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向日葵

木糖貓

1

這段時間，我和她的關系越發緊張。我討厭她買的過時的衣服，討厭她那輛老舊的自行車，更討厭她終日里似一尊泥人，只愛看俗不可耐的韓劇，卻極少與我談心。

即使我的考試成績排倒數第一名，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她也只會嘿嘿笑，我在旁邊看著她都覺得郁悶。老師嘆口氣，對她說：“洛麥麥這段時間情緒波動非常大，做家長的要留意，不然會特別影響成績。”她仍舊只是賠著笑，只在走出辦公室時說了一句：“給您添麻煩了……”

我跟在她的后面，她穿著肥大且汗津津的上衣和碎花點的棉麻褲子，瘦得好像衣服架，風吹過，衣擺呼啦呼啦地搖動，很容易讓我想起用來嚇唬鳥的稻草人。

“晚飯要吃什么？”她轉過頭問我。

“吃，吃，就知道吃！我又不是飯桶，老師說的話你沒有聽到嗎？他說我很差勁！”我都有些生自己的氣了，當然，更加生她的氣。我由班級前10名跌到倒數第一，虧她還有勇氣和耐心問我吃什么。

“那我就做紅燒魚好了……”她自言自語，“多吃魚聰明！”

晚飯我沒有吃，我心里的氣像一只不安的老鼠到處亂竄，看什么都不順眼。于是，我連招呼都沒有打，就獨自走出家門。大街上車水馬龍，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三三兩兩遛彎的人，襯得我越發孤單。

我繞到一條僻靜的道路，影子在路燈下拉得長長的，像滑稽的小丑。黑夜層層包裹著我，我透不過氣，眼睛更加看不清東西，周圍黑壓壓的。我嚇得張皇奔跑，誰知一不留神，腳下踩空，掉進了沒有蓋的下水道。

幸好是廢棄的下水道，里面沒有水，但是臭氣熏天。我掙扎著往上爬，卻徒勞無功。我大聲地喊：“救命，救命！”沒人回應。

天啊，難道我要死在這里面嗎？我現在連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誰又能找到我呢？

2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喊得嗓子都疼了，眼淚嘩啦啦流下來。我突然想起她，想起前幾天她坐在橘黃色的燈光下問我：“麥麥，你喜歡向日葵嗎？”

我鄙夷地抽抽鼻子，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愛那種傻植物？我最愛的可是香噴噴的百合、紅艷艷的玫瑰。“不喜歡，葵花子我倒喜歡吃。”她笑了笑說：“向日葵也叫望日蓮，天天追逐著陽光，活得多有希望呀！”她的眼睛亮晶晶，閃成了兩顆發光的星。

“又是你的韓劇里說的吧？”我打趣道。現在我讀的書多過她吃的鹽，她在我的眼里越發變得像俗氣的塑料花，了無生趣地落滿灰塵。

她重重地點頭，贊賞地說：“麥麥，你太聰明了！我知道一片向日葵田，哪天帶你去看，那一顆顆金色的小腦瓜呀，齊刷刷地迎接著朝陽，露珠在上面滾啊滾……”

我冷哼一聲，把書頁翻得嘩啦嘩啦響。她知道我不耐煩，便不再說話，只顧低著頭剝瓜子。我嫌她吵，她端著小盤子，離開我的房間，走到房門口，停了停，欲言又止，終于趿拉著塑料鞋“嗒嗒”地離開。

等我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發現書桌上居然放著一小盤剝好的瓜子仁，白生生的，像植物冒出的新芽。我的鼻頭忽然酸溜溜的。

如今在這漆黑、臭烘烘的地方，我沒來由地想起她說的那番話，感覺特別有畫面感，那片向日葵仿佛就在眼前，她剝的瓜子仁，仿佛在我唇齒間泛著余香。

我的眼淚突然決堤而下，這段時間我做得真的太不對了！我放開嗓門哭喊：“媽媽，媽媽，我在這兒呀，你快來，我怕黑……”

“麥麥，麥麥！”夜空中突然傳來回應，伴著“嗒嗒”的趿拉聲。她找到了我，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在這無人知曉的下水道，我想起“母子連心”這個平時我嗤之以鼻的詞語，哭得更大聲。她知道我害怕，居然不假思索地“咕咚”跳了下來，我被她的舉措驚呆了。唉，我的這個傻媽媽！

她跳下來后也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哎呀，你看我都急糊涂了，你一叫，我就擔心你害怕，媽媽在這兒呢，別怕啊，有媽媽在……”她說了一連串的話，然后把我摟在懷里，就像小時候我怕打雷她摟我時那樣，殊不知我已經14歲了。

我沒有掙扎，靠著她的胸膛，過了一會兒，她猛然想起什么，說：“來，爬到我的肩膀上，你就能上去了。”我只好任由她蹲下身，踩在她弱不禁風的肩上。我明顯地感覺她搖晃著，因為現在的我比她高、比她胖。她往上挺了挺，挺直腰，盡力把我往上托：“你別管我，只管爬！”

“媽——”我叫了一聲，使勁爬了出去。在上面，我伸手拉她時，卻因手臂不夠長，夠不到她的手。就這樣，她在黑夜里等了很久，等我跑到電話亭，打了求救電話，等到警察前來。

是不是天下所有的媽媽都不怕黑？是不是天下所有的媽媽都不嫌臭？只要兒女平安無事，她們就甘愿在下水道里獨自待著？

3

我們狼狽地回到家，我連沖澡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居然打了盆水到我房間，用熱毛巾給我擦洗身體。我既難為情，又感動得要哭，喃喃地說：“我都這么大了！”她笑了笑，沒有回應，拿毛巾給我擦臉。等到把我全身擦洗干凈，她說：“麥麥，你看，都是媽媽的錯，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眼疾這個毛病遺傳給你，讓你的視力一天一天變得越來越差，看不清東西。”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抑制著自己：“唉，我真不是個好媽媽！”

“媽！”我哭出聲，這段時間我怨過她、恨過她，惱怒地想永生永世不理她。別人的媽媽都會遺傳給孩子聰明啊、漂亮啊，她倒好，居然把疾病遺傳給我！可是現在我不再生她的氣了，她為了給我看病，連冰棒都不舍得吃，不顧別人的白眼撿空瓶子賣，為了一毛錢和商販斤斤計較，卻肯花幾萬塊給我治病。

“媽，你不是說我的眼睛再做個小手術就好了嗎？”我擠出一絲笑容。她總是說再做個小手術就好了，我的眼睛已經做了七次手術，希望接下來真的能趕快好起來。“嗯。”她點點頭，“你相信媽媽！”

“媽媽，你說的那片向日葵在哪里？明天早上帶我去看吧！”我說。

她笑了笑，端著水盆出去了。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等待她帶我去看震撼人心的向日葵美景。

可是過了6點，她還沒有從房間里走出來。我只好去敲門，她打開了門，我不禁呆住了。她穿著一件繪滿向日葵的裙子，臉微微泛紅，神色尷尬地說：“那都是我編來騙你的啦，我沒想到你會要求我帶你去看向日葵。咱們在城里，而且這個季節哪里有成片的向日葵？于是，我就想到了這件衣服，上面都是向日葵，這是我最喜歡的……”她微微咳嗽一聲，緩解緊張。

“哈哈！”我快活地大笑。說實話，她穿這件衣服的確很滑稽，可朵朵金盤子似的向日葵真實地綻放在我面前，映著她紅撲撲的臉，那一刻，我發現她青春不再的臉非常漂亮。

我肯定地說：“很漂亮，這片向日葵值得我仰望。”

媽媽站在那里，就是我的希望。

（張秋偉摘自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有夢想，沒有到不了的遠方》一書，大冰咂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