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鳳高

猶滴是《猶滴書》(The Book of Judith)里的中心人物。該書敘述了亞述國王尼布甲尼撒派將軍荷羅浮尼(Holofernes)進攻巴勒斯坦,圍困猶太城市貝圖里亞(Betulia)。美麗的猶太寡婦猶滴(Judith)不信上帝會將他們從外國征服者的手中拯救出來,對她猶太同胞的命運深感不安。于是,她和她忠實的女仆偽裝成是從城內逃出的難民,來到荷羅浮尼的營地,聲稱相信荷羅浮尼必勝。荷羅浮尼邀她進帳后,她先是一步步迎合他,并向他保證說要向以色列人提供情報。等到獲得荷羅浮尼的信任之后,一天夜里,當荷羅浮尼酒醉、神志不清之時,猶滴便割下他的頭顱,裝入袋中帶回城內。亞述人失去了領袖,軍心渙散。于是,猶太軍猛攻無主的敵軍,大獲全勝。猶滴一生雖受多人追捧,但始終未婚。
《猶滴書》有多種文本,均未入猶太教或基督教的正典《圣經》,它所敘述的史實和紀年中亦多有訛誤,可信性值得懷疑。但《不列顛百科全書》說:“該書帶有啟示文學的特色,稱敵人對巴勒斯坦的進犯為邪惡勢力與上帝的子民之間的爭斗。作為文學作品,情節緊張,扣人心弦。”因而該書歷來都深受人們的喜愛,在文學藝術中產生很大的影響。從本篤會會士、詩人赫拉巴努斯·毛魯斯(Rabanus Maurus Magnentius,約780-856)寫出此書最早的注釋本起,史詩以及但丁、喬叟和以后的一些文學作品都曾提到猶滴的事跡。在繪畫中,猶滴殺死荷羅浮尼也是常見的題材之一,最著名的如多納泰羅和卡拉瓦喬,還有桑德羅·波提切利、喬爾喬涅、盧卡斯·克拉納赫、提香,甚至近代的古斯塔夫·克里姆特、戈雅和海爾曼·保羅(René Georges Hermann-Paul,1864-1940)等,都創作過“猶滴殺死荷羅浮尼”的畫作。不過,無論這些大藝術家描繪猶滴是為了表現反抗強暴,或是體現女權,可能都不像真蒂萊斯基。如果說他們畫的猶滴是一個傳說中的古代女子,那么真蒂萊斯基畫的就是她自己。
巴洛克時代唯一的女畫家阿特米西亞·真蒂萊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約1593-約1652)是畫家奧利齊奧·真蒂萊斯基的大孩子。美國《新共和》雜志評論她的畫風與文藝復興藝術大師“卡拉瓦喬最為相似”。他父親奧利齊奧同樣也非為常人,《紐約時報》說,“在他最好的時期,他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差不多和卡拉瓦喬、凡·戴克、魯本斯和倫勃朗時代的藝術家一樣偉大。”
阿特米西亞最初在她父親的工作室學畫,顯示出很高的藝術才華,風格上與她父親極為相似,以致她1610年的第一幅著名畫作《蘇珊娜和長老們》,長期以來都被認為是他父親的作品。
1611年,她父親與風景畫家阿戈斯蒂諾·塔西(Agostino Tassi,1578-1644),共同裝飾位于羅馬東北部吉利納爾山(Quirinal Hill)上帕拉維奇尼·羅斯皮利奧斯宮(Palazzo Pallavicini-Rospigliosi)中的一個地下墓室,兩人成了朋友。
可是,塔西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西奈山醫學院精神病學系助理教授伊爾迪科·莫哈西說:“即使在他那個時代,塔西的行為舉止也令人震驚。他跟人吵架,經常負債,并因毆打妓女而入獄。他與14歲的堂妹(或表妹)康斯坦薩婚外戀,并雇人謀殺了他的妻子。不過在他開始與奧利齊奧一起工作的時候,他仍然因‘令人眼睛一亮的建筑觀念而聞名。”①
或許僅是因為看中他的藝術,而忽略了他的人品,或者完全不了解,或者縱使了解也不會想到他竟然會欺負他的女兒。總之,奧利齊奧雇用了塔西,在1611年私人教授他女兒阿特米西亞畫藝。于是塔西便就經常去阿特米西亞家。讓奧利齊奧想不到的是:
5月里的一個下午,塔西讓正在畫一幅兒童肖像的圖琪婭(Tuzia)陪他去找阿特米西亞。等圖琪婭離開房間后,塔西便跟阿特米西亞調情,隨后還強迫她與他性交。阿特米西亞阻止了他,并繼續反抗,從他的身子下擺脫出來。為了撫慰她,塔西答應與她結婚。阿特米西亞接受了這一承諾。在隨后的幾周和幾個月里,兩人保持了性關系,一起參加他們社交圈的聚會。后來,在塔西侵犯阿特米西亞大約九個月后的1612年3月,奧利齊奧以陰謀奸污他女兒為由,對阿戈斯蒂諾和圖琪婭提起訴訟。審訊經歷了七個月的間歇性審問和法律手續。至少最初的六個星期都在私下談判,以達成終結婚姻的方案。11月,塔西被判刑,雖然(因刑期從未執行而)逃脫了懲罰。②
遭塔西強暴就已給阿特米西亞·真蒂萊斯基帶來極大的痛苦。還有,一個年僅18歲的少女,不得不被迫在痛苦的折磨中親自出庭作證;更有在審訊中為查證證詞,阿特米西亞甚至備受“拇指夾”(Thumbscrews)的折磨,這一切都使阿特米西亞在肉體和心靈上遭受深重的創傷。一個月后,父親安排阿特米西亞嫁給一位佛羅倫薩畫家,隨后夫妻一起去往佛羅倫薩。
阿特米西亞的生活表面上好像安頓下來了,但是郁積在心靈深處的痛苦和仇恨是不會自行消退的,它必須獲得發泄。于是,當佛羅倫薩的科西莫·德·梅迪契大公二世(Grand Duke Cosimo de Medici II)委托她創作一幅畫時,機會來了。
本來,神話、寓言和《圣經》中的女子的故事,是真蒂萊斯基特別關注的題材,尤其是這些故事中的女武士、女英雄,包括犧牲、自殺的女武士和女英雄。大概猶滴的故事是她最熟悉的,20多年后的1625年,她還創作過一幅《猶滴和她的女仆》(Judith and her Maidservant)。現在,郁積在心中的憤怒正需要她像猶滴對付荷羅浮尼那樣表達對塔西的仇恨。文學藝術家用自己的筆為武器來進行復仇,是經常有的。真蒂萊斯基也是,于是,她從1614年開始創作一幅《猶滴殺死荷羅浮尼》(Judith Slaying Holofernes)的油畫。耶魯大學的伊夫·斯特勞斯曼—弗蘭澤在《暴烈和德行:阿特米西亞·真蒂萊斯基的〈猶滴殺死荷羅浮尼〉》中評論說:“在阿特米西亞·真蒂萊斯基的繪畫《猶滴殺死荷羅浮尼》中,猶滴兇狠地將荷羅浮尼的脖子割了下來。猶滴的女仆亞布拉(Abra)緊緊壓住掙扎著的荷羅浮尼,好讓她的女主人發揮最大的力度。血從荷羅浮尼的頸間噴了出來,浸透他身下雪白的床單上,匯成一條條細流。”③
不錯,這是一幅暴烈的畫作。但是對壞人的懲治則是一種德行。事實上,真蒂萊斯基創作《猶滴殺死荷羅浮尼》不只是出于個人的暴烈復仇,她心中很可能還有女權意識在,是最早女權的表達之一。有研究提到,還在1599年阿特米西亞六歲的時候,9月11日,羅馬年輕的女貴族、20歲的比亞特麗斯·欽契(Beatrice Cenci,1577-1599)被處死。
比亞特麗斯的父親弗朗切斯科·欽契是一個權勢很大,惡毒、暴虐的墮落貴族,一次次毆打和強奸比亞特麗斯,但一次次通過賄賂教皇而獲得赦免。于是,比亞特麗斯和她的兄弟及另外一些人一道策劃,于1598年9月9日殺死了自己的父親。為使她獲得寬恕,人們做了很大的努力,但教皇克雷芒八世拒絕賜予赦免。比亞特麗斯·欽契被斬首那天,大部分的羅馬人都去看了。奧利齊奧很可能也帶阿特米西亞去了現場,目的是讓她學習如何描繪犧牲者的臉部表情。但是對于阿特米西亞來說,“這無疑是一次痛苦的感受”,很可能讓早慧的阿特米西亞萌生出女權意識。
阿特米西亞·真蒂萊斯基的《猶滴殺死荷羅浮尼》大約于1620年完成。但是科西莫·德·梅迪契大公二世的妻子不喜歡這畫,下令將它擱置在皮蒂宮(Pitti Palace),遠離人們的視線,因此被人忽略了一個多世紀。后來,它被轉到了烏菲齊美術館。如今,它被公認是一幅世界名畫,也是阿特米西亞·真蒂萊斯基最優秀的畫作。“女權主義藝術理論的奠基者之一”、以研究真蒂萊斯基的繪畫而聞名的美國藝術史家瑪麗·加勒德(Mary DuBose Garrard)認為,科西莫·德·梅迪契大公二世的妻子不喜歡這畫,“部分原因是心理上對這意象的恐怖和羞恥……男女之間不存在公平的戰斗這回事;如果他贏,他就是殘酷的;如果她贏了,他會感到羞恥。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藝術家中才較少有描寫殺人的形象。”
注釋:
①Ildiko Mohacsy:Artemisia Gentileschi and Her World,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sychoanalysis and Dynamic Psychiatry, 2004,32(1).
②Elizabeth S. Cohen: The Trials of Artemisia Gentileschi: A Rape as History, The 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 Vol. 31, No. 1.
③Eve Straussman-Pflanzer: Violence & Virtue: Artemisia Gentileschis Judith Slaying Holofernes, Womans Art Journal,Fall/Winter,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