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的老齡化

泰德·菲什曼（美）

放眼世界，全球人口老齡化正在帶來經濟、政治、文化與家庭等多方面的影響，與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息息相關。

馬科斯·魯伊斯，一名健壯的西班牙人，他把第二根煙放在餐廳煙灰缸上，為自己斟了一杯紫紅色的紅酒。只有在這短短幾秒鐘時間，他才停止吞云吐霧。馬科斯是西班牙一家大出版社的編輯，也是個煙不離手的老煙槍。當手上的煙抽完，他隨即從煙盒中敲出根煙來點著。馬德里的餐廳早已頒布禁煙的新規定，但在下午兩點的繁忙午餐時間，根本沒人有空管你。

香煙和紅酒使馬科斯的音調與笑聲格外有分量。蓬松的棕色劉海，詩人的胡子與銳利的深色眼睛，為他的博學評論增添了一點超凡脫俗的權威。雖然馬科斯才40歲出頭，國家的老齡化進程已對他造成影響。

老齡化與全球化

事實上，老齡化影響了全西班牙，民眾的老齡化似乎已變成普遍而近在眼前的現象，并成為固定不變的公共議題。如同全球變暖、石油峰值的回落、左右派的政治敵視、源源不斷的移民潮與移民對伊斯蘭教的堅信、西班牙足球聯賽的激烈競爭，以及贏得2010年世界杯的西班牙國家足球隊，老齡化一直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然而，大家關切的不只是老齡化本身，還包括老齡化對整個社會的影響。

“西班牙的新聞幾乎可以涵蓋任何主題，”馬科斯評論說，“但最后無論如何都可以扯到人口老齡化。”這樣的例子有一長串。其中一例是從2007年開始的房地產崩盤，直到2010年的年中，盡管價格已跌到谷底，仍有160萬套房無法賣出。這個數字大概比慘淡的美國房市少了五分之一，不過美國的房市人口是西班牙的9倍。西班牙無法從經濟泥潭中脫身或解決龐大的國債問題，人們經常提出的一項理由就是，老齡化與逐漸增多的依賴人口。

西班牙家庭的財產有八成是房地產，因此當房價暴跌而市場上住房數量攀升時，西班牙老人的財產便大幅滑落。希臘債務危機期間，西班牙的工人社會黨試圖進行改革，以避免危機蔓延到本國。改革的內容包括將退休年齡從65歲提高到67歲、凍結退休金與放寬公司的解雇條件。政府遭遇廣泛的抗議，某些抗爭事件差點導致馬德里癱瘓。

以另一個例子來說，報紙與電視的新聞論壇熱烈討論西班牙的移民問題，他們認為新移民大量涌入，與西班牙老年人口需要年輕而廉價的勞動力有關。西班牙本地人平均年齡大約43歲，前來西班牙的移民平均年齡是32歲。這種差距使人們普遍相信，寬松的移民政策可以增加工作年齡人口，并有助于減少預計從2030年開始的沉重的老年人口退休金負擔——20世紀60至70年代的嬰兒潮人口將集中在這個時期退休。但西班牙銀行的研究指出，外籍勞工大量而突然地涌入，短期內將對勞動供給造成巨大沖擊，大幅降低勞動力的技術含量。全球化的勞動市場因此被引進到西班牙國內經濟之中。

從“最年輕”到“最年老”

今日，西班牙人口中有12%出生于外國。然而，外國人在現代西班牙卻是個全新的現象。歷史上，西班牙把大量民眾送往世界各地。二戰結束后，西班牙人受雇到其他歐洲國家從事農業、工業與家務等低薪工作，類似于今日許多移民前來西班牙從事的職業。20世紀五六十年代，120萬西班牙工人（60年代西班牙人口是3050萬），無論男女老少，絕大多數非常貧困，因此不得不背井離鄉尋找工作。外國雇主會定期到貧窮的農村招募西班牙人，數千名愿意到德國工作的民眾搭乘包租火車直接前往工廠，或是到城市的火車站，在那里會有家庭接他們回家工作。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保守而熱烈提倡家庭觀念的獨裁者弗朗哥統治下，西班牙的年輕人多到可以分給別的國家使用。政府積極推動工人輸出，希望以此來獲取外匯。南歐今日的尷尬，在于每個家族記憶中，總有某個親戚或同鄉因家鄉太窮太擠難以維持生計，只能離家到外地工作。對他們而言，近年涌入西班牙的新移民潮正重復他們當初的故事，只是結局充滿諷刺與扭曲：西班牙曾是歐洲最年輕、生育率最高的國家，現在卻成為最年老與最不愿生育的國家。

與美國的佛羅里達州一樣，西班牙經濟的榮枯數十年來主要取決于觀光業與來此過退休生活的人。西班牙開始認真吸引外國退休人士，是在20世紀60年代佛朗哥統治期間。政府將當地的陽光轉變成一項資源，以吸引觀光客與退休人士前來，同時也為西班牙爭取外匯。佛朗哥于1975年去世，緊接著出現一股建設熱潮，到了1980年，建筑業以及為滿足退休人口需求而興起的服務業也欣欣向榮。今天西班牙已是30萬名英國退休人士與大批來自德國和斯堪的納維亞地區的退休者之家。現在，有些年老的外國人本身也陷入貧困，他們前來定居使西班牙成為日漸老齡化的國家。

1953年，每500名西班牙居民只有一名出生于國外，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比例提升到每100名居民有一名出生于國外。然后，突然間移民開始大量涌入，每年有數十萬的南美人、非洲人與蘇聯陣營國家尋找工作的民眾來到西班牙。西班牙的人口成長大部分源自這些外來人口。同樣地，西班牙這段時期強勁的經濟增長也歸功于他們。陸續抵達的工人，使西班牙本地年紀較長的民眾，得以爬升到經濟食物鏈較上層的位置，留下低生產力與低薪的工作給那些年輕的外來人口。

移民為西班牙惡名遠播的固化勞動力提供解套的機會，而西班牙人也愿意接受這項交易，把低層次的工作全交給移民，高層次的工作就留給西班牙人。馬德里都會區僅次于倫敦與巴黎，是歐洲第三大都市群，它突然成為歐洲最國際化的人口中心之一，外國移民現在構成了馬德里近三分之一的人口。整體來說，西班牙每八人就有將近一人，也就是560多萬人，現在登記為外國人。考慮到未登記者與自然移民未計算在內，這個數字可能還會增加100多萬。

“空巢”的農村 萎縮的家庭

西班牙農村老齡化的速度比歐洲任何地區都來得快，年輕人接二連三地離開小鎮，使村落一個個步入毀滅。在農業仍維持勞動力密集的地區，如阿拉貢，無論豐產還是歉收都得有采摘水果的人手，然而人口外流、老齡化與城市的繁榮，使勞力缺乏成為常態，直到外籍勞工來到西班牙才解決這個問題。但是，當2008年至2010年的失業率一直徘徊在20%左右時，西班牙第一代城市人卻回到被新一代人遺棄的農村。原本需要大量外籍勞工的數萬個辛苦而低薪的農場工作，現在再度出現西班牙本地人的身影。經濟景氣時，像西班牙這樣的老齡化社會需要新工人，但在經濟衰退時，要讓這些工人有工作做是一件困難的事。

在經濟壓力下，老人增加儲蓄減少支出，盡可能延緩退休，有必要的話也會尋找低薪工作。他們對外來者的寬容度降低，不愿意花費稅金在移民及其子女的社會服務商，并且希望這筆錢能用在西班牙的老年人口上，這些老人現在也有昂貴的需求。

年復一年，西班牙的人口問題越來越嚴峻。過去25年來，西班牙65歲以上人口增長了75%，每名生育年齡的婦女平均生育1.35名孩子，幾乎接近世界最低水平。西班牙婦女通常在30歲才生第一胎，這在歐洲也是最高齡的。

無論從哪個角度比較西班牙的老人與年輕人，都可以看出相同的趨勢。西班牙65歲以上人口比14歲以下人口多了100多萬，隨著生育率下降與人口萎縮，這個差距還會繼續擴大。預計到2050年，西班牙的人口將比2009年時減少300萬人，需要年輕人持續參與的各個社會領域陷入危機。西班牙人上大學的比例提高了，但在連續數年出生率下降之后，大學年齡人口也日漸減少。

西班牙與南歐的家庭人口不斷減少，批評者對此有很多嘲弄與埋怨，他們擔心生育率下降，會使這個地區淪為美國華盛頓戰略學者所說的“在戰略上無關緊要的地區”。這種觀點并非毫無根據，加拿大保守派評論家馬克·斯泰恩在2006年的作品《孤單的美國》中表示，歐洲這段“被閹割的時代”將在“一個世紀之內創造出在政治與文化上帶有半伊斯蘭色彩”的大陸，到了21世紀末，整個歐洲“將宛如被中子彈轟炸過一般：富麗堂皇的建筑物依然屹立不搖，但建造這些建筑物的人將一個不剩”，他們將因出生率不斷下降而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西班牙與歐洲的人口批評者將人口變遷歸咎于利己主義、懶散與消極。然而這種說法完全偏離事實。西班牙的人口變遷源自個人與國家所做的堅定選擇，而這樣的選擇仍在持續進行中。這些衡量并非輕易為之，人們每天都會估量長壽與小家庭的利弊。西班牙與歐洲大部分地區的人口變化并非自暴自棄，而是自我決定。

西班牙本地人平均年齡大約43歲，前來西班牙的移民平均年齡是32歲。這種差距使人們普遍相信，寬松的移民政策可以增加工作年齡人口，并有助于減少預計從2030年開始的沉重的老年人口退休金負擔——20世紀60至70年代的嬰兒潮人口將集中在這個時期退休。

士兵都到哪兒去了？

年輕人的減少，連帶造成西班牙符合兵役條件的人數減少。2004年，薩帕特羅領導的新社會主義政府從伊拉克戰場撤軍，國內人口狀況的改變是根本因素之一。首先，西班牙萎縮的年輕人口與小家庭，使年輕的西班牙人生命變得更加珍貴，與這個國家好戰的過去比起來，不那么禁得起犧牲。其次，全國年輕人口中有越來越高的比例是新近移民進入的穆斯林，如果它的盟友與伊斯蘭國家交戰，將使其后方的情勢更加復雜。

馬德里的象征阿托查火車站矗立著一座玻璃塔，用來紀念2004年3月馬德里火車系統因10枚炸彈爆炸，造成191人死亡與1800多人受傷的悲慘事件。政府調查后發現，主嫌犯是一名受基地組織唆使的摩洛哥人。來自直布羅陀海峽南岸的摩洛哥人，是西班牙最大的移民族群，有超過65萬居住在西班牙，其中絕大多數是1999年以后才移入的。

經濟不景氣時，對處于就業年齡移民的焦慮引發各種討論，有人認為移民搶走了西班牙人的工作、對天主教西班牙構成威脅，而且促成“歐拉伯”（“歐洲”與“阿拉伯”組合成的新詞）的興起，政府開始出錢讓移民返回原籍國。

當然，最普遍的觀點是，如果西班牙人與過去一樣多子多孫，就不需要移民了。

在老齡化的陰霾下，新聞總是彌漫著一股憂郁。但環視馬科斯用餐的地方，原本對老齡化憂心忡忡的西班牙人，在這里顯得心情愉快。餐廳里人聲鼎沸，在兩個鐘頭的午餐時間內，這樣的熱鬧景象一直持續著。

如果世界上最可能長壽的做法是嚴格的低熱量飲食，那么這則新聞顯然無法打動西班牙人。西班牙是歐盟最長壽的國家，男性的預期壽命是77.7歲，女性是84.4歲。西班牙百歲以上人口1萬人，是法國的3倍（法國人口是西班牙的1.5倍）與意大利的5倍（意大利人口比西班牙多了三分之一以上）。

◎ 來源|中國經營報[內容選編自《當世界又老又窮：全球老齡化大沖擊》中文版（三聯書店2018年4月，譯者黃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