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延章
據(jù)估算,中國打工詩人至少有1萬名,這個群體龐大卻沉默,但他們的詩歌卻令人震撼。他們用詩句記錄自己生命中的絕境和希冀,也記錄渴望與死亡。
工廠
長途汽車停在深圳西鄉(xiāng)的高速公路路邊,一位14歲的農(nóng)村女孩從車里走出來,迎面駛過一輛黑色轎車,差點撞到她。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轎車。那天,女孩的表姐找別人借了一張工牌,給女孩戴上,領(lǐng)她溜進一家電子廠,讓她在宿舍住下落腳。幾天之后,女孩的母親用女孩表姐的身份證,給她在一家名為“高松”的日資制衣廠找到一份工作。
這是1996年鄔霞初到深圳時的經(jīng)歷,14歲的她成為一名童工。她的母親也在這家服裝廠工作,整個工廠,除了她母親,沒有人知道她叫“鄔霞”,工友都叫她“余真聯(lián)”。“余真聯(lián)”是她表姐的名字。她存在,又不存在。
鄔霞的工作是剪衣服上的線,一天工作14個小時,沒有休息日。睡眠不足,加之工廠灰塵大,她每天覺得眼前一切都霧蒙蒙的。更讓她難捱的是沒有尊嚴。有一天,鄔霞和母親坐在車間里埋頭工作,一位翻譯路過,嫌兩人擋路,踢了她們的凳子一腳,并辱罵兩人。鄔霞氣壞了,但不敢發(fā)作。那天夜里,她第一次萌生寫小說的念頭。
鄔霞花了五天構(gòu)思,一個月寫作,寫出一部名為《三角戀》的言情小說。除了言情小說,鄔霞平時還讀一些打工雜志,她在打工雜志上結(jié)識了二十多位筆友,在工廠工作期間,給筆友寫信和寫言情小說是她的精神支柱。寫言情小說這件事,在工廠里,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害怕被人嘲笑。
鄔霞偷偷進行的,還有對美的體驗。她最喜歡的衣服,是一件在地攤上花25元購買的吊帶裙。白天,她在工廠沒機會穿。夜里,宿舍人都睡去之后,她換上吊帶裙,跑到衛(wèi)生間,走到窗子前,看自己在玻璃上的投影。
多年之后,她寫了一首名為《吊帶裙》的詩,“包裝車間燈火通明/我手握電熨斗/集聚我所有的手溫/我要先把吊帶熨平/掛在你肩上不會勒疼你,吊帶裙它將被運出車間/走向某個市場某個時尚的店面/在某個下午或者晚上/等待唯一的你/陌生的姑娘/我愛你”。
這成了她的成名作。
礦山
鄔霞在流水線上掙扎時,西秦嶺一座金礦,一位叫陳年喜的工人,耳畔正響起轟隆的爆破聲。
上世紀80年代末,正是詩歌熱的尾聲。讀高三的陳年喜愛上了寫詩,畢業(yè)前,他寫了五六十首詩歌,其中一首發(fā)表在報紙的中縫,稿費5元。
高考后,陳年喜所在班級45人,無一人考上大學(xué)。“那時大學(xué)生對我們來說,好像隔得很遠。而且上了大學(xué),覺得好像也不一定有一個很好的出路。”相較于讀書,他更需要趕快賺錢。他畢業(yè)那年,兩個哥哥都將要結(jié)婚。彩禮、蓋房子,都是不小的開銷。在處于宗親社會的陜西農(nóng)村,這是他的義務(wù)。
陳年喜回家砍柴、種地。他當然從不對村民說起自己喜歡詩歌。“我們整個鎮(zhèn)上都沒有人寫東西,如果給他們看,他們可能會覺得你不務(wù)正業(yè)。”那些年,陳年喜陸續(xù)有作品發(fā)表在《陜西日報》《詩神》等媒體。作品發(fā)表之后,一度有幾所高校寫信邀請他去參加作家班。但他都因為需要賺錢,放棄了。
他終究還是想做一些更有價值感的事,比如,他夢想做律師,也夢想當記者,他都試過,幫村人寫訴狀,打官司,也在政府部門做過編外人員,但終究受挫,令他失望。
1997年,陳年喜結(jié)婚,妻子是鄰村的女孩。新婚之夜,陳年喜為妻子寫了一首名為《愛人》的詩,至今貼在妻子的梳妝鏡上,“我水銀一樣純潔的愛人/今夜,我馬放南山,繞開死亡/在白雪之上,為你寫下絕世的詩行”。
婚后是更沉重的物質(zhì)壓力,陳年喜離家前往西秦嶺南坡的金礦務(wù)工。這里人跡罕至,書籍和紙張都是稀缺之物。沒有紙,他就將詩歌寫在煙盒和炸藥箱上。
在礦上工作,死亡時常纏繞著陳年喜。有一年,陳年喜的工友楊在在礦中處理殘炮時,本應(yīng)燃燒緩慢的炸藥瞬間爆炸。后來,陳年喜將工友故事寫入詩歌《楊寨與楊在》中,“東面的山凹里豎起了酒旗/而西坡的亡幡已不堪擁擠/聽說楊在一天跑得太快跑到了炸藥前面/跑成了一團霧”。
墜落
2010年7月,一個叫做許立志的年輕人提著行李,從廣東一個村子來到深圳打工。這是他高中畢業(yè)第二年,正處于人生最不得志的階段。
來到深圳的第二年,許立志進入富士康。表面來看,他在富士康的三年間,職位在上升,但從他發(fā)布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的詩歌來看,他的心境確實一年比一年沉郁。他在一首名為《流水線上的兵馬俑》中,書寫了工廠生活:沿線站著/夏丘/張子鳳/肖朋/李孝定/唐秀猛/雷蘭嬌/許立志/朱正武/潘霞/苒雪梅/這些不分晝夜的打工者/穿戴好/靜電衣/靜電帽/靜電鞋/靜電手套/靜電環(huán)/整裝待發(fā)/靜候軍令/只一響鈴工夫/悉數(shù)回到秦朝。
2014年左右,詩人秦曉宇著手編撰《中國工人詩典》,陳年喜、許立志、鄔霞等打工詩人陸續(xù)走入他的視野。他聯(lián)系了許立志,要將其詩歌收入詩典,許立志欣然應(yīng)允。當年8月,他再次托同事聯(lián)系許立志,提出拍紀錄片,許立志卻拒絕了,說自己“不寫詩了”。那時,秦曉宇只當許立志的拒絕是年輕人的任性。他沒有想到,兩個月后,許立志會選擇自殺,從距富士康3.6公里的美麗AAA大廈17樓一躍而下。
許立志自殺一周之后,秦曉宇來到許立志生前住的出租房。那是一個8平方米左右的房間,里面有一個書桌、床鋪和一個簡易的塑料衣柜。衣柜上層,擺放著海子、顧城、川端康成、卡夫卡的作品,這四位作家中,有三位因自殺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