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遠

10月26日凌晨5時,美國首都華盛頓下著小雨。
剛剛結束了兩個小時辯論的民主黨籍聯邦參議員克里斯·墨菲,在開車回家時回頭看了一眼雨中的國會大廈。他舉起iPhone,拍了一張照片。5時15分,他的照片在推特上貼出,附文的最后一行是:“雨中開車回家,既悲哀又憤怒。”
在墨菲的照片里,燈光輝照中的國會大廈穹頂雄偉清晰,被前景的樹木左簇右擁;街面淺積雨水;照片左邊,漫布著燈光折射下的藍色和橘黃色的朦朧雨滴,確實很有些凄美。然而,墨菲推特沒有顯示的,是籠罩了美國民主黨整整一個月之久的無奈和絕望。
墨菲的辯論時段是凌晨3時到5時,為的是“抗議今天稍后將給激進分子艾米·科尼·巴雷特的投票”。“她會判決推翻奧巴馬醫保,導致2300萬人在瘟疫中失去保險。災難。”
時間倒推一個月,英雄式的最高法院自由派大法官露絲·貝德爾·金斯伯格死去僅一個星期,總統特朗普就宣布提名鐵桿保守派女法官巴雷特為其繼任。這樣的任命,將從根本上改變美國最高法院數十年來在自由派和保守派間的大致平衡,有可能導致已經“律行”全美數十年之久的墮胎權、十數年之久的性取向權、數年之久的奧巴馬醫保翻盤。而且,新冠肆虐,大選在即,參議院共和黨多數派卻力排慣例和眾議,加速推進對巴雷特的聽證和投票。民主黨堅持抗爭到最后一刻,但是,早已無力回天。
8時多,《紐約時報》網站的即時更新報道說:“當太陽照射到國會大廈時,民主黨參議員謝爾頓·懷特豪斯正竭力在空無一人的參議院大廳,鼓動投票反對巴雷特提名。”墨菲和懷特豪斯是參議院民主黨通宵“接力”辯論的最后兩站,然而,他們的無人聆聽的辯論就像一個月來民主黨所有杯葛巴雷特提名的努力一樣,完全無濟于事,反倒增加了一層悲觀的宿命色彩:大家都清楚結果,卻又不得不走各自的過場。
墨菲的推特甚至未提及辯論一詞,而說自己是在“抗議”。抗議嘛,大多是針對既成的定局。《紐約時報》沒有回答電郵問詢:懷特豪斯辯論時,華盛頓小雨轉陰,哪來的太陽?這稿子似乎是早就寫好、到時張貼的。其實,管他太陽不太陽,當天的所有大事件都是在燈光中進行的。
當晚,巴雷特提名毫無懸念地以52對48票在參議院通過。一小時后,在賓夕法尼亞大道另一端的白宮南草坪上,巴雷特宣誓就職,成為美國最高法院史上第119位大法官。
民主黨竭力反對提名巴雷特,而且占有不少先例和道義的支持,然而,他們在參議院是少數派。少數派如此孱弱無助,這在已有230多年歷史的美國參議院還是近年才有的現象。
美國國會參眾兩院號稱權力平等,所有法案都得在兩院分別通過,由總統簽字,才能成為法律。然而,美國憲法的起草者們著意給兩院設置了非常不同的構成,導致其形成了非常不同的特性。參議員每州兩名,由全州選民選舉產生,任期6年,每兩年只有1/3的成員改選。而眾議員是在以人口劃定的選區內選舉產生,任期2年。參議員代表的是全州選民,而眾議員則只代表其選區內大概70萬選民。
因為眾議員代表的選民人數較少,且每兩年就得接受其重新授權,所以,眾議院就成了最直接體現民意的地方。往往是社會上刮什么風,眾議院大廳里就會起什么浪。而參議員代表的選民人數較多,而且隔6年才接受選民考核,所以,參議員不必太受飄忽不定的民意的制約,可以更為從長計議。假若眾議院是個沸騰的咖啡壺,那么參議院就是讓議案在此冷卻的咖啡杯了。
除了最高法院的9位大法官外,聯邦司法系統還有673個供職于94個地區法院的法官、179個供職于上訴法院的法官和9個供職于國際貿易法院的法官。這些法官都得由總統提名、參議院通過。
同時,因為參議員不必把會期以外的時間都泡在選區,所以有更多時間呆在京城,與同事們交流思想、溝通感情,無怪乎參議員中存在著很多跨黨派的友誼。因而,參議員們更能傾聽反對派的聲音,理解其觀點。1826年5月3日,亞歷山大里亞(華盛頓郊城)的報紙率先稱已經運行了近40年的美國參議院為“國家最偉大的磋商機構”。1850年6月8日,華盛頓的《每日聯邦報》將其進一步稱為“世界上最偉大的磋商機構”。
美國參議院還有很多獨有的責權,比如審理對總統和聯邦法官的彈劾,批準國際條約,批準總統對大使、軍事將領、部委領導和聯邦法官等每兩年近7萬人的任命。當然,參議院還有激動人心的“海盜”出沒。
所謂“海盜”(filibuster),不過是有人不滿某項勢必通過的法案又無計可施時,采取的非常性阻擾手段:沒完沒了的冗長辯論。說是辯論,其實可以是胡言亂語,比如讀一本電話簿什么的,只要能阻止議程的正常進行就成。假名“海盜”,取的就是出其不意、破壞正常運作之意。
這當然是文藝作品的好素材。電影巨星吉米·斯圖爾特就是因為在《斯密斯先生進京》中動人心魄地演出了這樣的“海盜辯論”而一舉成名的。但影星的藝術不過是模仿現實罷了。
若想冷卻過度發熱的議案,“海盜辯論”可是再好不過的杯盤。
古羅馬時,議院的日程得在日落前結束,所以若有人堅持上幾個小時,議案就可能擱淺。到了現代,議程可以日以繼夜,冗長辯論也就得日夜接力了。公認的史上最長的個人(非接力)“海盜辯論”記錄,是美國參議員斯特羅姆·瑟蒙德的24小時18分鐘。他抗議的是大勢已定的《1957年人權法案》,連其同黨都不愿意和他合作進行接力辯論。
盡管瑟蒙德的企圖現在看來挺反動的,但是,“海盜辯論”不僅能幫助冷卻過熱的議案,也確實是保護少數派權益的重要機制。
人類大致采用過兩種形式的統治方式:獨裁和民主。獨裁分為個體獨裁和團體獨裁,團體獨裁一般也會演化為個體獨裁,是少數統治。民主分為直接民主和代議制民主(共和制),是多數統治。民主的宗旨,是讓所有社會成員都有權利和機會參與社會管理,因此也會想盡辦法保護政治上的少數派。這樣的安排所面臨的二難命題,是效率問題和對少數派權益的保護問題。
美國國會成立時,兩院都未曾對辯論設限—選民的代表嘛,當然該有言就發。其結果自然是國會大廳里“海盜”橫行。為了避免癱瘓,人數不斷增多的眾議院(現為435人)不得不摒棄“海盜辯論”機制。
今人已經不大提及伍德羅·威爾遜了,但他是美國唯一取得過學術博士(即Ph.D)學位的總統。他做過大學校長,一輩子寫了幾十本書。他創立了國際聯盟(聯合國前身),是較早致力于推動國際主義的美國總統。正因為美國參議院有批準國際條約的權力,威爾遜擔心參議院阻擾他的國際主義宏圖大志,于是,他說服參議院自己的同黨,改變參議院實行多年的規則。
1917年,參議院通過第22條規則:只要有2/3的議員贊成,就可以終止辯論、開始投票。也就是說,原本在參議院暢行無阻的“海盜”,其活動范圍和期限自此受到了限制。1919年,該規則首次啟用,終止了反對《凡爾賽和約》者的冗長辯論。1975年,終止辯論所需人數進一步減至3/5,即60個參議員贊成即可。“海盜”的活動范圍和期限進一步受到限制。
民主黨人卡特擔任總統4年,卻沒有得到任命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機會。共和黨人里根因為掀起右傾革命而入主白宮,使民主黨深感式微。等到里根提名羅伯特·波克繼任退休的大法官、尼克松任命的路易斯·鮑威爾時,掌控參議院多數席位的民主黨覺得機會來了。
參議員愛德華·肯尼迪激烈陳詞:在波克的美國,婦女將喪失墮胎權、黑人將被重新隔離、警察將深夜造訪民宅、學校將不能教授進化論、作家和藝術家將受到任意官檢、聯邦法院將向公民關閉。全美從此掀起了倒波狂潮。波克雖然有過一些保守言論,但是后來的分析發現,波克在聯邦上訴法庭的判案記錄與民權大法官馬歇爾的判案記錄幾近類似。
波克未能進入最高法院,其姓氏成了英語動詞bork,意為“尤其是在大眾媒體上,系統地詆毀和丑化(某人),通常是為了阻止其擔任某個公共職務”(據《牛津英語詞典》)。
空前的美國選民在美國各地排數小時長隊提前投票,有可能改變白宮和國會的格局。新的國會若通過法案,增加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人數,自由派擔心的最高法院長期右傾的局面也就破解了。
除了最高法院的9位大法官外,聯邦司法系統還有673個供職于94個地區法院的法官、179個供職于上訴法院的法官和9個供職于國際貿易法院的法官。這些法官都得由總統提名、參議院通過。
民主黨籍總統克林頓上任后,共和黨的“波克傷疤”尚未痊愈,痛憶猶深,因而對克林頓對這些法官的提名一再采取“海盜襲擊”。當時的民主黨多數派領袖哈里·里德被逼無奈,便祭出“核武”(nuclear option),以炸掉“海盜”—除最高法院大法官外,關于其他聯邦法官的任命,只需簡單多數的參議員贊成,就可停止辯論。
等到共和黨重獲多數,特朗普的大法官提名人戈薩奇遭到民主黨“海盜襲擊”時,多數派領袖米奇·麥康奈爾,按下“核武”按鈕,炸掉了圍繞最高法院大法官任命的“海盜襲擊”。
至此,在聯邦法院的法官的任命上,少數派已經完全失去了影響局勢的能力。這就是為什么民主黨雖然竭力反對,卻無法阻止巴雷特成為最高法院的最新一名大法官。
說民主黨面臨悲觀的絕境,當然只是就阻止巴雷特成為大法官一事而言。馬克·吐溫關于天氣的名言,或者也適合民主社會的政治形勢:你若不喜歡當下的情況,請等一會兒。
當然,在民主社會中,有利于自己的政治形勢從來都不是等來的,而必須竭盡全力爭取。這就是為什么雖然明知無益,墨菲和懷特豪斯們還要徹夜接力辯論。這也是為什么已經精疲力竭的墨菲還要坐在凌晨雨中的汽車里寫發推特,邀功賣慘。
他們如此作為,正是為了激起選民的憤怒。國會大廳里的運作,哪怕有些效益,也只能是短期的。真正能長期左右或改變局勢的只有選民。而且,國會大廳的運作,若是與選民的意愿相悖,最終的效果只能是適得其反。
燈光下,巴雷特在白宮草坪上的就職典禮雖然很是喜慶,但卻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倉促感,幾乎有些末日將臨的味道。
巴雷特提名獲批的過程中,空前的美國選民在美國各地排數小時長隊提前投票,有可能改變白宮和國會的格局。新的國會若通過法案,增加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人數,自由派擔心的最高法院長期右傾的局面也就破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