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碧云

文獻標識碼? ?N09
中圖分類號? ?A
走進一個16世紀的奇珍室(Wunderkammern),我們會發現引路石①、巴茲里斯克蛇怪②、自動機、怪胎、獨角獸之角等神秘、珍稀、人工、異常乃至虛構的東西雜處其中。這些五花八門的收藏品的共通之處就是它們都引起觀看者的“驚奇”情感,它們被統稱為“奇事”(wonders)[1]。
奇事收藏由來已久,12世紀的宮廷和富有的修道院,14、15世紀崛起的新城市精英(如美第奇家族),還有隨后的醫生和自然學家(naturalists)都從事奇事收藏活動。而讓今人意料不到的是,奇事這種看起來并不那么自然的事物竟然在培根(Francis Bacon)、笛卡爾(Descartes)等近代早期哲學家關于自然哲學、宗教、技藝以及自然種類的討論中也大量出現。雖然20世紀70年代一些科學史家發現了近代早期自然哲學對奇事的關注,但他們在線性進步的歷史觀下,將這段歷史描繪為使奇事不斷向自然對象演進的過程,并且忽略了不同時期的奇事普遍引起的驚奇情感。
洛琳·達斯頓(Lorraine Daston)和凱瑟琳·帕克(Katharine Park)在長期研究中注意到了上述不足,她們把驚奇與奇事的歷史作為研究的中心,最終完成了《奇事與自然秩序:1150—1750》(Wonders and the Order of Nature, 1150—1750)一書(以下簡稱《奇事》,圖1)。該書于1998年在紐約地帶圖書出版社(Zone Books)出版,全書共 511頁,獲得1999年度科學史學會(HHS)的“輝瑞獎”(the Pfizer Award)。達斯頓曾是德國柏林馬克斯·普朗克科學史研究所(MPIWG)所長,于2012年獲得國際科學史屆的最高榮譽“薩頓獎章”(the George Sartom Medal)。帕克任教于哈佛大學科學史系,擅長中世紀和近代早期醫學史,特別關注女性身體史的研究,他亦于2016年獲得薩頓獎章?,旣悺た藏悹枺∕ary Campbell)對本書給予了直接的肯定:“這是我這一代學者創作的最好的書之一。”[2]
《奇事》一書共九章,一至四章由帕克撰寫,第五章兩人合寫,六至九章由達斯頓撰寫。前四章帕克首先描寫了中世紀游記、編年史等印刷品中的奇事。本部分除了對獅身鷹首爪、鴕鳥蛋等物品在中世紀奇事收藏中的描述外,還呈現了中世紀關于奇事的論辯。13—14世紀自然哲學拒絕驚奇和奇事,而宮廷醫生、自然學家、藥劑師研究奇事。第五章以怪物為核心的案例,闡述了從中世紀晚期到啟蒙運動奇事的多重意義,是全書論點的核心。后四章首先敘述了奇事如何在十七世紀科學社會中成為自然志和自然哲學中改革的核心要素,然后論述啟蒙運動之后奇事被邊緣化的原因([3], p. 19)。該書最核心、最出色的一個洞見,就是看到奇事并非現成的對象,而是在歷史中不斷變換其意義和存在方式,想要理解其意義變遷的歷史,就要回到種種富有驚奇情感的探究活動當中去。達斯頓和帕克認為,若要探究奇事作為自然探索對象而存在的歷史,就必須與驚奇作為一種自然探索的激情的歷史一并探究。激情與對象一直處在相互界定的過程中,兩者的存在方式在歷史中從未保持不變。基于這一思路,她們將情感與存在論作為本書的核心線索。這樣組織起來的科學史,與傳統的以學科和機構為線索來組織的科學史有所不同。作者拋棄了把中世紀與近代早期割裂開來的歷史分期以及嚴格的線性敘事,并運用新的史料打破當時學界熟悉的科學革命敘事([3], pp.17—18)。上述思路揭示出驚奇和奇事的意義變遷與自然秩序變遷的密切關聯。因此,本書的核心問題就是:從中世紀到啟蒙運動,驚奇和奇事的意義如何變化?這些變化與同時期自然秩序的變化有何關聯?
一? ?“怪物:? 一項案例研究”體現的編史思路
書中第五章“怪物:一項案例研究”作為全書的縮影,清楚地折射出全書歷史敘事的最大特點。達斯頓和帕克稱此章為全書論證的“樞紐”([3], p. 19)。這一章是以她們1981年在英語世界最重要的歷史期刊《過去與現在》(Past & Present)上發表的論文“非自然的概念: 十六、十七世紀法國和英國對怪物的研究”[4]為基礎發展而來的。該章以“怪物”(monsters)這類奇事為案例,反映從中世紀到啟蒙運動的觀念轉變。作者拋棄了自己在“非自然的概念: 十六、十七世紀法國和英國對怪物的研究”中采用的線性敘事,不再認為怪物在不可阻擋的自然化總體趨勢下分三階段從異兆(prodigies)演進為奇事,繼而演進為自然化對象,轉而采用相對連續、波折的非線性敘事,指出怪物喚起的各種不同情感在各個時期如波浪般重疊、復現。相應地,作為異兆的怪物、作為大自然自娛自樂的怪物和作為錯誤的怪物這三類看法從12—17世紀晚期都持續并存,而不是像??拢∕ichel Foucault)的“知識型”更替那樣存在將三者分為不同階段的明確的轉折點。中世紀已經有作家通過自然原因來解釋怪物,而不是把怪物視為異兆; 但直到17世紀晚期,也還有一些文獻把怪物視為神跡。
敘事風格的轉變實際上是作者強調情感與存在論線索的全新編史思路的體現。與前述論文相比,本章不僅對怪物喚起的情感的多樣性有更豐富的刻畫,而且不再僅僅將情感的差異看作不同時期對待怪物的不同態度的標志; 相反,情感才是決定怪物如何被看待的根據。例如,怪物引發的恐懼反應被一些基督教徒當作異兆的根據,因為異兆就是上帝震怒于人的罪行發出的警告。類似地,怪物作為愉悅的對象,被看作大自然人格化的玩笑,是大自然自娛自樂的產物;而怪物作為厭惡的對象,則被視為大自然犯下的錯誤。正因為分別染上恐懼、愉悅和厭惡色彩的驚奇是人的自然情感,不是純粹的文化建構([3], p. 11),不會只限于某個時期,所以對待怪物這類奇事的不同態度也不會是嚴格階段性的,不可能服從于線性進步的歷史敘事。
為了讓這一編史思路貫徹到全書涵蓋的600年間歐洲各主要地區的不同人群,作者需要極細致地描述不同時間、空間和人群的驚奇情感和與之對應的奇事對象,因此,所涉及的史料與文獻極為龐雜。為了縮小范圍,作者集中考察精英文化中的驚奇與奇事([3], p. 18),材料主要包括以下四個方面:第一,百科全書、地方志、編年史和游記; 第二,神職人員、自然哲學家、宮廷藝術家描述驚奇和奇事收藏的文獻; 第三,博學者(Virtuosi)及自然學家的文本①;第四,波義爾(Boyle)、培根、笛卡爾等哲學家的著作以及歐洲近代早期學術期刊②對奇事的論述。如此雜多、彼此異質的史料沒有使該書的敘事變得碎片化,而是保持為一個融貫可理解的整體,這是因為作者既采用了共通的驚奇情感為線索,又采用了變化的自然秩序這條線索貫穿了全書。
達斯頓和帕克指出,從奇事的角度講述自然研究的歷史,就是將“客觀的”自然秩序加以歷史化。由此,作者提出一個新的問題,即一個秩序如何以及為什么會承接另一個秩序([3], p. 14)?在這條論述線索中,作者雖然同樣拒斥了嚴格劃分階段的線性進步敘事,但大體上還是按照時期來推進: 中世紀宮廷收藏奇事,但自然哲學的一個重要流派把奇事排除在自然哲學之外; 1370—1590年,通過醫生們的研究,奇事開始重新進入自然哲學; 16—17世紀晚期,奇事受到了哲學家大量的關注; 18世紀,奇事又被啟蒙哲學家驅逐??傮w的敘事仍然顯示出波浪般重疊往復的非線性特點。
二? ?中世紀的奇事與自然秩序
在中世紀的地理志、游記當中,驚奇源于意外的體驗以及對原因的無知。相應地,奇事可能是罕見的現象,如取名為斯基泰羊羔(The Scythian Lamb)的植物羊,也可能是磁石一般更常見但無法解釋的事物([3], p. 23)。中世紀的游記也以夸張的方式描述了異國情調、魔法自然物以及各種東方奢侈品。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強調了哲學家因為驚奇而開始哲學思考。奧古斯丁(Augustine)把驚奇變成一種嚴肅和清醒的情緒,而強調它與宗教敬畏的密切關系([3], p. 40)。中世紀的奇事收藏也反映了對宗教的敬畏,同時也是財富與權力的體現。被收藏的奇事包括自然物和人工物。因為奇事人工物中融合了技藝和自然,如用磁石制作的指南針,玻璃加工的鏡片等([3], p. 94)。中世紀自然哲學家如大阿爾伯特(Albertus Magnus)、羅吉爾·培根(Roger Bacon)和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等拒斥奇事、蔑視驚奇,致力于普遍性、規律性和某些因果知識的探究。在他們看來,特殊奇事的研究決不可能構成自然哲學的一部分,這些研究屬于偶然效果的范疇。因此奇事在自然哲學中被邊緣化。自然哲學致力于普遍性、規律性和某些因果知識的研究,排除了不確定的真實性和未知原因的先驗反常和偶然現象。中世紀神學家對自然、異自然(Preternatural)和超自然(Supernatural)做出了明確的區分。阿奎那認為自然秩序可以偶爾違背;異自然是罕見的,然而僅僅依賴次級原因產生的現象; 超自然有其神學上的寓意,由上帝直接執行。三者的邊界在形而上學討論中是清楚的,但在實踐上往往模糊([3], p. 121)。
不同于哲學家和神學家,宮廷醫生、自然學家、藥劑師都試圖在自然哲學沉思和實證研究中探索奇事。同時因為地理大發現的刺激,收藏活動不僅是王公貴族的活動,也成為了學者和醫生的活動,歐洲出現了大批奇珍室([3], pp. 131—137)。1370—1590年,驚奇和奇事開始成為自然哲學的寫作素材。以卡爾達諾(Girolamo Cardano)為例,卡爾達諾通過自然化奇事來強化自然哲學。在某種程度上,由于醫生們的研究,驚奇重新成為一種哲學情感,奇事重新成為哲學思考的有用對象。醫生沉浸在醫療實踐中,開始探索特殊奇事的治療能力,并試圖解釋奇事([3], pp. 160—170)。
三? ?近代早期的奇事與自然秩序
這部分內容描述了奇事如何在17世紀科學學會中成為自然志和自然哲學改革的核心要素([3], pp.19—20)。奇事引起了杰出的自然哲學家如萊布尼茨(Leibniz)、培根、笛卡爾等人的注意,進入了自然哲學的主流領域。萊布尼茨曾設想過一個充滿奇事的“科學院”。雖然這一設想從未實現,但反映了當時的風氣——自然哲學關注奇事,例如集市上展出的怪胎。自然哲學家以前所未有的強度研究怪物、新奇事物和其它奇觀([3], pp. 215—216)。
達斯頓和帕克提出了一個重要觀點:奇事的研究開啟了對奇怪事實的收集,并且促進了事實這一認識論的產生?!霸谛纬梢环N新的科學經驗類別方面,奇事發揮了短暫但關鍵的作用:事實與解釋、例證或推論無關?!保╗3], p. 220)奇怪的事實必須包括內在的可信性,而不僅僅是目擊者的可信度,這構成了現代科學事實概念的根源。在這一時期,英國皇家學會和巴黎科學院建立起來,會員們搜集、思索那些奇怪的事實。奇事收藏從宮廷傳播轉移到了科學協會。培根把奇事納入自然志研究課題,并將自然志分為三個部分: 自然的(或規則的)、異自然的和人為的。盡管早期英國皇家學會和巴黎科學院的培根主義者們為實現這一計劃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對奇事和自然不規律的研究被證明是徒勞的。到1700年,專業科學家已經把對怪物的研究納入更廣泛的理論。他們放棄了關于“新的、罕見的、不尋常的自然”的培根式的計劃,把奇事與自然的統一性和秩序聯系起來([3], pp. 220—230)。
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Physics)中區分了自然物與人工物。自然與技藝的差別在于人工物沒有內在的運動本原[5]。亞里士多德主義在近代早期開始瓦解,這一自然物和人工物的區分在近代早期被打破,自然物和人工物均被作為奇事收藏在奇珍室中?;浇桃簧裾撆c古希臘的形而上學結合起來:神是造物主,自然物是上帝的造物。人可以模仿自然,自然與技藝的邊界開始模糊,而且工匠們利用各種自然物將自然與技藝統一起來。自動機在奇珍室華麗的時鐘和數學儀器中居于統治地位,因為它們似乎擁有亞里士多德關于自然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標志——內在的運動本原。奇珍室中收藏大黃等有著傳奇治療功能的藥材,怪物標本、磁石、隕石、化石以及包含機械鐘在內的自動機。自然和人造的稀奇古怪之物都擠在一起,這些收藏品的人工物和自然物是令人驚奇的。當人工物和自然物合在一起,模糊了技藝與自然之間的界限。奇珍室收藏的物品證明了自然物和人工物之間的密切聯系。這些問題破壞了將藝術和自然對立的古代本體論,對近代早期對自然秩序的理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3], pp. 260—261)。
四? ?啟蒙運動之后“奇事”的衰落
到18世紀末,奇事的標準被打破,成為專門化的科學學科的主題。天文學家研究彗星;地質學家研究地震、礦石; 醫生研究怪胎和怪物。例如,怪胎誕生不再由異兆來定義,也不再激發恐懼或喜悅。大自然的活動是有規律的、整體的,奇事被歸入自然秩序之內。達斯頓除了描述奇事衰落,還試圖給出解釋: 奇事并非僅僅因為新科學而被自然化,由于更是因為整個啟蒙運動對奇事的排斥,啟蒙運動拒絕奇事,驚奇和奇事已經隨著恐懼而成為粗俗,并且令人反感。宗教戰爭、英國資產階級革命、法國大革命風起云涌,對于該時期的作家來說,驚奇和恐懼都激發了強大的激情,破壞道德秩序。由于奇事破壞道德秩序和自然秩序,為了維護正常的社會秩序和禮儀,出于政治、宗教和美學的原因,奇事被排斥。18世紀,哲學家普遍認為具有理性和意志力的人能抵御狂熱、迷信和想象。奇事特別容易影響婦女、原始的民族和未受教育的大眾。奇事持續存在,但在科學研究中被邊緣化,更多的是成為科學傳播之中引起好奇心的工具。書中提及法國大革命前夕“動物磁性論”(animal magnetism),巴黎科學院以“過度想象”為理由抵制動物磁性論的治療效果([3], pp. 330—342)。巴黎科學院成員提醒國王注意動物磁性論對道德秩序的威脅[6]。
18世紀的歐洲充斥著以太、動物磁力等研究。該時期大眾科學為西方科學史研究較為成熟的領域,這一部分內容,作者沒有展開具體的論述[7—9]。啟蒙運動之后,奇事雖然退出了現代專業科學領域,但迅速占據了大眾科學消費領域。驚奇不再是科學家的情感,而是公眾對一種日益專業化的知識的反應。
五? ?《奇事》的編史學回顧
韋伯斯特(Charles Webster)評論認為,達斯頓和帕克取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前人在該領域的研究[10]。在《奇事》之前,研究者們對奇事的研究已經蔚然成風。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在《中世紀的英雄與奇觀》(Héros et Merveilles du Moyen ?ge)一書中描寫了獨角獸(la Licorne)、梅綠絲娜(Mélusine)等中世紀英雄和奇觀。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在20世紀60年代研究“動物磁性論”的博士論文《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Mesmerism and the End of Enlightenment in France)成為新文化史經典著作。該書提出啟蒙運動期間,奇事對于社會秩序的沖擊。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收藏史研究逐漸興盛,研究者不僅關注奇事,還開始探究奇事收藏的歷史。波米揚(Krzysztof Pomian)對近代早期巴黎和威尼斯兩地的奇珍室收藏行為的研究,極大地推動了奇珍室收藏史的研究。
《奇事》在繼承了前人工作的前提下,又極具有開創性。達斯頓和帕克不僅關注了宮廷和自然學家的奇事收藏,在17世紀“形而上學”討論班上她們發現近代早期幾乎所有的哲學家都在討論驚奇。于是進一步推進了該領域的研究,探討了奇事背后的驚奇情感,還明確揭示奇事與自然秩序變遷的關系。
柯瓦雷(Alexandre Koyré)從存在論角度考察科學史。在《法國認識論1830—1970》文集中,熱拉爾·若朗(Gérard Jorland)的“科學革命的觀念:柯瓦雷模型”一文指出,柯瓦雷把科學革命看作存在論轉變,并把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魔法、巫術、奇跡等事物的輕信解釋為存在論更替過程中可能性標準的缺失,事物可能根據自然力而存在,也有可能根據超自然力而存在[11]?!镀媸隆芬粫鴱拇嬖谡摻嵌雀屑毜乜疾炝似媸碌臍v史,并指出在自然和超自然之間,還有異自然這一存在領域。
《奇事》一書的前言開篇引用了??隆按髅婢叩恼軐W家”中的段落,《奇事》的主題延續了福柯對于異常和邊緣事物的關注([3], p.9)。除了研究對象的一致外,還有研究思路上的繼承?!镀媸隆返臅蛷囊欢ǔ潭葘烁?碌摹对~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英譯本書名《事物的秩序:人文科學的考古學》(The Order of Things: 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ces)?!对~與物:人文科學的考古學》致力于刻畫的物的存在方式以及知識秩序存在方式的歷史變遷[12],這也正是《奇事》一書的核心線索。
馬克斯·普朗克科學史研究所原所長萊因貝格(Hans-J?rg Rheinberger)在《歷史知識論導論》中要求以歷史的方式追問事物作為對象存在的前提條件:“現在的問題不再是認識主體如何能夠獲得一個關于他們對象的公開視角,而是在歷史地變化的境域下,什么樣的條件必須被創造出,才能使得對象成為經驗知識的對象?!盵13]達斯頓在《會說話的物:來自藝術和科學的客體課程》(Things That Talk:Object Lessons from Art and Science)導言中討論了同樣的編史學問題。她指出,在科學史研究中長期存在著一個悖論:在關于事實的實證主義編史學中,物是不變的物質對象,而在關于文化的解釋學編史學中,物具有隨時間地點而變化的意義,雙方交匯之處總是存在著難以解決的張力。按海德格爾的思路,悖論的根源就在于康德將形而上學歸結為認識論,將自足的物變成了相對于認識主體的對象??茖W史研究應當直面上述悖論,承認物既是物質的又是富有意義的[14]。
《奇事》一書發展了上述編史思路,達斯頓和帕克將奇事與自然秩序背后的存在論問題放在驚奇情緒的歷史中探究,構成整本書的編史基礎:“作為自然探索對象的奇事的歷史,因此也是自然秩序的歷史。一部關于驚奇作為一種自然探索的激情的歷史,也是一部自然學者不斷發展的集體情感的歷史。這些交織在一起的歷史表明,知識的兩個方面,客觀的秩序和主觀的感性,是同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而不是對立的?!保╗3], p.14)而對于客觀的秩序和主觀的感性的互動關系的強調,在達斯頓和伽里森(Peter Galison)合著的《客觀性》(Objectivity)一書中延續。
除了編史思路上的貢獻,本書內容也引起了持續的討論。達斯頓認為歐洲啟蒙運動之后,學術精英要么無視奇事,要么戳穿奇事。奇事在啟蒙之后,只處在教育和娛樂領域。不過“學院中的奇事:查爾斯·杜菲實驗研究中的奇怪事實的價值”一文對該觀點進行了修正,強調即使在18世紀,仍有學術精英對某些奇事非常著迷,例如法國科學家杜菲對特殊礦石的研究促進了當時電力學和地球物理學的發展[15]。
西方科學史界對這一內容的關注在《奇事》出版前后掀起一個討論的高峰。最相關的著作有寶拉·芬德倫(Paula Findlen)的《擁有自然——近代早期意大利的博物館、收藏與科學文化》(Possessing Nature: Museums, Collecting and Scientific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Italy)和哈克尼斯(Deborah E. Harkness)的《珍寶宮: 伊麗莎白時代的倫敦與科學革命》(The Jewel House : Elizabethan London and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兩書皆獲得“輝瑞獎”。而相比之下,中國古代醫學、博物學中有大量曾被認為是“怪力亂神”的內容,雖然從文化史角度,武田雅哉的《構造另一個宇宙: 中國人的傳統時空思維》以及余欣的《中古異相: 寫本時代的學術、信仰與社會》對異相、物怪有具體的討論,但中國科學史界對此專題的討論所見寥寥。
致謝? 感謝張東林博士、高洋博士的修改意見。感謝Lorraine Daston教授的郵件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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