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鎮走來

Le Flaneur

前兩天，我在網上看到“小鎮做題家”這個詞，感慨良多，認為它就是為我量身定做的詞。有人說這個詞太刻薄，其實，我覺得用來自嘲并沒有什么問題，而且能夠引發大家對小鎮青年這一群體的思考。

2012年，我從廣西的一座小鎮考到復旦大學。我是我們高中所在市的高考“狀元”。知道高考分數之后，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當時，我剪了平頭，我媽說：“你考了‘狀元又有什么用？頭發剪得這么短，以后嫁不出去，你就是廢物。”這只是我作為一名女性，在小鎮受到的眾多惡意中的一個而已，也是我為什么拼命要逃離令人窒息的小鎮的原因。

作為一個從小鎮走出來的孩子，我在上海經歷了很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坐地鐵，我不知道該怎么坐，又怕出丑，于是跟著和我一起考到上海的同學去坐。從小鎮來的我真的很自卑，害怕被別人看出我沒坐過地鐵。

復旦大學的校園里有一家便利店，我在那里買了一份日式咖喱豬排飯，那是我第一次吃，激動地拍照上傳到社交網站。后來，我被朋友帶去一家意大利餐廳吃飯，以為那是正宗的意大利菜，多次有意無意地在社交網站上炫耀自己去吃了“意大利菜”。

來上海之前，我從來沒見過外國人，我爸媽對西餐的想象就是用刀叉吃飯。有一次，我媽把整只豬蹄用鹽水煮熟，一家人用刀叉把肉切下來吃，假裝在吃西餐。我媽還做過火腿腸炒飯，然后用生菜包著吃，這也是她想象中的外國人的吃法。但我們實在吃不下生菜，最后我媽還是把生菜炒熟了，她說：“外國人成天吃這個，也太可憐了。”

在復旦大學，我讀的是經濟管理專業大類，這是我爸媽給我選的，因為我的分數正好可以報這個專業，這也是這所學校最熱門的專業。高中期間，我埋頭學習，對大學的專業門類一無所知，雖然骨子里的叛逆讓我想要選擇不一樣的專業，但我其實并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選擇，于是，我最后還是聽從了爸媽的安排。

大一時，我發現大學里學的內容和高中的完全不是一種套路。高中時，我的數學成績很好，但我很清楚我并不擅長數學，數學好完全是因為我做的題是別人的兩三倍。高考時的每一道題，我看一眼就知道題目的原型，知道曾經在哪本習題冊上做過。我會做，并不是因為我知道背后的原理，而是因為我把答案背下來了。

到了大學，我還試圖這樣做，但根本行不通，因為題海戰術的前提是，別的你什么也不做，就做題。但大學里要做的事太多，而時間又太少，不像高中，高二上學期，我們就把高中所有課程上完了，剩下的一年半就是做題。我在高中時熟悉的題海戰術在大學里完全失效了，高數、概率論與數理統計等課程學得一塌糊涂，我多次掛科，最后還是老師看我掛太多次，實在不忍心，才讓我過了，不然我畢不了業。

大一結束后，學校會根據我們大一的績點細分專業，其中金融學、經濟學是熱門。由于我大一時的績點慘不忍睹，被分到了沒人想去的公共事業管理專業，被分到這個專業的都是大一時成績墊底的學生，到了這個專業，我的績點反而成了全班第一。

班里一共19個人，據我觀察，超過一半的人都和我一樣來自經濟能力一般的家庭。大一時，我的宿舍里有4個女生，來自江蘇、浙江的兩個女生成績都很好，被分到了熱門專業，我和另外一個來自貧困地區的女生則成績墊底，被分到冷門專業。

進入這個專業的學生的成績之差讓我大開眼界，本來人就不多，經常來上課的大概只有二分之一。有一次，我們上8點的早課，只有我一個人來了，只能和教授大眼瞪小眼。3年之后，19個學生中按時畢業的只有包括我在內的5個人，其他人則因為掛科太多，不得不延遲畢業。

由于之前在經濟管理專業大類的經歷，我認識的同學在畢業后都進了知名公司，只有我四處碰壁。后來，在一場面向社會人士的招聘會上，一家公司招英文電話客服。我想自己的英文不錯，于是投了簡歷，但對方感到很為難，說：“我們的客服崗位不招你這種名牌大學的畢業生，要不你給我們公司的運營總監做秘書吧。”于是，我有了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

后來，我從公司秘書變成了市場部專員，又跳槽去了外媒做新聞編輯。現在我在一家留學中介機構做翻譯，薪水很低，但好在不是很辛苦。今年1月份的時候，我好不容易漲薪了，卻因為疫情的延續，公司在3月份全員降薪。畢業后，我辛苦工作4年，一點一點地漲薪，這次降薪卻讓我在一夜之間又回到了剛畢業時的薪資水平。我現在可能是我們那一屆的畢業生里薪水非常低的人之一。

我上高中的時候，一方面見識少，另一方面成績名列前茅，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時候，所以覺得那些同學成績不好都是因為他們不夠努力。來到上海，尤其是進入留學中介機構之后，我才知道那些有錢人的孩子所擁有的資源，可能是我這輩子都無法擁有的，這也是我再也不會嘲笑那些境遇不濟的人不夠努力的原因。

我寫這篇文章，其實是想對和我一樣的小鎮青年說，現在，你時運不濟，不要過于責備自己，以后時來運轉、人生得意之時，你也不要忘記自己的出身，不要嘲笑那些身陷窘境的人。

小鎮出身的青年，本就走在一條艱難的路上，只有團結起來，才能走得更遠。我最愛杜甫的那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從小鎮走出來的人，有朝一日有了“廣廈”，不要忘了多提攜身邊同樣出身貧寒的年輕人，給他們希望和火種，正如你當年從小鎮考出來，第一次站在大城市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渴望得到別人的幫助一樣。

（張淼摘自《快樂閱讀·青春美文》2020年第9期，橙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