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風不識途,誤闖誤撞,把正開的花撞翻,抖落了數以萬計的花朵內心的秘密;把折疊的情書掀開,把隱秘的愛意泄露出一點香氣;把窗子叩醒,把蚊帳吹散,也把蚊子吹跑,孩子的夢,沒有受到半點干擾,他笑出聲來,隱隱劇透了夢里的場景。風不忍再吹,它只能在夢的外面再等一會兒。
頑劣起來,風像七八歲的孩童。它比新郎更心急,更早地把新娘的紅蓋頭揭掉;它把一粒塵灰吹進一個人的眼里;它吹亂了老人院里老人的白發;它試圖吹滅一盞油燈,可是一雙干枯的手,顫巍巍地護著燈芯,令它無計可施。
有沒有風過不去的坎兒?一面墻嗎?我見過墻上的抓痕,是風留下來的吧,它也有急不可耐,抓耳撓腮的時候。更多的時候,它是善解人意的,它給予最高的花朵和最低的花朵,同樣的祝福。
風,吹來雪花,也會吹來蝴蝶。就像這人間,有燈火,也有無邊的黑暗。
我深知花朵對于蝴蝶的意義,但風也一樣,我在想,沒有經歷過風的蝴蝶,它們的翅膀還會如此美麗嗎?
風不識途,它去了哪兒?向一棵柳樹打聽,她一定記得,哪一陣風,幫她梳理了發髻;又是哪一陣風,幫她抖開汗津津的衣衫。
風不識途,可是我愿意被它馱著,闖進一團又一團影子中去。像蜜蜂,一頭扎進六月的花海。
風不識途,卻戀著家,打著旋兒,不肯離開這個院子。下了決心一般,清晨走了,半夜又悄悄地回來。風想帶走些什么,又什么都不能帶走。就像有些人,只能吃慣家鄉的飯菜,到了他鄉,就皺著眉頭沒了胃口;只能睡慣家里的床,一換了地方,就翻來覆去失眠了;不管到了哪里,都改不了濃重的家鄉口音,聽得別人像猜謎一樣;偶爾離開家鄉,沒幾天就想了,必須及早趕回去......
這樣的人,根須太深了。
什么都是弱小的,沒有強大。因為柔軟,會讓一切強大都低下頭。就如同此刻,故鄉吹來的風,柔弱中裹挾著無邊無際的力量,那種力量叫根。
離鄉的人,風把我們雕刻得越來越相似,皮囊老去,一圈一圈的年輪,正繞著我們的臉龐,奔跑。
如此看來,風更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世間織著可以罩住天地的網,那用年輪織出的網,誰也逃不出去,再鋒利的剪刀,也無法剪出一個逃生的缺口。我們都奔著死亡而去,有人早些,有人晚點,那是歸途,我們不必憂心忡忡,反而應該笑意盈盈。
在歸去的路上,有風做伴。風不識途,命亦不識途,自由而散漫,在生活的水聲中,順流而下。
當你給風插上慈悲的羽翼,它便向著不同的方向,四散飛去。但不管吹向哪里,它都會讓我相信,風能把一盞燈吹滅,也能把一朵光焰吹回到一盞燈里;風能把一片葉子從樹上吹落,也能讓那個枝頭再生出一片來;風能把一朵云吹來,也能把一朵云吹走;風能讓一面鏡子蒙塵,也能讓一面鏡子干干凈凈;風能吹冷一座宮殿,也能吹暖一間茅屋;風能把一個人的眼淚吹下,也能把一個人的眼淚吹干。
風不識途,但它識得一顆悲憫的心。風,能在寒冷中拎出一壇老酒,也能在黑夜里熬出一粒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