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招

王會敏

我和張小剛結婚，婚禮的飯店就訂在他家的樓下。一來是親戚上家坐坐方便，二來婆婆張羅起來不麻煩。婆婆三十多歲才有了獨苗兒張小剛，閨蜜們都羨慕地夸我命好，說嫁給獨根獨苗，將來只管坐等享福。我喜上眉梢，默默確認了。

都說濃縮的是精華，我看這話不假。婚禮當天，親朋滿堂坐下，十個人的圓桌，莫名地盛下十一個人，而且這飯菜質量根本過不了我的法眼。我的火莫名地升起來，順著親戚的叨叨聲，指責聲，我仿佛聽到，婚姻大事，一輩子就這一次，也太將就了吧。我噘嘴鼓腮，敵視著只有一米五高的婆婆。她一點都不急躁，端起酒杯向親朋敬酒，并很謙遜地說，現在結婚提倡一切從簡，這是好風氣，照顧不周的地方，請親家們多多擔待。滋溜一聲，這杯酒倒喝得痛快。唉！我長嘆了口氣，盤算來盤算去，聽她這么一說，好像也挑不出什么刺來。

清場后，親戚隨我去看婚房，我笑盈盈地走在最前面帶路，推門入屋，請莫怪我吹毛求疵兒，一米八的大床上只放著兩床被子，純粹是打我的臉，難道婆婆給我標了價？我拎起包準備回娘家，讓婆婆名譽掃地。眾親朋紛紛用話穩我的情緒，畢竟沖動是魔鬼，我緊握著拳頭捶了捶床，倒想聽聽，這次她又做什么解釋。

姜還是老的辣。婆婆捧著一大盤水果進來，我強忍著，這種虛偽的處事方式讓我分分鐘爆炸。我雙手交叉，長嘆了口氣，強迫自己靜下來，心如爐子上燒的碳足有五十度。婆婆依然和顏悅色，親切地喊我小名兒，丫丫，媽知道你們年輕人好面子，媽不是怕省錢，是想過幾年再給你們添幾床流行的被子，你看被子和面子是兩回事，希望你能理解媽的一片心。眾親朋豎起大拇指夸我婆婆眼光超前，與時俱進。我猜想，是我的智商不在線？還是我的情商離線了？糊弄三歲的小孩兒還行，我不吃這一套。等親朋走后，我和張小剛大鬧洞房，我一腳將枕頭踢到地下，瞪著圓杏眼，跟他理論，我到底圖你什么了？圖你一米七的個頭？還是圖你臉大了？若不是同窗好友四五年，我早就給你說拜拜了。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你咋有這么小氣的媽，嫁給你，我真是倒了十八輩子的霉。

張小剛好話說盡，作揖禱告，我照樣不收他的單。

翌日清晨，我伸伸懶腰，按照往常的作息起床，我氣昂昂地從臥室出來。婆婆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給我擺手，丫丫，快喊小剛一起來吃。我假裝不在意，立在臥室門口給張小剛使了個眼色，他如哈巴狗似的跟在我身后。望著餐桌上的清湯面，我如同碗里的香菜瞬間蔫了。婆婆慢慢地解下身上的叮當貓圍裙，背著她的養生法則，要想身體好，油少，鹽少，清淡不能少。聽完那番振詞，讓我有種喘不過氣兒的感覺。

婚后不久我懷孕了，唉，無備之戰讓我頭緒萬千。大事小事如同下雨似的接踵而來，那天下班后，我接到張小剛的電話，他在電話那頭只說了句，今天媽生日，咱早點回去。到底是親母子，跟他媽一個樣兒，說好吃的東西費牙，好看的衣服費眼。哼！要我說，啥也不費，就是怕費錢。我才不要被他同化呢，畢竟第一次跟婆婆過生日，必須按照我的做事風格辦事，我來到一家甜品店，選了個四層高的純動物奶油蛋糕，路過一家菜館，燒了大大小小八個菜。

婆婆見我從外面拎著大包小包回來，急忙迎過來，笑容很牽強，她半開玩笑地說，我這六十年代的老太婆，有飯吃就很知足了，以后對我可不要這么奢侈了。她接過我手里的蛋糕，嘖嘖地贊美，這洋玩意兒中看不中吃，她打發我們把菜裝盤，大米飯盛上。等一切就緒，我和張小剛圍坐在餐桌前大眼瞪小眼，過了二十分鐘，婆婆氣喘吁吁地從外面回來，手里拎著個巴掌大的提拉米蘇，塞給我退蛋糕的四百塊錢，我頓時愣了。

飯后，張小剛提議去散步，婆婆第一個舉手表決。張小剛挽著我的胳膊在前方開道，婆婆緊跟其后。走了一段路程，碰到一家剛開門的商場，張小剛天生喜歡湊熱鬧，很主觀地帶我們進去。服務員親切地吆喝著促銷的產品，燈光的熱度，來往人群的溫度，加上我購物的速度，分分鐘將購物車塞滿。

出門付款的時候，婆婆瞬間站在柜臺前，小心翼翼地看著每件商品的生產日期，然后動作很輕地湊到我耳邊，小聲地告訴我，丫丫，聽媽的絕對沒錯，搞促銷都是一種手段，糊弄人的小把戲，你瞧瞧，這箱酸奶，還有十天過期，雖然便宜，算算每天喝幾袋才能消滅完呀？

人多的場合，我還是給她留了面子，不情愿地從購物車上將酸奶退回去，服務員的掃碼器滴滴地響著，婆婆又按住那幾包濕巾紙，很中肯地說，這個雖然便宜，又是臨期的，退掉退掉，服務員不樂意地瞟了婆婆一眼，她轉過臉問我，這個要退嗎？我成了木乃伊，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窩著滿肚子火，眼看服務員在電腦上做修改。還好我手快，又從柜臺邊拿回幾包濕巾紙，我沒正臉看婆婆，只解釋了句，媽，這個過期也不耽擱用，花不了幾個錢，再說，這錢我們掏。

婆婆的臉被我駁回去，臉色如同煤塊兒一般黑，語氣很重地回道，你們的錢也是咱家的錢。跟婆婆PK了幾次，我還是沒摸準她的脾氣，就在那一刻，她的話深深地傷害了我，讓我無法反駁，十分無語，雖然我懂她的小氣，但真拿她沒有一丁點兒辦法。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怪咱的命。攤上這樣小氣的婆婆，讓我心事重重，我對她的意見越來越多，對她的偏見越來越大。尤其是不愿意跟她相處，就連走親戚，我也是生出一萬個理由，想辦法當面拒絕，生怕別人指出那是我婆婆，有名的寇老西兒。

日子慢慢地過著，對于孕婦來說，我是一天一天地熬著。眼看臨產日期馬上來臨，我假裝出去鍛煉，其實我想躲著婆婆再去買點兒嬰兒用的東西。拐到超市，我左右尋摸了會兒，感覺奶瓶該買兩個，小手絹該備四條，就這樣一邊走，一邊選。忽地，被眼前那款尿不濕的價格吸引了，我剛拿出來看說明，就在我抬頭的那一刻，竟然看到了婆婆。讓我郁悶至極，她拽著我的胳膊，嘀咕道，丫丫，你老舅的批發部里啥都有，你要的手絹比這兒便宜好幾毛錢呢！我的天呀！剎那間我不會說話了，只是用來路不明的眼神看著居家過日子的婆婆，連毛錢都算進生活里了。我知道接下來的結果，于是，我將購物車扔到一邊，一言不發，扭身就回家了。

就在張小剛出差的那天晚上，我的肚子開始一陣一陣地疼，婆婆斷定要臨盆了，急忙撥打了醫院的電話。因為我難受得厲害，臉上的汗如同豆子似的密密麻麻冒了一層，我實在沒忍住疼，就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婆婆捏了捏我，給我鼓氣，別吭聲，挺挺就過去了。醫生說，羊水少，怕孩子缺氧，讓我去辦剖腹產術前簽字。

麻醉前，我看到手術盤上大大小小的“武器”，我是暈血的，幸虧麻醉之后睡了一覺，等我醒后，婆婆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哼著，我的乖孫孫，我的乖孫孫。麻藥過后，剩下的就是刀口疼，醫生囑咐我平躺，不能翻身，這不純粹要命么。不管咋說，好賴從鬼門關闖過來了，我一臉憔悴，心煩意亂。更可氣的是，婆婆將孩子抱在我的一邊，讓我給他吃奶，到底不是我親媽。我沒理她，她將孩子往我身上湊，并且還幫我解開一個扣兒，她說得先讓孩子練習，吃了母初乳增強免疫力。我的心情跌入冰點，刀口也一緊一縮，我連大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小聲搪塞著，媽，現在顧不上孩子，等傷口好些了再喂他。婆婆雖然不樂意，隨著孩子哭鬧，她又去忙孩子了。張小剛出差回來，火速奔赴到醫院，幫我揉腿，捏肩，按摩背。并且句句肯定，咱媽是過來人，養孩子是有經驗的，多聽聽沒什么壞處。婆婆貌似拿到尚方寶劍，又將孩子往我懷里放，再看看她那小眼神，喜悅中流露著期待，我忍痛讓孩子嗦了兩口。

小孩兒的覺很短，一會兒醒一次，一會兒哭一陣。因為傷口的原因，我也睡不著，后半夜，孩子又鬧了。家里添口人，婆婆是最興奮的，她將孩子包裹的褥子解開給他換尿布。那一幕，讓我呆住了，給孩子用的尿布，都是穿過的貼身秋衣秋褲，都什么年代了，還弄這些陳年老物件兒！

婆婆見我不高興了，將洗尿布的盆端到我旁邊，一邊搓洗，一邊笑著說，丫丫，你大可放心，這些我都煮過的，保證安全，再說孩子是我的親孫孫。別看小剛是獨苗兒，他小時候用的尿布還不及我孫孫用的好呢，屁屁上沒生過斑點，也沒長過濕疹。老祖輩留下的東西，一句話就是好用，別不信這個邪！我算服了，婆婆省錢省到家了，除了暫時一桶奶粉花了個錢，尿不濕不讓用，哪兒有花錢的地兒？剛才我還眼冒金星，頓時緩了緩情緒，不管怎么說，只要把孩子健康養大才是上上策。

春去了秋來，不知不覺，我和婆婆磨合了七百三十多天，大招小招也過了N個，最后也摸出她的性子，只要省錢的事她會雙手同意，花錢的事就繞道而行。耳濡目染領教了婆婆的小氣，小到斤斤計較，大到兩兩算計，我也見怪不怪了。

休完產假，單位就催我上班，因為平時工作太忙，孩子暫時由婆婆帶。我念著，只要她老人家身體好，我們就能安心工作，知道她平時小氣慣了，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回去的時候，我大罐小罐給她買了一堆營養品。

第二天，我下樓買菜，超市的張叔說，你婆婆真能過日子，拿著一堆營養品給孩子換了些餅干、米粉……我的臉刷一下紅了，算算，我也不差她吃營養品的錢，她卻搞得我十分沒面子。

我和張小剛在市里工作已有兩個年頭，除了每月的生活費、房費，剩下的錢也不多，為了從長計議，我們打算貸款在市里買一套學區房，等孩子到上學年齡也好擇校。

周末，我和張小剛驅車一同去看房，售樓處的姑娘介紹最近一段房價的走勢，她漫不經心地說，現在物價都上漲，房子也沒跌的意思，如果有相中的房源，盡快下手，我可以找找經理，給你們優惠百分之二。看著眼前的姑娘，貌似遇到了天使，我們隨她看了幾套房子，最后相中那套八十多平的兩居室，無論從通風，還是環境，正合我們的意。售樓處的姑娘幫我們算了算，首付需要二十多萬，我朝張小剛翻了個白眼，心涼了半截，因為工資卡上才有五位數，純粹沒戲。

回去的路上，我感覺失落落的，埋怨工薪族窮。說實在的，那套房子我很中意，真不想就這么輕易放棄，接下來，我跟張小剛攤牌，咱都三十的人了，再不拼套房子，我們哪能立得住？張小剛口頭承諾，想辦法貸款、借錢，為了想辦法弄到錢，他頭發都白了一半，起早貪黑，東拼西湊。我娘家媽聽說我買房，果斷拿出八萬元贊助。眼下除了張小剛貸來的款，湊到的錢，硬生生地還差九萬，讓我一籌莫展。

因為想著買房的事兒，我沒心情吃飯，也沒食欲。我捂著被子生悶氣，抱怨自己的命不好，攤上沒本事的老公，連個小房子也買不起。我跟閨蜜訴苦，閨蜜卻說，人品好就行，身外之物的東西慢慢來。說來也是，張小剛是沒什么大本事，可他顧家，對我好，愛孩子，還有孝心，這也算男人的優點。

那天回老家看婆婆，我心思沉重地撥弄著碗里的米飯，一點都沒有想吃的意思。婆婆給我碗里夾菜，開導著，什么大不了的事兒讓你倆愁眉苦臉？噢，我知道了，上次我聽小剛說來著，不就是買房嗎？為了給我孫孫找個好學校，媽也贊助點。我心微微一顫，很輕飄地看了婆婆一眼，她那小氣勁兒，能給個千八百的我們就燒高香了。

過了一會兒，婆婆從房間出來，手里拿著一張存款單遞給我，買房是正事，俗語說，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到就受窮。平常讓你們節儉，就是為了讓你們把錢花到刀刃上。我一看傻眼了，婆婆那點退休金平時也都給家里買菜買米了，怎么會攢十五萬？

婆婆回屋抱起剛睡醒的孫孫，又開始了她治家格言宣講，節儉是美德，你們以為我小氣，其實誰不想花錢享受啊？媽就是想著你們萬一遇到什么大事扛不過去，媽小氣摳出來的錢也好派上用場。

我的眼前如同放電影似的，一幕幕閃過婆婆小氣的各種場景，那些場景，頓時變得色彩斑斕，而我的眼睛突然就濕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