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理
蔡國強是信風水不信算命的那種人。他少年的時候住在福建泉州鄉下,他還記得房子是坐北朝南,住得還算愉快。不知怎的,在他20歲時,老覺得不對勁,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精神官能癥。
那時,蔡國強晚上總是睡不好。睡著睡著,半夢半醒之間,老聽到有人嘆氣的聲音。他懷疑這是家里的“風水”有問題。他臥房的窗口正對著一口水井,水井又對著出入的門,這門又對著小巷子。于是他纏著奶奶,不斷地跟奶奶說“風水有問題,家里的風水真的有問題”這樣的話。后來蔡國強實在睡不好,他要奶奶陪他一起睡。奶奶一陪他,他立刻睡著。奶奶一離開,他又睡不好,又聽到嘆氣聲。
那時候蔡國強正勤練武術。有人告訴他,睡覺的時候可以讓房間掛的那把劍出鞘一點點。晚上燈都關了,屋子里很黑,而劍有寒光,可以壓制鬼怪。劍最好要殺過生,殺過生會有血氣。
蔡國強小的時候,母親找算命師替他算過命。算命師說,蔡國強的命是他這一輩子算過的最不一樣的命,并且要蔡國強的母親以后再也不可以請人為蔡國強算命,直說算太多命會對孩子不好。不知道是不是這事情的影響,蔡國強以后就不算命了。不信算命,卻信風水。
風水這事情,是一種東方民間生活的習俗,更深一層則是東方人對于人與環境關系的解讀方式。對蔡國強來說,這是他自行選擇的一個屬于自己的體系,這個體系決定了他與這世界發生關聯的方式。
蔡國強說過,一個人若選擇相信風水,那么在相信風水的同時,等于選擇相信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的存在。

1990年代,蔡國強提出一條獨特的思路。乍看之下他做的是中國傳統的火藥,支撐他的是中國的哲學宇宙觀,但他的思辨分析卻是理性邏輯。他的作品難以被既有的當代藝術歸類,然而他對當代藝術影響卻如此之大。他打開了一條自由的路,而他的藝術形態、使用的語言與美學,是很難被復制也無法被模仿的,因此無法形成流派,蔡國強就是蔡國強自己。

火藥畫,成為了蔡國強最為搶眼的符號。
從中國到日本,再移居美國,蔡國強在國際上崛起,在日本、歐洲及美國陸續引起旋風,四處旅行參加不同國家與不同城市的展出。1990年代是國際藝壇上雙年展最為風行的時期,大大小小的雙年展、各式各樣的關于文化現象的探索與宣言頻繁出現。同樣在這個年代,中國藝術家的興起又是藝壇特別關注的現象,國際策展人看好并且邀請中國藝術家廣泛地參與雙年展。
蔡國強當時主要行程就是參加各地的國際雙年展,或接受美術館邀請去發表作品。他在全世界不同城市間飛來飛去,“每一次搭飛機前,我總會在機場的停機坪看一下,看看我要搭的這班飛機上頭有沒有破洞。”有趣的是,他所說的“看”,不是用肉眼檢查飛機實體,而是用感覺。“看的時候覺得自己全身的感知有如X光一樣,掃過即將登上的飛機,去感受它。如果覺得看到破洞,我會不肯上這飛機,但一直都是沒有,就安心地上飛機。”只要一有安心的感覺,他相信就算這架飛機掉下來,自己也不會死。
前往陌生的國家展開未知的行程,執行一項新的藝術計劃,他總在臨走前一晚接收到某種預示。他常在深睡前朦朧感覺自己看到黑或光。
“這情況有兩種,一種是眼前就是黑,那種黑深到除非你把眼睛睜開,否則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從中抽身,一直黑到最深處。另一種情況是,看到亮光愈來愈亮,直至四處皆白。”
如果在啟程前一晚,他見到很亮的光,便感覺接下來的所有事情都會順利。如果陷入那令人不安無法抽身的黑,隔天早晨他便會提醒同行的人,今天這趟飛機可能會很搖晃、十分顛簸,大家要小心。
到一個新的城市,住新的房間,蔡國強只要睡過一個晚上就知道這個房間合不合適自己,自己和這宅子合不合。
“一進房間就知道好不好,我還真的沒這能耐。但只要睡了一個晚上,沒有察覺什么特別,整個晚上這房間沒出現什么令我特別感到在意的地方,這房間就是好。要是老覺得這屋子有什么地方令自己在意,就是不好,我會希望換房間。”
“其實,也許這一切沒那樣嚴重,但總之我就是在意了。”每個人在生活上特別在意的一些事物,構成了人面對生活的、屬于自己的、特殊的小小儀式,甚至成為某種風格。用蔡國強的話來說,這些特殊的儀式、在意的東西,就是人所建立的個人系統。
“人一旦建立起自己的系統,這個系統便會使得一個人行走于陌生國度的時候、上上下下人生的起伏的時候,感到自己仿佛有一個扶手可以依靠。”蔡國強說:“那種感覺是,不管在任何陌生的地方,自己其實都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里頭經營自己的空間。這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使人安定。”
他說,走到世界各地會見到不一樣的人,而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政治背景、經濟實力及精神主張,每一次都面臨不同的誘惑。“一個人帶著自己建立的個人系統、帶著自己所建立的小世界,來陪著自己走世界,就仿佛所到之處永遠都是攜帶一塊屬于自己的、看不見的小毯子,到每一個地方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比較有安全感。”
尤其是投入北京奧運會的那幾年,蔡國強留在北京的時間多,他便買了一座清末四合院來當據點。想想也知道,那樣的大宅子,想必發生過許多事情。宅子買下來以后,蔡國強一個人住在里面,第二天上班的時候,跟他一起共事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導演張藝謀,還有其他工作伙伴都忍不住問他:“老蔡,怎么樣?沒問題吧?”“沒問題。”蔡國強笑著回答。這房子與房子的過往,看來與他的系統運作是相合的。
關于建立自己的系統,還有一件事情對蔡國強很重要,數十年如一日,不管在哪個國家、睡什么樣的床,這件事情都沒變過。那就是,每天晚上睡覺前他會按摩自己的身體。
從手心、頭、耳朵,一直到腳底,為自己好好按摩一次才睡覺。他有時覺得挺麻煩的,明明已經睡意朦朧,卻還得進行這個“儀式”。這個過程是固定且規律的,“每天睡前都透過這樣的過程去整理自己,跟自己的身體對話。”
蔡國強說:“借著每天整理自己身體的機會,仔細地看待自己,每一天重新確認自己所要的。”人每天都要好好跟自己對話,這點很重要。
風水指的就是人與環境的關系,人與宇宙的關系,而蔡國強在許多藝術設計中,運用了這樣的風水概念。人與外星球的對話,人對天空之外不可見的存在的渴望,人與大地、荒漠、都市以及環境對話的同時,必須不斷確認自我存在是什么的問答。
因此,風水在蔡國強的藝術設計中有時成了哲學,有時成了詩。
蔡國強也以風水的角度分析自己的性格:“中國的風水可以分成形勢宗和理氣宗這兩大流派,我覺得我的行事風格和思考路線比較接近形勢宗。”
形勢宗在中國北方流行,是歷代皇家使用的系統;理氣宗在中國南方盛行,尤其是閩贛粵地區,大體上是屬于民間體系的。
“理氣宗的優點是它有很多解決風水的辦法,像是在客廳的這邊掛上一個八卦,或是在屋子另一頭灑一些朱砂,或者人的運氣不好可以調整臥室的床位,甚至可以精細地算出一個人今天適不適合出門、幾點鐘該吃什么,等等。理氣宗可以看到很多細微的地方,幫助你在面臨生活中各種細碎的決定或問題時,去找解決之道。然而缺點是,這些不同的細碎開運方法中,會有很多自相矛盾之處,尤其是在現代社會中。”
“形勢宗則著眼于大格局,利用長時間去培養大基礎,重點放在環境的營造以及調整方位。形勢宗為皇室服務,在意的是整個王朝久遠的國運發展。因此,形勢宗常常運用在皇家陵寢的建造、皇室園林宮廷的設計,這些建造因為要考慮的是幾百年的國運,決定未來世世代代的走向,要花上很多時間,確認自己與大自然的整體關系,體現自己在這宇宙中的融合與位置。”
蔡國強說,自己從小到大的思考模式都像是形勢宗,“決定一個方向,并在這個方向上長期地去前進與經營。我相信只要確認目標是對的,自己腳步走在對的方向上,在對的方向上運作,就不需在意細瑣的事物。”
他相信,人與自然的節奏有所呼應,失敗了就接受,累了就要休息,這些基本的原則才是做事情的道理。從小到大,不管做什么事情,蔡國強只要決定了方向,就會發現很多東西其實是一直連貫延續的累積。
需要不斷確認的,只是所有努力是不是都正朝著對的方向行進,只要嚴格周密地做每一個計劃或是任務,事后即可不太計較單一事件的成敗好壞。比如,如果展覽的結果跟自己的預設有出入,不必太覺得難受,更不要花太多時間懊惱,只要知道其他的事情都朝同一個方向往前走著。
“既然有這么多事情都在往我要的方向進行,就算有件事情掉下去了一下,我所需要做的只是去拉它一把。常常某件事情不如預期,結果卻讓一切變得更好。月有陰晴圓缺,人就是去理解大自然,順著它的規律。你不能想要改變大自然。”

蔡國強和大女兒。
蔡國強相信人在處事上“自然而然”這句話很重要,只要順著自然的大規律,確認自己在這規律之中的位置與節奏的呼應,便可以走到哪里做到哪里。走不下去停頓的時候,代表這時需要休息一下。
順其自然,蔡國強相信自己的命運與自然之間有種關聯與節奏,也相信自己與宇宙的運作相呼應。
與蔡國強同輩的一些中國藝術家常常把少年時期經歷的“文革”化作日后藝術創作的靈感來源,而蔡國強的作品中較少看到“文革”的直接影響。其實,倒也不是真的沒影響,而是以一種幽微、細膩的方式呈現其影響,不直接拿“文革”當創作主題或作品素材。蔡國強在泉州長大,相較于其他城市,泉州在“文革”中受到的傷害是比較小的。不過他仍然記得,就算是半夜大家也要敲鑼打鼓上街游行。“這就像是一場行為藝術,是我生命中最早體驗到的儀式感。”
泉州的文人氣息濃厚,保留了許多傳統。不少人整天在畫菊花、蘭花,他們坐在一起感慨中國文明的偉大,或是贊嘆中國5000年的輝煌歷史。蔡國強的父親和他交往的朋友就是這樣的人。不管是“文革”時期還是“文革”之后,都緊守著某種既定的思考與生活。
蔡國強在學校中受到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熏陶,在國際藝壇發展時,共產主義思想會在一些特殊的地方給他啟發。因為這些思想基礎,蔡國強理解到群眾、人民的重要性。
蔡國強通過政治學習知道:世間有無數的矛盾,但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先解決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就容易迎刃而解。但是次要矛盾如果處理不當,也會慢慢上升為主要矛盾。這些知識與辯證思考都是蔡國強從小被培養出來的。馬克思的辯證法建立在黑格爾等西方哲學基礎上,所以日后蔡國強在歐美作展覽時,跟西方人討論交流彼此見解,很容易進入對話狀態。相較之下,他覺得自己剛離開中國到日本居住時,盡管日本人很喜歡他,也能欣賞他的作品,但是跟日本人對話就比較麻煩。因為蔡國強討論、思考用的是辯證法的概念,日本人相對沒有這樣的習慣。
從小學、中學到大學,蔡國強的學習表現一貫優秀,所有老師都欣賞他。但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蔡國強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想要當自由化的個體戶,去搞現代藝術的想法越來越強烈。早在泉州劇團搞舞美畫布景的時候,他就暗暗做出要離開這塊土地的打算。

2008年,蔡國強在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進行了自己的個人回顧展,35萬的觀展人數打破了古根海姆藝術家個展入場記錄。
蔡國強10歲的時候,常常在早晨起床的時候警告自己:“將來不要當上班族!”他覺得,變成了大人,過著朝九晚五的人生,這一輩子就太無聊了。
“不想當上班族是非常確定的,但是我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立志成為藝術家的,或者說,究竟在人生哪個時間點上做了這個決定,只能說是順理成章。”蔡國強說:“我年少時候感興趣的東西、覺得好玩的事物、學校里學到的理論、我的家人與周遭的故事,一切的一切,最終不知不覺地匯流成一股力量,全部只為我成為藝術家這件事情服務。”
蔡國強小時候勤習武術,學過搏擊,同時他也愛拉小提琴。練武術的時候他天天打墻壁、打樹、打石頭、打沙袋,用來訓練拳力。手指頭因而愈來愈腫,關節愈來愈硬。打到手指軟骨都增生了。這么一來就很難拉小提琴了。
后來提琴老師對蔡國強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在武術與小提琴中兩者選一。這讓他面臨抉擇,究竟是要練武還是拉小提琴?拉小提琴這件事情對少年蔡國強有很大的意義。“我記得一個夜晚,我打開家中的窗,拉著小提琴,便覺得仿佛那來自西方的風,順著琴音在飄。”然而,這份滿足與陶醉卻遇到了阻礙。年紀大了,開始了解自己音準有問題,音樂資質有限,要繼續拉小提琴肯定是撐不住的。尤其后來見到波士頓交響樂團到中國演奏,讓他很驚訝也很受傷。小提琴和交響樂到底是西方人的。“我突然發現自己畢竟離西方很遙遠,于是很多事情自動有了選擇。”
不拉小提琴,就繼續練武吧。然而,學武術也出現了狀況。“我想練氣功,也想過學太極,但到后來都無法真正專注于此。我又發現中國武術有一些是表演性的,就慢慢失去了興趣。為了追求有用的武功,后來我改學搏擊,但是我的個子高,體力又不好,頸部常常被打到。”
然后他也寫詩、寫小說,也拍了武俠電影,做過各式各樣的接觸,然而都不是他能夠耍到舒服的。
只有藝術,讓他覺得自己是穩扎穩打的。之前各式各樣看起來沒有成果、令人疑惑的嘗試,卻在藝術中成了美麗的養分。比方說,武術理論中說的“借力使力,緊了要繃,慢了要松,不緊不慢才是功”,就成為蔡國強處理作品及人際應對的原則口訣。而學拉提琴,了解音樂,讓他開始思考東西方文化的問題。
“西方文化,如哲學、天演論,在清朝的時候大量進入中國。但西方人講究邏輯與無限分析的哲學觀點,讓當時的中國人覺得可笑。認為西方這樣思考宇宙人生是有問題、會碰壁的。那時中國人認為,宇宙萬物以及人生不是靠分析可以走下去的,覺得西方人的想法過于幼稚。”
“又比如,西方人的繪畫很好,不管是寫生、描繪人的形象,色彩與造型都很逼真,但是中國人不覺得這樣是什么藝術家,他們只是工匠,功夫很好但是過于匠氣。加上西方人又崇尚中國,什么東西都要從中國進口,中國人便覺得西方文化不如中國文化,覺得西方人處在較低的文化狀態。”
但是后來出現了留聲機,唱片播放的時候,中國人受到了震撼:“原來這些洋人有這些音樂。中國人竟從古典音樂之中,聽出原來西方人真正地理解人的命運,也理解大自然的深度。中國人開始對洋人有了不同看法,能感受到西方人擁有的空間很大。我自己拉琴,就是想透過這扇窗子,去理解西方。”
蔡國強拍過電影當過演員,現在也還是有人希望找他合作拍電影。原因是蔡國強擅長談事情,打交道,跟各式各樣的人建立合作;加上他的藝術有話題性,適合當導演拍電影。而且以蔡國強現在國際上的地位,他可以得到的預算也不小。一個展覽做起來也要幾百萬美元,差不多夠一部電影的預算。但蔡國強始終沒拍電影,因為他覺得自己看不到要去拍電影的意義。
“我的創作語言是,在一塊石頭上或一個空間里就包含很多意義。我不喜歡用幾個小時去說一件事情。比如我在臺灣的個展中用火藥炸出作品《太魯閣》,或用大石頭雕出《海峽》,幾十噸重的大石頭本身就可以替我說出我想表達的,以及我用言語無法說清楚的事情。用一個多小時去說一個故事,對我來說是吃力不討好的。”
蔡國強也常和他的朋友、音樂家譚盾談起音樂與藝術創作的不同。譚盾告訴他,盡管有了一段很棒的旋律,但是為了要表現這個旋律,必須在作品前面鋪陳很久。然后讓那喜愛的旋律隆重出現一下,又得隔很長一段,這段旋律才能再出來一次。
“我覺得我只要喜歡其中一個旋律,這個旋律其實從早上就能一直聽到晚上了。我除了那段主旋律,不想聽其他的部分,更何況還故意要鋪陳很久。”
成為藝術家似乎就是這樣自然而然的,沒有什么某個時間點上的命運的捉弄或上天的神諭,但是有些性格上的特質,才會促成這一切。蔡國強現在想起來,又覺得自己早早就有藝術家的性格了。
他說,他從小就喜歡看漂亮的女生,也喜歡花,小時候就會買花回家插。當時在中國,買花的都是要去寺廟里頭拜拜的母親輩,或是買來串起當作頭上吊飾的老奶奶們。
還有就是他固執地不上班的決心。他很早就警悟在生命中自己控制時間的重要性,如果成為上班族,就不可能安排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有一次蔡國強在古根海姆美術館和人對談,其中一位是知名廚師,另一位則是性學大師,他們三人談論的是“烹調、性愛與藝術”。對談中蔡國強總結,這三件事情有一個很重要的共同的前提,就是要有閑工夫。做愛要有閑工夫,吃飯要有閑工夫,這樣才能細細品味慢慢消化,再好的東西吃太快都會完蛋。
藝術,不管是創作或者欣賞,更需要大量的閑工夫。
1990年代,蔡國強提出一條獨特的思路。乍看之下他做的是中國傳統的火藥,支撐他的是中國的哲學宇宙觀,但他的思辨分析卻是理性邏輯。他的作品難以被既有的當代藝術歸類,然而他對當代藝術影響卻如此之大。他打開了一條自由的路,而他的藝術形態、使用的語言與美學,是很難被復制也無法被模仿的,因此無法形成流派,蔡國強就是蔡國強自己。
1986年,蔡國強帶著90多公斤重的行李到了日本,不知道自己的藝術在日本能不能得到賞識,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究竟要以哪種形式展開。
藝術家是寂寞的,但藝術可以讓他交到很多朋友。藝術使藝術家回到社會,回到溫暖的大背景,藝術家的脆弱與孤獨便因此而稍微緩和。這就是蔡國強在意群眾參與,并且積極與各式各樣的人合作的原因。他與布商、火藥商、地震專家等各式各樣的人合作,這種與不同的人接觸的經驗,使藝術家的很多方面開闊了。

蔡國強《鳥云》裝置,2019年,維多利亞州國立美術館。
“中國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行萬里路就是在社會中學習。對我來說,這是個對美術系統反彈的好方法。”蔡國強說:“從做展覽到作品被收藏再到被拍賣,美術系統是一個特別的系統,有一群專門看作品的觀眾,很多作品可以說是專門給這少數幾個人看的。我雖然在這個系統內,同時我也向往那些非美術專業的,在各行各業各種地方都可以獲得無限可能的。”
蔡國強說:“當藝術家花時間走到歷史與廣大的社會群眾里,會是他著急要回到藝術本身,又回到了藝術家脆弱與孤獨的本質。需要走出去,才知道如何回來。如果回不來,就是在搞沒意思的社交了。”
要使藝術的有限成為無限,藝術要回到人文歷史與社會上,才能找到方法解決藝術的問題,但藝術要解決自己的問題,還是要立足在藝術的專業考慮上。藝術創作的過程可以是社交、交朋友或是找民眾一起合作,但這些都不能代替最后藝術創造力的問題。
1995年,蔡國強受美國亞洲文化協會的邀請,作為日美交換計劃的日方藝術家代表到美國。協會負責人幫蔡國強介紹美術館,日本的友人也為蔡國強介紹重要的畫廊。拜訪這些人的時候,他們的桌上早就擺著幾本厚厚的蔡國強畫冊,當時蔡國強已經在事業上有了很好的基礎,在美國受到的重視,與當年他自己孤零零從中國到日本的孤單無依完全不同。
蔡國強說:“那時候我尋找自己的價值認同,想知道什么是我的原生態,在藝術上我又如何讓自己的線條繪法、空間使用優于西方藝術的長處……我覺得我要回過頭來在自己的文化里頭找答案。”
初到美國,蔡國強不會說英文,在美國的發展也不可能像他在日本一樣從群眾開始發動,或從鄉村包圍城市,而是直接就進入了美國的美術館展出,與美國民眾接觸的機會很少。他體會到美國文化的氣勢與東方大為不同,于是他便提出想到內華達原子彈基地看看。
“20世紀是屬于美國的時代,蘑菇云正是美國世紀的象征。”身為一位藝術家,蔡國強也非常想看看實驗出原子彈蘑菇云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樣子。
美國亞洲文化協會幫蔡國強聯系美國國防部、能源部以及聯邦調查局,調查完蔡國強的背景后,他開始進行《有蘑菇云的世紀——為20世紀作的計劃》。于是,這個畫面成了美術史上的經典。
一個中國人,在美國戒備森嚴的核試驗基地里,點起從中國城買來的鞭炮火藥,煙霧緩緩向上燃燒,形成一個小小的蘑菇云。幽默卻也深刻,仿佛是回頭對美國的強權作了一個輕巧的暗示,儀式性地宣告著某種未來文化強權的轉移。
這件作品文化上的意義、美學上的感動,完全不需言語論述,直接而富感染力,成了蔡國強登陸美國開始揚名國際的代表作。
蔡國強在日本是在群眾間慢慢奮斗發跡的,在美國他卻是一降落就進入藝術界最核心、最高層的社群里發展。但是,他想在作品中與大眾進行對話的本性始終存在。
2000年,蔡國強在美國惠特尼雙年展推出裝置作品《你的風水怎么樣》,是他第一次進行與美國群眾接觸的嘗試。
在這件作品中,蔡國強在展場做了99只獅子,其中最貴的一只定價1000美元,最便宜的是500美元。蔡國強并沒有畫廊經濟,但是已經有許多人想買他的作品。他要求想買他作品的人必須先申請,他會親自到這些人家中看看他們家里的風水有沒有問題,如果真的風水有問題,他才同意將這些在中國象征吉祥、驅邪、鎮宅,具有改善風水狀況的獅子賣給他們。而舉辦展覽的惠特尼美術館則承受了意想不到的壓力——因為美術館有很多有錢的董事都想買這獅子,不想排隊,又擔心買不到。
400戶人家請求蔡國強替他們看風水,蔡國強果真一戶戶地拜訪,現場察看,跟他們聊天成為了朋友。“坦白說,多數有錢人家的風水是好的,因為他們有錢請好的建筑設計師。”蔡國強說道。
“我沒有能力開門,是我剛好走到門口,門開了,我就溜了進去。”蔡國強說,中國改革開放,可以出國留學時,他就溜到了日本,剛好碰到日本人正在反省“日本的國際化是不是只能是西方化”這一巨大問題,借著日本人這樣痛苦反省的潮流,蔡國強帶來的東方哲學與文化自信受到了重視。之后到了美國,又正逢美國舊有的西方霸權模式開始動搖,美國人開始關心多元性,開始關心外來文化。
“歐洲是有異國情調的,但是美國沒有,這也是我選擇美國并且喜歡這個國家的原因,他們會把你視為正常的藝術家。如果在歐洲,即使一位外來的藝術家很優秀,他們還是會把你當成一位外來藝術家看待,像是在進行文化交流。長期住在歐洲的外來藝術家很受尊敬,可以拿到像‘法蘭西學院獎那樣重要的獎項,但他的藝術家地位卻始終沒有辦法平等地受到討論和評價。”
紐約可以使任何人變成普通人,這點對蔡國強很重要。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