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日

胡燚捷

一張不大不小的床，剛好可以容納一人，床上裹著黑色的床單和被褥。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滿床的的布偶，各種布偶：胡桃夾子，小丑，泰迪......就好像這床只是個附屬品，布偶們才是原有的家具。

如果有誰眼力不好，肯定不會注意到，這床上還埋著一名少女。她整個人都埋在厚大的被子里，只露出腦袋，幾乎和周圍的布偶之海融為一體，她此時正酣睡著。

“——”鬧鐘比平時更早地響起，少女應聲睜眼，從被子中伸手摁滅鬧鐘。緩緩坐起。這位名為紗世的少女正是這間出租屋的主人：一頭銀白的齊肩短發可愛地亂翹著，略圓的臉蛋上一雙大眼眸疲倦地翻起雙眼皮，左眼下點著一顆淚痣，粉紅的嘴瓣微微露出小虎牙。身穿一件沾滿墨汁，除功能外拋棄一切的居家T恤。雖然穿著草率，但這并沒有影響紗世楚楚動人的形象。

等到眼睛清晰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貼在對面墻上的一張寫著“Tomorrow will be a better day”的大海報。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門對著窗，窗下有一方小桌，旁邊是一排矮書架。這張鮮艷的大海報在這小房間里格外醒目。紗世掀開被子，兩手撓著頭發，拖沓地走進衛生間。

簡單洗漱后，她精神飽滿地開始了每天的固定流程——打掃衛生。先用濕布細細擦拭茶幾和餐桌，地面已經很干凈無需打掃，隨后她開始收拾墻壁，把新纏的蜘蛛網和灰塵拍凈，將大蜘蛛趕出屋外。在打掃墻壁時，她不禁看向房間里精心整理的“紀念墻”，上面記錄了和男友山本在一起的的點點滴滴，照片貼了滿墻。為這狹小的房間增添了幾分溫馨。

將廢紙、膠帶等打包進袋后，打掃算是完成了，紗世換上一件嶄新的T恤，并套上一件寬大的運動外套，下身一條齊膝短褲配上長筒襪，足踏一雙高幫板鞋，一身充滿元氣的裝扮。她提起垃圾，拿上鞋柜上的鑰匙開門。

“我出門了。”她知道家里沒人，但還是習慣性地說了句。

“說起來，今天是紀念日呢。”

今天是紗世山本相識三周年紀念日，她一邊下樓一邊尋思應該買點禮物，于是來到鄰近公寓的一家超市。

時值五月中旬，街道兩側的櫻花儼然已完全盛開，風吹樹動，花如雨下，地面上也鋪了一層粉地毯，整個忠宮市都籠罩在粉紅之中。紗世手中提著剛從超市買的情人節巧克力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不想太早回家。

不知不覺來到廣場的一家舊書店前，紗世隨性地踱了進去，里面人不多。從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兒童繪本，立在墻邊隨意翻看著打發時間，一邊思索著接下來可做的事——她現在百無聊賴。

在書店立了大約一小時，時間來到正午，紗世心血來潮，想要去舊城區逛逛。聽說那里有許多游戲廳和稀奇古怪的雜貨店。想罷，她走出書店，一路向南，手上捧著還那本繪本讀著。

“有一只活了100萬次的貓，它死過100萬次，也活過100萬次。

它是一只有老虎斑紋，很氣派的貓，有100萬個人疼愛改過這只貓，也有100萬個人在這只貓死的時候，為它哭泣，但是，這只貓卻從來沒有掉過一次眼淚。”

“完全勝利！”街機游戲機上顯示出戰斗勝利的字樣，這里是舊城區的一家街機游戲廳，已經有進10年的歷史了，現在是下午4點，游戲廳正處于高峰期，紗世站在坐在一臺游戲機前，看著屏幕上的字。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硬幣杯起身離去。

十連勝——換做平時，紗世接下來會歡呼著拍手。但今天她沒有，恐怕也永遠不會有了。

走出游戲廳，街上大都是上了年紀的人。紗世走在他們中間宛如混在枯葉叢中的一朵凈植。她走到一處露天茶館，點了一杯清茶，然后拿出繪本繼續看。

“有一次，它是國王養的貓，它很討厭國王。

國王很會打仗，一年到頭都在打仗，他把貓放進一個特制的籃子里，帶著它一起上戰場。

有一天，貓被飛來飛去的亂箭射死了，國王在激烈的戰場中，抱著貓痛哭。

國王無心打仗了，他回到城堡，把貓埋在城堡的花園中。

有一次，貓是水手養的貓，它很討厭大海。

水手帶著貓，游遍世界的大海和港口。

有一天貓從船上掉到水里，貓不會游泳，水手趕緊用網子把它撈起來，可是，貓已經成了“落湯貓”淹死了。

水手把像條濕布的貓抱在懷里，放聲大哭。

后來，他把貓埋在遙遠港都的公園里。”

俗話說“時間是最狠的東西”。它總是在你感到開心或滿足時加速流走。明明感覺沒過多久，星空卻在轉瞬間悄無聲息地出現了。整個下午，紗世就如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似的，東奔西逛，在各種店面進進出出，看著街上的人由少變多再變少，最后完全消失，但她似乎毫不著急，沿著人行道步態蹣跚。走在被路燈照著的鬼魅似的樹干之間。馬路上汽車稀稀拉拉，但出租車卻還想白天那樣一輛接一輛駛過。紗世走得累了，隨手攔住一輛，但并沒有向公寓開去，而是駛向了與之完全相反的方向。

“吶，大叔，今晚的夜空真美啊，還能看見星星。”紗世無心地向司機搭訕。

“是啊，明天可能是個好天氣呢！”司機也漫不經心地回答著。

“有一次，貓不是任何人養的貓了，它是一只野貓。

貓第一次成了自己的主人，貓最喜歡自己了。

本來它就是一只有漂亮虎斑的貓，現在當然更成了一只非常氣派的野貓。

所有的貓小姐，都想嫁給它，有的送大魚，有的送上等鼠肉。

貓只是說：‘我可是死過100萬次的哦！誰也比不上我。”

車直到駛離市區，來到一座高大的建筑前才停住。紗世付錢下了車，抬頭望向建筑。

原來是城南火車站。

明明不需要實習或者出差，紗世卻買票進到了候車廳。她扭頭看向候車廳的大屏幕。

12：40，稍微來早了點，紗世又恢復了剛剛那種從容不迫的踱步。車站除過幾個加班的白領和保潔大媽外幾乎沒人，十分冷清。

“只有一只美麗的貓，看都不看它一眼，貓走到白貓身邊，說：‘我，可是死過100萬次的哦！

白貓只是：‘哦。的應了一聲。

貓有點生氣，因為，它是那么的喜歡自己，第二天，第三天，貓都走到白貓那說：‘你連一次都還沒活完，對不對？

白貓還是‘哦。的應了一聲。

‘我可是活了100萬次...貓說到一半，改口問白貓：‘我可以待在你身邊嗎？

白貓說：‘好吧。

貓從此就一直待在白貓的身邊了。”

五月的夜晚，氣溫驟降。紗世可愛地打了個噴嚏，不禁拉緊外套并帶上兜帽。順便將吃剩的糖紙丟掉。然后閉上雙眼，一邊走一邊回想著這一天的經歷。

“嗯？！”

她突然一腳踩空，身體隨之掉了下去，好在及時睜了眼，調整好姿勢避免了摔倒。她整了整衣服，繼續向前走。前方是月臺外的一片綠油油的荒郊，她決定到那去。這時，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紙盒，是一盒煙。她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熟練地甩開打火機點著，抽了戒煙三年后的第一口煙。

“呼——”

渾濁的煙霧充滿紗世的肺部，讓她感到一陣久違的愜意，她再次閉上雙眼，思緒飄到了和山本的點點滴滴中。她和山本是大三認識的，一見鐘情，直到畢業后都一直在一起。交往了整整三年，紗世甚至能讀出山本每一種表情、每一個動作的會意。這一定是一場幸福的愛情，換誰都會這么想吧。

前提是沒有不可避免的自然因素。

“5月2日晚00：00，一男子因酒駕造成連續追尾事件，事后為逃脫交警追捕沖上人行道，造成一人輕傷一人死亡。”

快躲開！——那是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白貓生下來許多可愛的小貓，貓再也不說：‘我可是活過100萬次...的話了。

貓喜歡白貓和小貓們，甚過喜歡它自己，它希望能和白貓永遠永遠地生活在一起。”

一陣疲憊和饑餓感襲來，紗世雙腿一軟，被腳下的橫杠拌了一下，大概是因為一整天都沒吃飯吧。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竟還沒有走出車站，但疲憊感又使她沒有力氣再走下去。于是索性盤腿席地而坐。同時猛抽了一口煙抬頭吐出，透過薄薄的煙霧望向遠方的明媚星空。

“明天大概真是個好天氣吧。”

紗世突然感到很可悲，都到這個地步了，她還想著逃避，不愿面對現實。所以她低頭開始思考，認真地思考，思考她的立場、她的處境，思考自己接下來該說的話。

究竟過了多久呢？從主觀上看，紗世感覺像度過了自己的一生。然后，她終于開口：

“對不起。”

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極度悲傷。

“真的......對不起......”

如果自己沒有突發奇想想要去“看看星空”。

如果自己沒有為了“獨處”而拉著他走到偏僻的小道。

眼角流下兩粒瑩淚，聲音顫抖著，帶著抽泣。感覺有一把重錘打在心上。

淚水越來越多，紗世至今為止極力維持的情緒終于決堤，但為時已晚，她只能蜷起身子，埋頭無聲地痛哭，淚水打在大腿上，感覺如此冰冷。

“一天，白貓躺在貓的身邊，安安靜靜，一動也不動了。

貓第一次哭了，從早上到晚上，從晚上又哭到早上，整整哭了100萬次。

一天一天的過去了，有一天中午，貓停止哭泣了，它躺在白貓的身邊，安安靜靜的，一動不動了。”

“——”身后的遠處傳來一陣刺耳的鳴聲，在空曠的車站里回響著，哀轉久絕，紗世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見昏暗的地面上出現了自己的影子。時間已經來到凌晨1：00.她靜靜地躺下身去，調整好姿勢，讓自己在這最后的時刻盡量舒服一點。

紗世閉上了雙眼，就在一瞬間，和山本在一起的場景如幻燈片一般清晰地映在她的瞳孔上，她不由得猛睜開眼，剎那間，時間像被無限拉長般，紗世看周圍的世界都好似慢動作，就好像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去回憶。

所以場景歷歷在目：和山本一起看電影、坐過山車，和山本一起打游戲......也包括山本把她從人行道上推開時的場景。不過最令她難以忘卻的還是她第一次吃到她做的茶泡飯時的場景，咸絲絲的海帶、三文魚，配上清香四溢的煎茶飯大口吞下，真美味啊。紗世至今都覺得，那是她成年以來吃過最好吃的一頓飯。

“好想吃泡飯啊......”

如同夢囈般，紗世說出了她人生中最后一句話。然后，重新閉上了雙眼。

這次，她如愿地睡了過去，深沉地、永遠地睡了過去，伴隨著身后呼嘯而過的高鐵。

“貓再也沒有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