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疲力竭的一天》
作者:南宮仁
譯者:梁如幸
出版方:時報出版
出版時間:2020年4月
醫學歸屬于科學的范疇,所謂科學大致上來說,就是描述特定的自然現象,并以客觀數值證明。因此,醫學院學生必讀的眾多教科書,大體上皆以下列方式進行陳述,“血壓的正常值收縮壓為一百二十到一百四十毫米汞柱(mmHg),舒張壓則為八十到九十毫米汞柱;如果比這數值低的話是低血壓,較高的話則為高血壓。”醫學以明確的方式將人體數值化,人類的血壓在一定的范圍之中,客觀地認定這些數值如何區分為正常與異常。
醫學院時期的學生必須背誦許多類似的理論內容,但當時的我總對其中一件事感到相當好奇。醫學終究是操縱人生死的一門學問,那么在醫學上該怎么用客觀的方式來陳述“死亡”或是“死亡的剎那”呢?人究竟在哪一個瞬間會被定義為“死亡”呢?我心中的疑問無法輕易地解開,那時的我仍不過是有很多東西要學習的學生,然而身為一個人,我所感受到對死亡根源性的好奇心絲毫沒有消失。當教科書里提及“死亡”時,為了避免定義死亡,或是對死亡定義太過籠統的說明,通常以“死亡的可能性很高”或“也許會致死”的語言來表現,結果沒有任何一段文字可以痛快地消除我心中的疑問。我只能猜測成為醫生之后,才可能領悟到死亡的沉默真理吧。
曾經對死亡茫然的我成了在醫院工作的醫生,只要是有醫生執照的人,都可以做出具有法律效力的死亡宣告。不過,沒有經驗的人很難適切做出判斷,因此即使正式成為醫生,第一次遭遇病患的死亡仍須以旁觀者的身份,觀察其他有經驗的醫生進行宣告。第一次親眼看見死亡的那一天,那時我才終于真正領悟“死亡瞬間”,也理解了為何教科書里幾乎沒有提及“死亡瞬間”的理由。
那是一位接受腦部手術的重癥患者,當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之際,我馬上飛奔過去為他做心肺復蘇術。我不停地反復用力按壓他的胸口,沒有任何戲劇性的事情發生,時間只靜靜地流逝。負責指揮的住院醫生專注地看著監控屏幕,喃喃自語地說道:“兩次腦出血手術,壓到了腦干,一個月期間都沒有自主呼吸,心臟停止后二十六分鐘內都毫無反應。唉,現在看來已經不行了。”他皺著眉頭,突然抬起手看向手表說:“死亡時間一點十八分。”
就這樣,死亡的最初無法以任何明確界線劃分。一個人失去了意識與呼吸,心臟停止跳動,所有機能都停止了,在自然狀態下將這個人就這樣放置不管,不加以急救處置,也不會發生任何奇跡,一定會死去。若沒有任何醫學上的幫助,心臟停止跳動與死亡其實是同義詞。如此,當失去生氣的心電圖顯示出水平直線的那一瞬間,就可說是人死亡的剎那;但在醫學上,并不會定義那一刻為死亡瞬間,因為透過醫學的努力與幫助,還是有可能把那個人救回來。
所謂的心肺復蘇術,就是在體外對人的心臟反復按壓的一種行為,即使心臟自主停止,若經由人為施予壓力反復按壓,在某種程度上仍可以代替心臟功能。在勉強人體血液循環的狀況之下,如果可以找出心臟停止跳動的原因,并且予以矯正的話,就能讓患者的心臟重新自主跳動,這時我們會說這個人“活過來了”。
判斷一個人死亡與否,是綜合考慮患者心跳停止的狀態,斟酌目前所能采取的醫學處置與努力之后,確定這位接受心肺復蘇術的患者絕對不可能有機會救回來的時候,所下的決定。救回來的可能性必須為零才行,若能毫不留戀地確信這一點,醫生即會停止所有的努力、宣告死亡。大致來說,心臟在停止跳動三十分鐘以上仍無法恢復自主心跳,同時處于無法恢復的無意識狀態,醫生就會出現放棄的念頭。有時明明就站在死亡的界在線,但過了一個小時的努力后,也可能再度回到他曾踩踏過的“生之地”;反之,當醫學上的努力完全停止的那一瞬間,希望回到了“無”,而患者必死無疑。所以在那一剎那,需要確信救回來的可能性為零才行,醫生經過如此苦思后,最終才能做出不治的宣告。
這判斷與宣告的職責交由最清楚這名患者的醫生全權決定,而死亡的那一瞬間也只限定由他一個人來判斷。甚至連正式的說法也沒有一定,“已經過世了”“已經走了”“死亡時間兩點二十三分”“病人OOO現在已經過世了”“雖然我們醫療團隊已經盡最大努力了,可是患者還是過世了。”這些全都是同樣的意思,只要聽這些話能夠理解,亡者現在已經永永遠遠離開自己身邊,不管說什么都無濟于事。
一開始決定要放棄急救這件事本身是相當困難辛苦的,因為這就像是在那一瞬間,我將這個人的全部希望統統都剝奪一般,即使腦海中已經將整個情況整理過后,確認在概率上不會發生的事情,也難以將這個想法從腦海里抹去。這個人的死亡之中,難道沒有我的一丁點過失添加其中嗎?如果真是這樣,不管怎樣的努力都要再試試看不是嗎?難道奇跡不會降臨在這人身上嗎?把這些可能的變量都想過了一遍,然后直到徹底絕望,判斷一個人死了,這件事本身就帶給人心理上極大的壓力。
戰勝這個想法與下定決心,醫生了解了不管自己開口做了死亡宣告前與后,亡者的狀態完全不會有所改變,但是這一切只是要有個人出面劃出這條界線,世界秩序才能正常運轉。這個人可能已經死了好一陣子了,但是必須得到醫生開口將放棄的話語吐出嘴的那一刻,這個人才能正式地成為死者。或許這條未知的界線,每次將人們劃分在生者與亡者的這條界線,最終是醫生必須要做的職責。
我至今仍然無法忘記自己第一次做出死亡宣告的那一瞬間。一位癌癥患者在家中突然昏倒了,等到急救隊員趕到時心跳已停止了,當他被送到我面前時就是這樣的狀態。如家屬所言,他全身上下滿布著抗癌的各種痕跡,對一連串的醫療處置半點反應也沒有。我看著那一動也未動的僵直四肢,與這一片混亂中不停被按壓的胸口,第一次直覺該是宣判死亡的時刻,但與此同時卻盈滿強烈的恐懼。
雖然身體忙碌又焦躁不停地做著動作,但第一次要下這樣的判斷,我仍在腦海中慎重再慎重地思考。心臟停止跳動,失去所有反應的狀態已過五十五分鐘了,不管期待奇跡或是偶然,這個人要想重新返回這世界已經相當困難,即便如此,最后一刻我仍然猶豫不決。過了已經比一般心肺復蘇術施行還要更長的時間、這一切我確定真的無法挽救的程度,但其實這個人好久之前就已死去了。
不過,清楚目睹所有過程的家屬們,絕對不會這樣想的。不久前仍一起聊天、深愛的人昏倒了,急救隊員疾速飛奔而來,毫不猶豫地施予心肺復蘇術,馬上就送到醫院了,接手過后的醫護人員顯得苦惱,仍然繼續不停地按壓胸部,并且持續灌氣。對在一旁看著全部過程的人來說,內心抱持著期待是理所當然的。過了一會兒,我艱難地開了口,第一次宣告死亡。“兩點二十三分,我們醫療團隊盡了最大努力,但他仍然過世了。”在我說完話之前,他還是一個活人,但在我張嘴宣告他的死亡的那一瞬間,他成了死人。從家里急急忙忙趕來的家屬們,由于那一瞬間降臨的死亡,全都感到極度悲傷,一下子嗚咽地痛哭失聲。
現在變成一具尸首的那個人,以及圍繞在他四周突然響起的哽咽哭聲,悲傷的冷空氣席卷而來。在一群極度悲痛的人們之中,只有我要獨自裝作沒有任何情緒,很難撐過去。當死亡宣告從我口里吐出,一吸氣,仿佛悲痛沉重的空氣充滿整個肺部,不知道怎么回事,圍繞他的過去與現在,每一瞬間交織在腦海中,使我眼眶發熱,再也沒辦法說任何話了。從那時開始,無計可施的我只能努力讓自己變得遲鈍,但我也只不過是沒辦法忍受當下悲傷的一名凡人。那天我不自然地往房里跑去,好一段時間沒辦法走出房門。
隨著時間流逝,我已經成為一個可以冷靜計算器率、對悲傷也有一套忍耐方法的平凡醫生。然而我仍本能地對宣告死亡的那瞬間感到恐懼,雖然是科學的瞬間,卻也是唯一無法交到科學手中負責的一刻:一個人由其他人在模糊不清的時間區塊里,劃下的一條界線之下,成了亡者。那毫無疑問必定使人沉浸于悲傷的一瞬間,往后的我仍會一直為這瞬間的命名繼續苦思煩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