以“文學評論”來鍛煉研究功力。多端文思,有時接連叩擊,有時安分循序,若非急稿,就讓它順其自然,不爭不搶的,幾時完成都好。而創作的源泉,無所不在,也就是說,除了自然與生態,任何觸動心靈的大觀與小趣,我都想持續關注。
創作需要琢磨,我一直沒有大計劃,就是慢慢寫著,順著時鐘邁著小步伐,童詩一首接一首。然人事嬗遞,生活感觸流連日夜,計算機中儲存新舊材料與檔案,表示我的腦袋里也有著不同程度的準備與思索,若一時半刻無法完成,就繼續勤于刻字吧。躉足了行列,或能連篇累牘,或為生態文學或自然書寫再添一本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