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溪





蔡國強有一句名言:“藝術可以亂搞。”有人稱贊這句話,也有人特別針對這句話批判他。
“亂搞”到底是什么?蔡國強針對每件作品都仔細規劃,找盡資料,試圖與歷史文化對話,試圖與群眾溝通,為什么卻又說“藝術可以亂搞”?
蔡國強認為,中國有很多令人感動的題材,如“文革”時期下鄉勞動的辛酸,每一個故事說出來都會讓人熱淚盈眶。但當這些故事成為了小說,似乎都無法成為世界名著。因為作家在寫作本身下的功夫還不夠。畫家也是,把中國每個時代的歷史事件都畫出來了,但是這些東西畫了幾十年,藝術成就似乎不及抗戰時期木刻家的作品。

2009年11月至2010年2月,蔡國強回顧性大型個展《蔡國強泡美術館》,在臺北市立美術館盛大展出。
“簡單地說,就是‘干活兒的‘活兒還沒干夠!”他拿中國人與日本人作比較,日本人在這方面比較客氣,不會直接點破中國人的這些問題,但心里頭清楚。日本人覺得中國有博大精深的歷史傳統,中國人長得漂亮,畫畫模特兒又多,各種故事題材取之不絕。但是中國藝術家、建筑家、小說家的作品,日本人看來就覺得這個“活兒”比較粗。中國人有這么多好東西,但沒有好好利用。
所謂“藝術可以亂搞”,其實是看到太多當代藝術家與策展人,談了太多太多藝術的理念以及創作的意圖動機,但說的是一套,做出來的東西卻無法與說的那些偉大的道理相映。“我想說的是,藝術不要光談這么多偉大的理想,藝術要回到‘活兒本身,要把藝術的‘活兒干好,你要由衷地認為藝術是好玩的,才會認真做好。”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蔡國強的每一項思考中,又總帶有一點幽默與疏離的哲學意味。比較可惜的是,在那些陽剛、龐大、與歷史對話的藝術計劃中,那份幽默與輕松的理解,也就是在嚴肅之中出現輕快節奏的美妙,卻常被藝術評論家忽視。
“我在‘文革中成長,不知不覺地也養成了說教的習慣,于是我要用我另一個幽默、好玩的天性,破壞我傳統古板的思路。”
“很多時候,作品需要藝評家或策展人搭一座橋,把民眾帶進來,這樣我會很高興。但當民眾把那座橋當作我的作品的時候,我就很不高興。有橋可以方便彼此溝通理念,但當橋更被視為真實的作品的時候,不是很好。”
他也坦言,這種問題不斷地發生,是藝術領域一個常見的問題。
“所以永遠都要相信,一切都會回到作品本身。因為藝術家會死,解釋作品的人也會死。就像我展出的《草船借箭》的那艘船,經常有人會從文化沖突、中國典故、新殖民主義等角度議論這些作品,但這些最后會被忘掉。幾十年后這件作品還持續存在,人們又會從另外的角度來解釋這件作品。”蔡國強剛到美國的時候,正好是文化藝術領域理論最為迸發的時期,學院與藝術領域里的人整天都談理論,這些學者會用這些理論來套他的作品。
“藝術家的魅力常常在創造出一個短時間內無法被說準、幾百年后卻可以持續被討論的作品,而且甚至幾百年都無法被討論清楚。如果藝術家無法提供作品被持續討論的可能,那這位藝術家就稍微有點可憐了。”
“現代主義以前的藝術與當代藝術很大的差別在于,當代藝術家是要創造出值得保留下來的理由,他的任務更大、難度更高,藝術家要去說服民眾。雖然整個世界都在變動,但這件作品是值得留下來的。”
可是,作品值得留下來的理由究竟會是什么?人們會把眼睛留在什么樣的藝術上? “很多跟我一起成長、在國際上闖蕩的藝術家都是這樣。我們一起做展覽,晚上一起喝酒,并且互相刺激,會很關心對方正在做什么。”
“有時候我看雜志可以看到對方的作品,一看就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且知道這個作品的脈絡,甚至知道他往下繼續做的會是什么。好比下棋,有時候我可以感受到他下不下去了,因此換了一盤棋,但這新的棋局與棋法,我可以看到有些還是一樣的。”
蔡國強在泉州家鄉生活了20多年,與臺灣隔海相望,他對于在臺灣辦展覽一直有期待。1997年蔡國強在紐約皇后美術館舉行個展《文化大混浴》,臺灣的誠品畫廊到紐約,與他談成了合作。于是,1998年蔡國強舉辦了他在臺灣的第一個個展《胡思亂想》。
“在臺灣做展覽我總是特別投入,因為我們是同胞,語言是通的。在臺灣做的作品,我可以加入很多語言或文化的信息,《胡思亂想》就是個好例子。在這展覽中,我可以將很多想象中沒有做出來的事情化成展覽呈現。”
從1998年開始,蔡國強在臺灣陸續發表《金飛彈》《廣告城》《不破不立——引爆臺灣省立美術館》等計劃,2000年他做了《九二一的烙印》,2004年籌劃金門碉堡藝術節,2005年與蔡康永合作電視購畫,2006年與云門舞集林懷民合作《風·影》。那段時間,蔡國強幾乎每兩年就去臺灣一次。
“每一次來我都希望多做一點,多與這里的人合作一些,多給這塊土地一點,就像我為9·21大地震做的作品。”
“在來臺灣之前,我其實很少有機會用中文談自己的現代藝術,只能用日文說,或通過助理將日文翻譯成英文。早期我的助理都是日本人為多,到了紐約開始有臺灣人當我的助理。”離家在外許多年,可以用中文講述自己的藝術,同時也通過語言尋找自己的過去,“中文的單字或成語,都包含著年輕時接受的中華文化信息。”
“當我說日文時,我想的是日本或東方文化與世界關系的問題;但當我說中文時,我開始思考中國人的思想問題。”
蔡國強2009年在臺北市立美術館舉行《泡美術館》展覽,特別為臺灣制作了三件新作品:《海峽》《晝夜》《游走太魯閣》。
蔡國強決定將自己在臺灣太魯閣所見到的震撼與壯闊表現出來。太魯閣有著開山鑿壁的驚人氣勢,蔡國強以此制作火藥引爆的紙上作品,并以中國文人意味的長卷與木制屏風來裝裱《游走太魯閣》。
《晝夜》全程對民眾與媒體開放制作過程。這是與女人、自然花朵有關的作品。蔡國強與一位女舞者合作,花了12小時討論女性在身體與心理上不同的感受。當女舞者把內心的轉折化為肢體表現出來的時候,蔡國強依照燈光投射的不同影子,描繪成炭畫,并且依照這些輪廓,在紙上描摹,再鋪設火藥,最后點燃成為作品。它充滿柔情,對女性細膩轉折的生命變化有所關注。
《海峽》這件作品特別能夠表現蔡國強對臺灣的深情。這件作品是從他故鄉泉州搬來巨石,長寬約4×4米,高1.35米。巨石的一邊雕成臺灣島的弧線,另一邊雕成大陸的海岸線,巨石兩側仍然保有當初開鑿時留下的鑿痕,頂端則雕成滔滔海浪的波紋,從上往下看時,陸地成空,海峽卻是實體。
很久以前,從大陸來臺灣的帆船都要以泉州的石頭壓艙底,以抵擋黑水溝險惡的海浪,這些石頭到了臺灣之后,用來建造寺廟,造橋鋪路,成為了臺灣的一部分。“我生長在福建,閩臺文化有共通之處,從某種程度說來,我把臺灣當成了文化的故鄉。”
火藥、裝置、行為、觀念藝術,這是博物館或是美術研究上對于蔡國強作品的分類方式;或者是用博物館展覽方式的分類也很多,像裝置藝術、爆破計劃、火藥草圖這樣的分類法,簡單清楚,方便觀眾參觀理解。
蔡國強對自己的作品有一種獨特的分類方式,這種分類方式從他的創作概念出發,如同他跟自己的對話一樣。
“我知道一般博物館對我作品的分類是有道理的,那是西方式的,有博物館服務公眾的精神,這樣做觀眾比較好理解。”不過,蔡國強自己的分類法是:“我將自己的作品分成‘視覺性的‘詩意的‘詩的視覺世界化等,我知道如果用我的分類法,一定更讓人難懂。”
“有的時候我將作品以‘生‘死來區分,有的作品的概念則是‘藥‘治愈,這些是對‘生的關懷和向往。而像焰火的作品,就算是奧運會的盛大焰火,我都將它們分到‘死的類別,它們都在瞬間消滅了自己,華麗圣誕一瞬消失,你可說它們贏得了永恒的追求。”
“不過,這些分類法都沒有用,我自己好玩罷了。”蔡國強就是很喜歡與歷史纏綿在一起。
“我總是在自己的歷史中拿東西,幾個資源不斷地開發,比如泉州的資源,比如帆船、中藥、風水和燈籠。故鄉是我的倉庫。”
不過,不管生或死、藥或治愈、姿態或歷史,這么多分類法中,蔡國強這些出自不同創作靈感與不同形式的作品,有一個共同的核心——“百花繚亂,推新出陳。”
“陳”,就是作品里一以貫之的東西,也是他在藝術上追求的終極目標,就是他的“道”,什么都可以變,唯有道不變。

2008年蔡國強擔任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煙火總設計,他在泉州創作了當時最大畫幅(33米×4米)火藥爆破畫。
“我以這些哲學價值作為基礎,才放心一下子做這個、一下子做那個。我是建立在對這些的信心上,要相信這套哲學是有價值的,要相信它對世界的認識是基本正確的,就可以用這些哲學去掌握萬變的藝術家生涯。”
“我們的生活模式、文化背景、所處的時代等,都是有軌跡的。這個軌跡剛開始不要用一個不變的目標去主張,就把自己打開,放下身段,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你不要以為別人看不出你的門道。三下兩下你的基本規律就被看出來了,但是這個規律不是自己去追求的,是萬變不離這個規律。”
“所以,規律不是建立在尋找,而是建立在信心上。有信心就會有規律,因為你用的這套哲學是自己有信心的。”
“我和我做作品的關系有點像是在自慰,自己玩興奮點、臨界點、緊張關系。”
“對于自己的改變要有信心,藝術家不可能永遠做著同樣的事情。依賴就做不好作品了。包括對火藥我也沒有依賴,而是對精神、瞬間、暴力、危險、偶然、不可控制性感興趣,對顛覆自己感興趣。當我想要做爆破,又想成為一個好的畫家,這兩者的矛盾便開始出現。從童年到大學的受教育過程,我的理想是成為畫家,是美術史描述的那種藝術家,可是我現在做的是狼、老虎等裝置藝術,會有一種不安,覺得自己不是畫家。于是我保持做草圖爆炸,在平面上經營童年的畫家夢。”
“我安心地在這個狀態中開拓著,三下兩下,幾年后連奧運會的《大腳印》我都已經做出草圖來。”
“若我還是堅持火藥是只能在外面做的爆炸,我也會枯萎。”蔡國強又決定要讓自己面對新的課題,迎接新的挑戰與可能。比方在臺灣舉辦回顧展,他決定創作新的作品,包括《游走太魯閣》和《晝夜》的人體描繪,“就是想回到繪畫本身,迎接繪畫本身的挑戰。”從古希臘、古羅馬到印象派,人體在西方已經做到極致了,到了現代藝術之后,這主題就連在西方都不容易,況且要用火藥這種暴力性的材料,去表現這種纖細的美。
“我有印象派時代的情結:夕陽下對著風景,邊畫畫邊唱歌,一切都在里面了。”
“當我一直做‘外星人系列,一直在大地、在外面世界做爆炸,這領域里人家不好跟我比,因為太特殊了,我很容易建立自己存在的理由。但當我在這塊領域已經塑造出風格的時候,我還需要進一步面對難題——回到繪畫本身去挑戰。”
“因為時代不同了,繪畫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被不同時代的精英們不斷地努力探索過,留給我們的空間所剩無幾。此時此刻,選擇繪畫作為人生目標的人,是需要有非常的勇氣與膽量的。不清醒的話,就是自得其樂了,那也是很美好的。”
蔡國強探索繪畫的方式也是以火藥進行。他試圖從爆炸平面草圖去進行他對繪畫的探索與變革。“草圖是在紙上畫爆炸,贏得畫畫的感情,讓我覺得我還在平面上做事。”
“我希望我的紙上爆破草圖最終的呈現,可以用繪畫性的一切來檢驗它是不是好的繪畫。也就是說,這件作品在二維空間所面臨的濃淡、韻律、構圖、色彩、動靜等美學上的感受,是不是夠強?并且,更進一步,作為一種繪畫藝術,它有沒有探索出新的東西?所以,最終還是要回到美術本身來解決自己的困境。”
“我留戀爆炸草圖平面的美學,還有,它可以是跟我自己對話,也是自慰、前戲、爆炸、高潮的完成,而這一切是很個人的,不需要大型爆破計劃那樣社會運動式的。”
從中國到日本、到美國,再到全世界;從大地的爆破、裝置藝術、觀念藝術,到以火藥來解決繪畫的問題,蔡國強一直在變,以萬變應他的不變。
“我與未來的關系是非常不牢固的,我也怕它是牢固的。我曾想過,如果今天我不是藝術家,可能是戰亂時代的軍閥,帶兵打仗。”他說,身處和平時代很好,男孩子可以把自己的理想與能量,都投入到不會造成人類不幸的事物上去。
“我現在就只覺得做藝術是好玩的,其他事情我都做不來,而且要做別的事情也太晚了。”
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藝術家除了要對自己坦誠,他最后的樂趣,都是要回歸到有沒有誠實面對藝術本身的問題上。藝術在開始的時候應該要離開藝術,但最后仍要以藝術為歸結。”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