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二十一世紀鐘聲剛剛敲響,人們正以嶄新的姿態進入新紀元時,天不假年,王憨山先生卻戛然停止了呼吸,一個偉大的身軀悄然消失,中國畫壇失去了一支如椽巨筆。20年后的今天,文藝、藝術收藏以至社會各界越來越關注王憨山,于是王憨山這個名字也印記在人們腦海中,他的藝術也倍受人們的喜愛。
所謂藝術家不死,其要義是藝術家的作品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與沉淀,方可得知其價值。就這一點,王憨山先生做到了。我們可以回顧一下歷史,曾經留下的那些經典作品,就足以例證。詩人臧克家在紀念魯迅的一次會上說:“有些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卻依然活著。”今天,我們坐在省群藝術館一起來研究王憨山,就上述問題無疑是一個最好的回答。
湖南出藝術家。王憨山先生同齊白石老人是同鄉,兩地相距約一小時車程,彼此都受湖湘文化的影響,他們身上都有一種霸蠻精神與敢為人先的創造精神。可以說,藝術家不一定拜師誰的門下方可成就。王憨山先生比那些跟隨齊白石老人學習、親授的學子學得更好。“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王憨山先生秉承著齊白石老人這一精辟論述,盡管他曾在傅抱石、潘天壽門下,也只是“學”。學以致用之“學”和思變之“思”成就了他。熟知王憨山先生的人,大都知道他是一個久經磨難的人,“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而先生可以說是一輩子走麥城。同樣受湘中地區環境影響的齊白石老人走的則是順勢發展的道路,一路向北。王憨山先生也曾從過軍、為省城藝術家,后被流放到家鄉雙峰。是此,他一輩子就居守社會的最底層,其處境有多難可想而知。1948年的一日,先生在長沙一地攤上,偶得“田園宰相”巨形印章(足有兩公斤)。相信命運吧,這是給先生一個人生方向定位的信號,注定“朝涉青山,暮投草舍”之田間布衣為主的生活。后其印章和他一樣走的竟是一條坦途。文革時期,為了人和章得到保平安,他遂將印章寄予相好人家。那年代誰敢擔當!未經先生許可,主人給大印添了一個叉(x)的鋸痕,無奈,確也是那個時代與命運的印記。就這樣,一個有夢想和有才華的青年與“田園宰相”在雙峰鄉下終老。
上世紀90年代,我第一次到了雙峰這個無需用其他語言交流就能聽懂話語的地方,與先生初識卻有異樣的親切感。也許是緣分,我與先生長子雪樵是同學,后來我頻繁地去雙峰看望先生,每逢春節必去雙峰過年,至今未間斷。先生自90年代初為了藝術創作,從鄉下搬到雙峰縣城,用盡全身解數求建一畫屋,幾經周折終于建成了“王憨山畫屋”。先生當年還得到了湘鄉社會各界的大力支持。為此先生托我牽線搭橋,故交往甚密。先生當時盡管心事沉重,仍筆耕不輟,并出奇地創造了一批佳作問世。他常常帶上一些畫作來湘鄉文化館與我交流,他還如此地說過,“違背自己的意愿,畫面過于熱鬧”,其意指的是強調了用色。90年代初先生創作的作品色彩強烈,當即我表示對其肯定,并不認為是壞事。也正為先生畫語錄所言:“色要給足,墨要給足,給足才有分量!”有些人遇到困難反而越來越堅強。他習慣叫我“志堅同志”,師生之情由此而甚篤。眼看先生時來運轉時,小兒子卻離他而去。寄予厚望于文脈繼承者變為泡影,無疑給先生致命的一擊。為此先生邀我過去說說話,聊聊天。我立馬帶上《丹青世界》,即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等一系列大師的藝術光碟過去,和他一起住在雙峰賓館,七天內我陪他反復地看,其用意是分散注意力,此招奏效,先生有些釋懷。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幾次失畫,廣州辦展受阻,這些難以接受的事都被他攤上了。好在他要當好“田園宰相”自諭之職,那就是“且與瓦雀共生死”“我有通天路一條”地對藝術矢志不移的決心。
王憨山先生南人北相,卻對事務處理粗中有細。作為一個極具社會責任感的人,先生曾為當地鄉鎮捐款捐畫,為地方教育做出了巨大貢獻。然自己的藝術事業卻舉步維艱,對比之下,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改革開放來襲,先生也有一時的沖動“下海”,但這念頭一閃而過,先生認為還是“老本行”穩妥。作為一位有血有肉的藝術家,能文心燦爛,卻又知五谷六米,且其個人情感盡在田園間,實屬難能可貴。這個時期大都人心浮動,除了親近孔方兄外,就是一味追求新奇怪的東西。先生仍對眼前可掬可親的題材,如雞、魚、鴨、蛙、蝦,蔬果情無二心,且觀察入微,又無不為其傳神寫照,將其慘淡經營,民間之情懷用得最徹底。
一次先生在廣西釆風返程,欣聞斗雞表演,對于他而言是大好的機會,忍不住前往觀看,之后卻貽誤了乘火車的時間。所謂的接地氣、深入生活,并非是身臨其境就了事,而是看藝術家能否用慧眼去體察,能否以感悟生命之心去對待他抒寫的對象。為此,某某觸景生情的對象,可在先生的筆下得到升華。清李復堂:“…花花草草飛飛蝶、盡付莊周一夢中。”正于其詩中所言,一切目的敢莫是,作者以不同的方式為自己的靈魂安放尋找一處寄托。王憨山先生善借景抒情,就得為對象買單。不是嗎?為花花草草窮其一生,誨人不倦,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對大自然的熱愛。正因如此,他對提升中國畫的結局孜孜不倦,乃至為其傾盡自己的熱血。
而立之年的王憨山先生面對現實生活,題過“從頭學起”。他所吸納的藝術營養用反芻的方式用于推進自己的藝術,不僅做到了,而且如愿以償。他的大寫意花鳥畫,有如開天辟地,在藝術的百花園地中找到了自己,獲得了中國花鳥畫的個人獨特語言之王氏畫風。其大開大合的寫意風格,正是他正大光明之獨立氣質的寫照。這里所說的意思是他沒有依附他人之衣缽,不入文人舊巢的那種別具一格之治藝精神,且能向大家展現自己肝膽的人。這就是王憨山,一個不顧世俗觀念而挨罵的人,他深知超越前人,不另辟蹊徑、不別開生面將自己的藝術推向險處,則死路一條。崔子范是在齊白石的基礎上,為中國大寫意花鳥畫的筆墨注入新鮮血液,有著潑墨式的大寫意花鳥畫畫法,引起中國花鳥畫壇的追捧。盡管如此,但其結局還是沒有達到破繭化蝶之境地。王憨山先生卻在中國大寫意花鳥畫領域開辟了新天地,用筆用墨則自成章法,題材構成取法民間,卻又有新卡通畫法之路。顯然有豐子愷、林風眠一樣創新中國畫之責任與擔當。可以說王憨山先生超越了舊文人之流的畫風,成為新時代中國畫之田園王國中的一朵不敗的花。
正因為王憨山藝術價值所在,就得確保王憨山先生的藝術不被流失,于是乎我們得及時做出保護措施。2000年春節時責成家屬與縣政府有關部門做王憨山先生作品登記和造冊建檔,包括手稿草圖、速寫本、隨筆、文房四寶等遺物在內。告知家屬,如果先生的遺作等保護好了,將來才有供學者專家研究王憨山藝術的可靠物品。同時勸告家屬不要只看到眼前利益,因為先生的學術價值遠遠會超出作品價值的本身, 也必將會成為當代中國畫具有代表性的價值取向。作為一個生前得到學術界推崇且為海內外影響力較大的畫壇名宿,王憨山先生一輩子寓居家鄉以至終老,這在當代著名書畫家中是絕無僅有的代表。
先生夫人是一位善良農村婦女,卻在先生過世后不遺余力地借力為其做學術推廣工作,先后在中國美術館、國家畫院、南京博物院、上海朱屺瞻藝術館、浙江美術館、深圳關山月美術館、齊白石紀念館及湖南師大美院等舉辦多個大型學術展和多個遺作展;出版數十種研究性文獻、畫冊、畫譜、圖錄,讓王憨山也因此成為中國畫壇過世后的畫家中在推崇和研究上較為成功的案例。惠風和暢,庚子盛夏之日,我又一次前往雙峰王憨山先生的故居,一路上看到雙峰的主要交道口上立有“王憨山故居”路牌,足以說明先生的影響力。雙峰縣走馬街鎮政府對王憨山故居甚為重視,并將王憨山故居所在區域列為書畫之鄉。
欣慰的是,20年后的今天,先生故居正在修繕中。每當踏入先生故園那片溫暖的土地,有“便覺春光四面來”般的感覺,仿佛王憨山先生依然活著。
2020、7、20于憨牛堂
(王志堅,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美術師、湖南省美術家協會工筆畫藝委會主任,歷任湘潭市齊白石紀念館副館長、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