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耳

宣誓這件事幾乎人人都要遇到,而在西方國家,宣誓的場合可能更多。在美國,當醫生要宣誓救死扶傷,入美國籍要宣誓效忠這個國家,結婚要宣誓一輩子愛對方,等等。
在法庭上,舉手宣誓可以起到約束人心的作用,尤其是在民事訴訟審判中。發表證言之前對法庭發誓,就是對法庭宣布自己的證言是真實的,否則甘愿接受法律的懲罰。在締結婚姻時新婚夫妻雙方對神發誓,就是請神見證和監督自己的婚姻,如果背棄誓言,就是在婚姻問題上欺騙了神。這兩種誓言都是有針對性的,一個是面對法庭,一個是面對所愛的對方。相比之下,在醫學領域,希波克拉底誓言面對的則是整個人生。
和世界上流傳的大多數誓言相同,希波克拉底誓言也是寥寥數語,按照中文計算也就幾百字,但影響卻非常深遠。時至今日,幾乎所有西方國家在醫學院上學的青年人,入學的重要一課就要學希波克拉底誓言,在畢業典禮上也要再次宣讀這一誓言。就是說,這個誓言的精神要自始至終灌輸到醫學專業學生的頭腦中,落實在今后他們治病救人的職業生涯中,甚至比課堂上的醫學知識、比實驗室中的科學實驗還重要。
希波克拉底生活在2400年前,比中國儒家學派的孔子晚出生100多年,也是那個時代的智者、古希臘最負盛名的醫生、西方醫學奠基人,被后人尊稱為西方“醫學之父”。
盡管當時的社會并不發達,人們之間的交往受限,行醫的范圍不大,市場經濟還沒有出現,但希波克拉底的一生都在踐行著這種理念:對知識傳授者心存感激; 為服務對象謀利益,做自己有能力做的事; 絕不利用職業便利做缺德乃至違法的事情;嚴格保守秘密,即尊重個人隱私、謹護商業秘密;等等。這些也都是現代人秉承的理念。
事實上,經后人考證,希波克拉底本人在他的生活經歷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這個誓詞,他幾十年行醫的時代也沒有任何類似的文件被發現。最早提到這份誓詞的是幾百年后的公元一世紀,羅馬皇帝克勞狄一世身邊的一名羅馬醫生。盡管這個誓詞本身來源不明,學者也進行了補充和升華,但古希臘的希波克拉底卻用實際行動、用一生詮釋了這個理念。那么,后人將此總結、加入現代因素并將其冠名為希波克拉底誓言也就順理成章了。
1804年,蒙彼利埃醫學院首次使用希波克拉底誓詞全文作為畢業生的誓詞。進入20世紀,西方世界越來越多的醫學院校在學位授予儀式上使用希波克拉底誓詞。1948年,世界醫學會在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基礎上制定了《日內瓦宣言》,作為醫生道德規范的倡議書。之后,差不多每隔10年世界醫學會都要重新評估這個宣言內容,加以適當修改以應對社會發展和醫學進步,但是希波克拉底誓言的精髓始終沒有改變。
進入新世紀的2002年,由美國內科學委員會、美國醫師學院和歐洲內科醫學聯盟共同發起的“醫師宣言”,首次發表于美國內科學年刊和《柳葉刀》雜志,之后獲得幾十個國家和上百個國際醫學機構響應。中國醫師協會于2005年正式加入,并以行業組織的權威性向全社會發出呼吁,學習和踐行“醫師宣言”,重塑醫師的職業精神。2011年6月,《中國醫師宣言》在中國首個醫師節上鄭重推出,受到醫師們的廣泛認可,先后在各大城市開展活動,參與的臨床醫師成千上萬。
經過上千年的演變,希波克拉底誓言已經成為警誡人類職業道德的寶典,是醫學行業人士的“圣經”。
人道主義或者人本主義強調人的價值,關心最基本的生命、基本生存狀況,是那種以人為本的世界觀,其理念形成源于歐洲文藝復興。在法國大革命時期,人們把它具體化為自由、平等、博愛。人道主義核心思想是重視人的幸福,也延伸為扶助弱者的慈善精神。之后出現的紅十字會就是秉承人道主義的理念,強調在敵對雙方甚至在撕殺的戰場上保持中立,不分敵友,不分政治制度和社會階層。當人們受到戰爭傷害、疾病威脅甚至遭受自然災害時,都會看到這個國際組織的身影。到了后來,只要紅十字會的會旗飄揚在戰場上,相互殘殺的敵對雙方都會停止射擊,以便救助傷員。
在我國,古人最早明確提出“以人為本”的理念應該是春秋時期,齊國名相管仲在《管子》“霸言”篇中說:“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 與《詩經》齊名的《書經》、也就是《尚書》同樣表達過類似的意思:“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孟子強調“民為貴,君為輕”的理念則廣為后世流傳。可見,這種人道主義的理念在我國是能追溯其歷史淵源的。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是非常重視師徒關系的,因而有“父為子綱,師為徒綱”之說,甚至“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而這一點與希波克拉底誓言中特意提及的尊師觀念也不謀而合。這兩種尊師理念不僅是精神上的,也是物質上的。因為在那個年代只是簡單的商品經濟,交換制度不發達,老師無保留地將醫學知識傳授給學生,自己老無可依時,學生可做的就是報答老師,甚至供養老師,讓老師衣食無憂。希波克拉底誓言諄諄告誡人們常懷感恩之心,以德報德,知恩圖報,這樣才能無愧于心。
一名合格的醫生應該明確告訴病人實情,而非不懂裝懂,耽誤對其救治;同時他應該心甘情愿地把病人介紹給比自己更能勝任的醫生,因為患者的利益才是救治的最終目的。誓言暗示的這些要求對醫生而言很重要,因為患者往往缺乏醫學常識,只能聽從醫生的建議。一個醫生想讓患者上當受騙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
說到這里,想舉一個我親身經歷的例子。那是1990年代初期,我在法國工作期間,一個短期來訪的親戚準備乘機自巴黎飛回北京,但起飛前她糖尿病犯了,呻吟幾聲后就被救護車拉入機場附近醫院住院治療。她非常焦慮,想出院回國卻無法與法國人溝通。我知道后趕過去,讓醫生放行卻遭到了拒絕,情急之下我明確告訴醫生這個中國旅客已經退休,以其菲薄的退休金根本無力支付法國醫院昂貴的醫療費,還是讓她乘飛機回北京吧。醫生的回答則是,醫治病人是他的責任,能不能收到費用是醫院的事,病人交不交錢他管不著。親戚見我屢次溝通無果后自己干脆拔掉輸液管,強行出院,真的沒繳費,也沒人攔她。而醫生得知后不僅“忘記”告知財務部門和上級領導,還專門追出醫院大門把治療糖尿病的藥送給她,叮囑她在飛機上按時吃藥,熬過十幾個小時甚至一天都不會有問題。
看到法國醫生認真的神情和明知道醫院會有經濟損失卻視而不見的那一刻,你會覺得遇到了天使。
平等看待病人同樣是有很多含義的。平等看待不同病癥,而不是只想到自己的安危。同時,要平等地對待每個病人,不分貴賤。即便是傳染病也要毫不猶豫地進行救治,即便是有被傳染的可能也不應退縮。就像支援中國抗戰的加拿大醫生白求恩一樣,他當然知道傷口破了會感染甚至危及生命,他當然知道連軸轉地救治傷員會導致自己抵抗細菌的免疫力低下,但是依然堅持戰斗在前線,直到最后失去生命。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期間,那么多醫護人員在防護服短缺、人員不足情況下冒著被感染的風險,汗流浹背地奮戰在第一線治病救人,體現的也是這種精神。
病人都是弱勢群體,不應該分貴賤,不應該分級別,不論種族甚至敵友。如果任由高級病房空置、讓普通病房人滿為患的話,醫生眼睛就會只盯著有錢有勢的病人,而對窮苦的病人持冷漠態度;如果任由社會道德感滑落,那么醫生就會將為病人保密的誓言置于腦后。在這個問題上,醫患關系有點像神父和其接待的懺悔者,病人將自己的隱私告白給醫生,醫生有責任保守秘密,就像私下聽懺悔的神父一樣。醫生面對的是病人身體,理所當然要知道病人的隱私,甚至其家庭、親戚朋友的隱私,即便不是出于謀利考慮,泄漏病人的隱私也是絕對不許可的。
違背誓言的行為令人不齒,泄漏隱私則會引起嚴重后果,就像神父泄漏懺悔人的秘密一樣。很多人看過《牛虻》這本書,是愛爾蘭女作家伏尼契的優秀作品,在上個世紀50年代風行于中國,主人公牛虻是很多人的精神偶像。這本書主線就是一個“間諜”教士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將懺悔者的告解透露出去,這種驚世駭俗的行為引發了可怕的后果。人們感到受騙后會有驚人的反應,有時這種反應是翻天覆地的。
在西方國家,醫學院學生入學時要學習希波克拉底誓言,護士在畢業時要重溫南丁格爾誓言。 后者當然受到前者的影響,仍然是對上帝發誓,只不過更簡潔更有針對性而已。200年前在意大利佛羅倫薩出生的南丁格爾其實是英國護士,后來成長為世界著名護理專家、近代護理教育的創始人、護理學的奠基人。如果用一句簡單的話來概括南丁格爾誓言,那就是:用自己的愛心、耐心、細心和責任心去好好對待照顧每一位病人,包括敵人。

鐘南山院士出席廣州醫科大學第一臨床學院、南山學院教師節慶祝活動。
令后人尊重的南丁格爾精神同樣具有扶貧救弱的本性,它的精髓就在于向這個世界奉獻自己的愛心,那種無私的、無差別的、無階級的、無宗教的愛心,像蠟燭一樣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在南丁格爾眼中,生活中只有病人和非病人,戰場上只有傷員和非傷員,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敵對雙方。
中國也有類似的道德規范,雖然它不一定向上天宣誓,但是也成為一代又一代人的行為準則。唐朝名醫、后人尊稱“藥王”的孫思邈的《大醫精誠》就論述了有關醫德的問題:為醫者首先是精,也就是說行醫要有精湛的醫術,因為醫道是“至精至微之事”,容不得馬虎,所以“博極醫源,精勤不倦”。繼而他又指出,其次是誠,誠心誠意,也就是行醫要品德高尚,以“見彼苦惱,若己有之”——那種病情好像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感同身受,才能具有“大慈惻隱之心”。這位藥王還指出,“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又不得以彼富貴,處以珍貴之藥”。 何為契約精神?
從發起的角度說,誓言可以是一種多方之間的約定,也可以是一種單方面的承諾。莊重的誓言甚至是一種契約,人和上帝的契約,人和自己內心的契約,這種契約神圣而純潔,沒有雜念,沒有私心,用信義來支撐,用忠誠來詮釋。所謂“人在做天在看”,就是這個道理。或許,你自己的良心才是一個真正的照妖鏡,而不是上帝、不是老天爺。如果違反了這種約定,最受折磨的可能是自己的靈魂。
人與人之間的約定和人與天之間的約定是不同的,文字契約和精神契約是有很大區別的,那么,背叛誓言要付出的成本也是不同的。
希波克拉底誓言是一種約定,和上天的約定。如果是無神論者的話,這就如同和自己良心的約定。這種約定雖然也可以說是一種形式的契約,但卻不是那種法律意義上的,不是人與人之間白紙黑字寫下來并且有見證人的,所以不是那種“證據確鑿”的。既然不是證據確鑿的,就無法訴諸法律,就無法打官司。這意味著,違背與上天的約定是不會得到人類社會法律懲罰的,就是那種物理層面的懲罰,比如罰款、坐牢、判刑。沒有這種懲罰,就沒有短期利益的損失,而目光短淺的人常常以短期利益為目的,從而違背良心,他們覺得長期利益太過于遙遠,力不能及。
違背良心約定雖然沒有短期利益的損失,但是不要忘記,除了物理層面的懲罰還有精神層面的懲罰,除了短期利益的損失還有長期利益的損失,那就是名譽上的損失、精神財富的損失。違約者可能被人疏遠、被人鄙視,他自己也可能在多年后良心發現。如果背棄了這個良心契約,受煎熬的是自己的內心。即便是無賴、強盜,也會有良心發現的那一天。
在《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在南征時多次擒獲叛亂首領孟獲,又多次放回,允許他重整旗鼓繼續和蜀漢大軍一決高下。諸葛亮寧可費時耗力、損兵折將,也希望能讓孟獲投誠得心服口服,以便在大兵離去后,其手下族裔再也不會反叛,安邦定國。而孟獲在多次食言后,終于在自己第七次被俘時發出“七擒七縱,自古未嘗有也,吾雖化外之人,頗知禮義,直如此無羞恥乎?”的感嘆。
如同感恩之心一樣,羞恥之心也人人有之,尊嚴和榮譽也是每個人都渴望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捍衛的是這個職業的尊嚴,維護的是這個職業的榮譽。它雖然不要求簽字畫押,確是和自己良心的契約,是與神靈之間的契約,與上帝之間的契約。它檢驗的既不是一個人的醫術,也不是其理論水平,更不是在核心期刊發表多少論文,而是良心。這種契約雖然沒有白紙黑字簽字,雖然沒有人時時在一旁監督,但那是一種不斷的回顧,是一種持續的堅持,是對道德底線的堅守和對良心的坦誠。
希波克拉底誓言誕生后就一直考驗著醫務人員的道德水準,其影響力甚至遠遠超出了醫學倫理學的范圍,啟發了人類社會各個行業。比如,律師有律師行業自律標準,券商有券商的行業規范,會計師和審計師同樣如此,還有更多行業或多或少受到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影響,而在行為規范上都進行了相當的約束,像平等待人條款、競爭性條款、保密條款等。事實上,希波克拉底誓言約束的不僅是一個行業,而是整個社會;影響的不僅是一類人,而是全體人類。幾千年來,希波克拉底誓言代代相傳,使這個誓言成為人類公元前歷史上影響最大的文件之一。
這是因為,到了后來,人們發現這個誓言雖然針對的是治病救人,涉及的卻是人性、道德和底線,也就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則,所以它不僅存在于醫學領域,還延伸到法學領域、會計學領域,以至于社會所有領域。這個誓言喚起從業者內心的良知,激發了行業工作者對社會公眾的責任感。希波克拉底誓言也奠定了人類道德和倫理的底線,樹立起了對人的生命、權利與尊嚴的尊崇感。
它是和自己良心的約定,是和神靈的契約。人類發展到商品社會后才認識到契約精神才是商品市場的要義、人際交流維系之道,既是信用社會的制高點也是它的基本原則。文字約定也好,口頭約定也好,那種不言而喻的承諾也好。如果希望我在這篇文章后面提出什么切實建議的話,那就是不要隨意發誓,一旦承諾則不能輕易改變主意。
醫生需要時時溫習希波克拉底誓言,盡救治者的義務;患者也應該學習這個誓言,以完成被救治的責任,那就是自己承擔后果。只要醫務人員像誓言中說的那樣盡職盡責,病患就應該接受不可預知的結果,無論是什么結果,即便付出生命的代價。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