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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家莊軼事

2020-11-06 06:14:05閔凡利
中國鐵路文藝 2020年10期

石頭背棺

在閔家莊,人死不能說死,只能說老、仙游。那是對死者的尊重,尸首放在正屋,魯南這兒也叫堂屋,一家人圍著哭,這叫守靈。三天后入殮。然后,擇個黃道吉日出殯。殯時,要由一壯漢扛起棺頭,把放在正屋的棺材背出來,放在大門外的棺架上,這叫背棺。背棺有說法:從正屋到棺架不論有多遠,都要一氣呵成,中間不得停放。否則,犯忌。就是喪主家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就像鞭炮,一個一個的炸掉。有錢人都想活得久,對這個特別講究。

石頭爺背棺那年剛剛18歲。

那年,閔家莊的地主老汪死了。殯時,催棺炮響了六聲。黑鐵塔樣的王麻子背了幾背,不起。王麻子的汗嘩地流了下來。王麻子重新又緊了緊腰帶,剎了剎腰。又背,棺紋絲不動,王麻子一腚坐在了地上。催棺炮催魂一樣地叫著,很響。喪事的大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那時石頭爺在一邊忙事,塔樣的身子晃來晃去,扎著人們的眼。大總一把扣住石頭爺,緊緊地,像是要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草。大總用手指著棺材問:“爺們,背過嗎?”

石頭爺木木地搖頭。搖得很怕。

大總問:“爺們,聽說咱家廟門前的石獅子你能抱著走?”

石頭爺嘿嘿一笑:“兩年前我就能抱著走20步。”

大總聽了激動地手拍大腿:“你一定背得動,真的,背得動!”由于大總的底氣不足,所以,大總說話的聲音顫顫的。

石頭爺用眼看了看蹲在屋里的棺材,棺材像老虎一樣望著石頭爺。石頭爺心里也有些打怯。可大總的眼神太讓人可憐了。石頭爺只好說:“那,那,那我就試試吧!”

催棺炮又重新響了六聲。響得很燥。石頭爺剝蔥一樣脫掉了粗布汗褂,扎了三扎布腰帶。然后學著王麻子的模樣,在棺材前騎馬蹲襠式蹲好。大總顛顛地跑了過來,用哆嗦的手在石頭爺的兩肩和頸部各放上一刀草紙。由于手抖,頸部的那刀草紙放了三次才放好。

這次,大總親自來喊號子。見前后人都到位了,大總就喊:“預備,一、二、三,起!”石頭爺和棺后的幾個人一較勁,棺材冉冉地起來了,像初升的太陽。此時的石頭爺燒雞一樣勾著頭,兩手托牢棺底。他狠狠咬住牙,那背上的棺材仿佛是座山,他暗自咬住一口氣,出正房進天庭跨二門入頭院繞門墻上臺階過大門下臺階然后是一溜小跑。石頭爺就覺得頭發緊,像戴了孫猴子的緊箍圈。牙咬出的鮮血小溪般從嘴角蜿蜒流下。每走一步,身上流下的汗當即把腳印喂飽了,白花花的路上于是就歪七扭八地抒寫出了一段文字,那段文字很沉重,使所有在場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伴著大總“落棺”的叫聲,棺材穩穩當當地落在棺架上。再看這時的石頭爺,臉紫得像霜打的茄子。另外幾個架棺尾的漢子累得像三伏天太陽底下的狗,伏在棺材邊呼哧呼哧直嫌鼻孔細……

石頭爺背棺頭的消息像生了翅膀的鳥。周圍十里八鄉的誰家老了人都來借。

背棺是個下藝差事,是二小子干的活,一般是完活后賞升麥子或高粱,也許是有這升糧食的收入,媳婦在當時也不難找。那時找對象不像現在有這么多講究,只要有口飯吃,就行!

石頭爺正兒八經行了20多年的時運。背運的那年,他剛好38歲。

事兒發生在春季的一天,后村槐樹莊的地主老茍死了。老茍的兒子小茍為示孝心,花巨款請名木匠做了個六六天頭的楠木棺材。那時正青黃不接,石頭爺餓得直打晃,一升麥子的誘惑使石頭爺在第二天天沒亮就來到了老茍家。當他看到屋里那蟒蛇一樣蜷蹲著的棺材時,心里直打怵。他就自己壯自己的膽:20年前我就能背動老汪,現在正當年,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到了下午,棺才起架。催棺炮響了六聲。石頭爺脫掉了身上的爛褂,光著脊梁站在了早春的陽光下。殘留冬意的風兒不緊不慢地吹過來,刮得石頭爺激凌凌地打了個顫,那個顫打得他好慌,好怕。

催棺炮又響了六聲,急急的,催魂一樣叫著。大總悠長的聲音像棺前的招魂幡在飄:“起棺了——”石頭爺和棺后的幾個漢子各自翅著腚,像正在倒茶的壺。石頭爺暗運一口氣,行便全身。而此時,門外的太陽像朵白牡丹,開得正艷。

“一、二、三,起棺!”聲音剛落,石頭爺猛地起身,棺頭起了,張著,像個要吃人的口。棺尾沒起,像要伺機伏擊人的蛇。石頭爺知道棺尾的人沒有準備好,就忙放下,他想再換口氣。可就在這時,棺尾起了,棺頭一“口”把石頭爺吃到了嘴里。只聽咔嚓一聲,接著就聽石頭爺“啊”地叫了一聲,很恐怖。可石頭爺掙扎著,硬把棺頭背上了身。

汗珠子花生米似的冒在了石頭爺的額上,像雨后的筍,砸在白花花的路上,一地潮濕。石頭爺嘴角咬出的血和肩上流出的血像幾條紅色的小蛇在爬。石頭爺每走一步,血馬上灌飽腳印,就像他用腳在路上戳的印章,鮮鮮艷艷。出堂屋……進天井……上臺階……跨門檻……棺材終于放在大門外的棺架上。而此時,石頭爺就像耗干油的燈捻,癱成了一攤水,躺在了棺頭前。

原來,他的脊骨斷了,頸部的那刀草紙已壓進了他的肉里,血淋淋的……

幾個架棺尾的漢子都圍了上來,都傻成了木頭。其中的一個漢子的嘴像發瘧疾,說:“想……想……想……開個……玩玩……玩笑……試試有……有多大的力……力氣沒……沒想到……”

過了一年,石頭爺的傷好了,可背卻駝了。駝就駝吧,背棺頭這個活卻沒有丟。誰家老了個人,他主動去背。他說:“人是陽間混世魚,是個苦蟲,都是來世上被宰殺的。在世上受了一輩子的罪,老了在露天里拋著,寒心!”可石頭爺有個條件,他只給窮人背。

64歲那年,來福爺老了。他兒子為孝敬他殺了三棵剛栽三年的梧桐樹,打了個方子。方子很小,是窮人用的那種。石頭爺背了幾背,不起。石頭爺就知道為什么了。石頭爺嘆息一聲:“哎,老了……”

石頭爺就擔心,成天成夜的擔心。他說:“往后,人老了,背棺頭可是個問題了。”

石頭爺逢人就說。先找和他一般大的人說。被聽的人就跟著說:“那真是個問題了。真是個大問題了。”后來找比他小的人說。再后來遇見小孩也說,小孩不懂就嘻嘻地笑。笑得石頭爺搖頭嘆息,搖得頭很苦,嘆得心很寒。

又過了幾年,石頭爺正好73歲。73歲是個坎。老俗語: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個坎,石頭爺沒有跨過去。

老的時候,石頭爺交待跪在床前的兒子:他走了,可得找個有力氣的人把他背到祖墳上去。兒子是個孝敬孩子,完全應了石頭爺的話,并向他保證:他老后一定讓他直著身子走。石頭爺很高興。老的時候沒受一點罪,腿一伸,眼一閉,頭一歪,仙游去了。

上年歲的人說,羅鍋老了,背也就不駝了。原因是,人一斷氣,筋就放開了。可石頭爺老了,背仍駝著。

兒子就哭。哭他爹的命苦,一輩子受的罪多,老了還在受罪。便跪著哀求站在一旁的族長:“爺,我爹是直著身子來的,還是讓我爹直著身子走吧!”

族長被他的孝心感動。再說入殮蓋蒙臉紙,兩條后腿在后面翅著像高射炮,不雅觀。

族長雙手扶起孝子說:“孩子,你放心,我一定讓你爹挺著胸脯上天堂!”

這天夜里,族長帶著族里幾條精壯漢子來了。石頭爺的兒子忙得像過年三十一樣,又是讓茶又是讓煙。族長先燃起了一炷高香又燒了三刀紙錢。然后帶著幾條漢子跪下。膝蓋著地轟轟作響。族長雙手合十說:“大侄子在天之靈敬請諒解,出此下策實屬無奈,是為你在冥間挺起身子做事,堂堂正正做鬼。”說完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

幾個漢子爬起便行動起來。族長把蒙臉紙拿掉,用準備好的白布像包扎傷員似的把石頭爺的頭纏成繭。接著把石頭爺的身子翻了個。石頭爺臉朝下趴著。頭和腳像圓規一樣支著。只需誰抓住駝處,用力一轉就能畫出一個標準的圓。可石頭爺畫不出了。駝處高高聳著,山一樣氣勢磅礴。族長把杠子放到駝峰上,幾條漢子各奔杠子兩端,聽族長的口令。先輕輕地摜力,然后狠狠地壓,就聽脊骨咯咯嘣嘣地響,像小孩在嚼炒豆。族長接著大喝一聲:“嘿!”幾條漢子積極響應,各使出吃奶之力,駝峰咔嚓一聲,像摔斷的黃瓜。再看峰處,一馬平川。

族長還有些不放心,復爬上石頭爺的背。用腳在脊背上來回地跺踩。恐怕峰處還會像火山一樣再次爆發。

石頭爺的兒子眼里汪著淚,忙吩咐孩子的娘把早已準備好的飯菜端上桌。接著他撲通給族長和幾條漢子跪下了,說:“各位兄弟爺們遂了俺的心愿,是俺的大恩人!請受我一拜!”說完磕了三個響頭。

然后他又給石頭爺燒了三刀紙錢,送了三炷粗香,跪下悠悠地說:“爹,您是直著身子來的,我還是讓您直著身子去,爹,您好好的走吧!”

“爹呀,您西南大路去……”

石頭爺就這樣走了。石頭爺大名閔昭宏,石頭是小名。在閔家莊,他的小名響亮。一個莊上的人,你問閔昭宏,沒人清楚,但只要你說起石頭,大家都知道是他。

石頭爺走了,是挺著脊梁去的天堂。對一個駝者,這是善良的閔家莊人對石頭爺唯一能做的善事。但做過了,閔家莊的人心里還覺得對不起石頭爺,每個參加那天晚上壓“駝峰”的人,夜里睡覺時都用手指劃拉著自己胸口上的肋骨,想來想去,后來想明白了,那就是:自己真是混賬啊!咋就該做這件事呢!

后來他們再聚一起說起這件事時,族長懊惱,說:“當時,我怎么就答應了呢,我真是混賬!”幾個也都跟著說:“我們也是!”

他們幾個就成了閔家莊最混賬的人。但后來,閔家莊有一個叫八斤的人,每當說起他叔閔脊瓦的瘋,八斤說:“我才是閔家莊最混賬的!”

脊瓦要菜

閔脊瓦是八斤的三叔。50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八斤是他大哥的四兒子。按閔家莊的規矩,要過嗣給閔脊瓦,不能讓他那支血脈絕了。閔脊瓦的老大就說:“老三,八斤我就給你了,但你得負責給他說媳婦、蓋房子、成家立業。”閔脊瓦想等八斤娶了媳婦之后再過嗣。就私下把話過給了他二哥閔脊梁。閔脊梁把這話說給大哥閔脊棒。閔脊棒一聽就煩了,他在二慌慌家找到了正在打麻將的閔脊瓦說:“老三,你怎能這樣不知足呢?你什么勁沒費就得了一個兒,還不想出點血,這爹就是這么好當的?還有,你什么勁不費就想當現成的爹,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閔脊瓦一聽就不高興了,說:“還一個娘的弟兄呢,分得這么清,又不是張王李趙。”兩人越說越不順,聲音也就越來越高,后來就吵了起來。后來閔脊瓦惱了,說:“你說你白養了13年,你虧,我不過嗣了行不行?我當絕戶頭行不行?”閔脊棒不愿意,說:“老三,你說那話不中。那樣我就對不起先人,咱絕一支呢!我這個當老大的沒臉見先人呢!你不過嗣不行!”吵著吵著,閔脊棒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以前寫的過嗣單說:“老三,你說話像放狗屁。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怎么想變天呢!沒門!”弟兄倆吵著吵著就去大隊里找閔憲發。閔憲發正巧在大隊部里。聽了經過后,先把閔脊瓦摳鼻子挖眼睛熊了一頓,說:“你脊瓦過嗣八斤,這是人所共知的,怎么能說不過嗣就不過嗣?再說了,你不過嗣八斤,老了那一步怎么辦?話又說回來,你把過嗣單都立了,說不過嗣就不過嗣了,你又不是三升兩歲的娃娃,嘴像屁眼一樣不走準?你哥說的一點不錯,你過嗣了八斤,你就是八斤的爹,不盡當爹的責任,怎么能當爹呢?再說了,家有錢財萬貫,都在兒女身上消散。你過嗣了八斤,你就該把錢花到八斤身上,你哥把八斤給你養到13歲了,這已經夠弟兄味了,你別不知足。八斤都13歲了,說著拉著就得娶媳婦了,你還不快點給他蓋房子?想喂鳥還得有個鳥籠呢,別說是個大活人了。不然你留著錢干什么?帶到棺材里去?還有,你只要再打麻將,讓我逮著,脊瓦,我不治得你喊爹,我就不治你!到那時候,你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閔脊瓦被熊得狗血噴頭,只有答應“是是是”,哪里還敢還嘴。最后只好按閔憲發說的辦。沒過幾天,舉行了過嗣儀式。閔憲發當的證明人。把八斤正兒八經過嗣給了閔脊瓦。從這天起,八斤正式叫閔脊瓦個爹。

閔脊瓦就把自己省吃省喝攢的錢從窗戶眼里掏了出來,先給八斤蓋了四間青磚到頂的屋,八斤是長材,說著拉著就大了,轉眼從一個穿開襠褲的毛孩子長成了毛頭小伙子。閔脊瓦忙著給八斤操辦媳婦。

媳婦是風水鄉上吳家的閨女,叫巧兒。在娘家為老大,下面有三個妹妹和兩個弟弟。有事沒事的,姐妹幾個經常相互走動,一般都是以八斤這兒為中心,有個啥事的都來八斤這兒坐坐,商量商量。

閔脊瓦以前雖然喝點酒,但一般喝得少,放不開量。可自從八斤娶了巧兒后,就對杯中之物上了癮。開始的時候,八斤家里的還給炒個菜,煮個咸鴨蛋什么的,后來閔脊瓦一天喝三次酒,八斤家里的孩子一纏就沒空了。閔脊瓦有時就去咸菜缸里摸塊咸菜疙瘩就著喝。喝一口酒啃一口咸菜。到夏天,閔脊瓦就像個小孩一樣拿著個手電筒去摸知了龜,也就是蟬的幼蟲。一摸半茶缸,用油炸了,是下酒的好菜。這個時候,是閔脊瓦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刻。吃一個知了龜喝一口小酒,那個滋味,比神仙還悠閑。入了秋,閔脊瓦就捉螞蚱、蟋蟀。讓巧兒給他炒辣椒。吃得那個樂,沒法提了。入了冬,這便是閔脊瓦最痛苦的時候。八斤家里的已有兩個孩子了,都是小子,巧兒忙里忙外,根本沒空想著他這個爹。這個時候,閔脊瓦就干喝,一咂一咂地喝,邊喝邊回味以前有菜的日子。

八斤的小姨子有事沒事的常來。沒菜吃的閔脊瓦這個時候一樂,這不是來菜了?特別是巧兒的二妹三妹來,閔脊瓦就對著八斤咋呼:“八斤,侄女來了,你還不快去西頭禿老五那兒要兩個菜?”巧兒的妹妹就說:“不要不要,又不是外人,姐家有啥我們就吃啥。”閔脊瓦不同意,說:“以前是以前,以前沒出嫁,走姐家吃什么都中。現在出嫁了,是客了,不要兩個菜是說不過去的。”本來八斤不想要的,菜園里什么菜都有,但礙于爹說了,況且說的又這么在理,理由又這么充分,只好去要菜,兩個菜十塊錢,八斤兩口子雖然心疼錢,但也沒法。

這可樂了閔脊瓦。當然,閔脊瓦的樂是暗樂,是在心里樂。八斤的小姨子走時還都很親熱地招呼他:“叔,俺走了。”燕語鶯聲地叫,叫得閔脊瓦心里麻酥酥的,很受用。

閔脊瓦喝著八斤給他用地瓜干換的散酒,吃著他們剩下的殘菜,心里是一陣竊喜。

吃過飯出門,閔脊瓦就故意用單留的一塊肥肉把嘴頭來來回回地擦,擦得油乎乎的,看樣子最少也得吃了兩碗紅燒肉。閔脊瓦哼著“大路上走來我陳士鐸,趕會趕了三天多”的柳琴小調,專往人多的地方湊。一看他那個樣,大伙準知道今天又吃上“下山虎”了,就故意問:“脊瓦,今天又陪客了?!”

閔脊瓦就很高興地說:“八斤喊我陪,我沒陪。都是年輕人,咱這么大歲數了,又老又臟,年輕人嫌呢!”

畫上山虎的閔憲九一聽閔脊瓦這么說,就說:“脊瓦爺們,你還怪有自知之明呢!”

閔脊瓦說:“那是那是。我閔脊瓦走過南下過北,運河邊上尿過尿。這點小禮別光覺得你文化人懂,我脊瓦比你憨,也憨不到哪里去。”

大伙都說:“脊瓦話里有骨頭呢!”

大隊部里的黃子短著舌頭說:“三、三叔,你是怎怎怎怎么吃的?”

閔脊瓦說:“他們吃完我吃的,吃的是‘下山虎。”

“下山虎”就是指吃飯時剩下的殘菜剩湯。魯南這兒的農村稱為“下山虎”。白大扁在一旁擠鼻弄眼地說:“八斤這孩子也真是不懂事,小孩他姨來,也不讓咱脊瓦兄弟陪著,這不是故意不把咱脊瓦兄弟當爹待嗎?”眾人就附和著說:“是呀是呀,不當爹待呢!”

閔脊瓦倒很明白:“咱本來就不是親爹,能吃上‘下山虎,就不錯了。我也就滿足了。”

大伙就故意問:“在禿老五那兒要了幾個菜?”

閔脊瓦說:“要了兩個,家里又添了四個。”

有個叫二騷的搗蛋貨說:“八斤這家伙也太小氣了,家里來客了,還不多要兩個菜,再說來的又是小孩的姨,要是我,最少得要八個菜!”

白大扁在一旁把話接了過去說:“你小子這樣大獻殷勤,有著花花腸子呢!你就是辦桌席,你小姨子也不會來。你想想,你小姨子來了,你連襟能把心放肚里?”

閔脊瓦說:“要這兩個菜,還是我讓去要的呢!”

大伙問:“那因為啥?”

閔脊瓦說:“還不是心疼錢。兩個菜好幾塊錢呢!”

閔憲九說:“兩個菜也太少了。”

閔脊瓦說:“兩個就中。細水長流呢!”

幾個人就說:“你脊瓦也太容易滿足了。兩個菜,幾個人吃完,不就是光剩下渣子了嗎?不就成了一汪好水無有魚了?”

閔脊瓦說:“吃不了吃不了,還剩多著呢!”

幾個人就“哎”一聲,不言語了。

閔脊瓦見狀就故作神秘地說:“告訴你們個事!”

大伙問:“什么事?”

閔脊瓦說:“八斤這孩子是過日子的人,要按他的想法,小姨子們來家里胡亂做兩樣菜就行了,還上飯店里要什么菜。每次她們來,我就故意當著八斤和小孩他姨的面說:‘八斤,還不到禿老五那兒要兩個菜?沒法,八斤就得去。”

二騷聽了大失所望:“這算什么秘密?”

大伙說是呀:“這哪里有秘密?”

閔脊瓦說:“你們想,不然,我怎么能吃上‘下山虎。”

大伙恍然大悟,說:“原來是這么回事,三脊瓦老奸巨猾呢,給八斤還來這一手呢!”

閔脊瓦給大伙抖這個秘密的時候,恰巧,八斤的三小姨子小青從這兒路過。小青本來想給閔脊瓦打招呼的,他是姐姐的公爹呢!可閔脊瓦正興高采烈地說姐家的秘密。小青聽得清清楚楚。小青想:“怪不得每次來,叔這樣熱情,原來,內里還有這么多的曲里拐彎!”

小青是個知曉大理的姑娘,很多時候都替姐姐姐夫分心。想想姐夫家又有老又有小,里里外外花錢的事多著呢,光指著姐夫一個人掙錢,小日子過得也是緊手緊腳的,她們雖然幫不上忙但一定不能再扯姐姐的后腿啊!今后,在姐姐家吃飯,一定要注意,不能讓姐姐破費了。到姐家小青便把閔脊瓦的話偷偷說給了姐姐。巧兒一聽,那個氣,就給八斤說了。八斤很生氣,可當著媳婦和小姨子的面,不好表現出來,只是說:“爹不會這樣做的。”巧兒就反駁:“小青剛聽來得,小青還能說瞎話?”八斤就沒話說了。沒話說也得說,他是八斤,媳婦在看著他呢。就說:“干你的活吧,天天這事那事的,傳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話!”巧兒看八斤不高興,不再說什么,只好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八斤心里那個煩呀,心想:“一點也不替我著想,這是什么爹?!”

閔脊瓦回到家,看到小青來了,心里竊喜,晚上又有“下山虎”吃了。就對著八斤咋呼:“八斤,侄女來了,還不到禿老五那兒要兩個菜?!”

八斤繼續干他的活,沒搭理。

閔脊瓦以為八斤沒聽見,就又喊了一遍。

八斤這回說話了:“你不要喊了,我早就聽見了。小青是吃過飯來的,不要你瞎操心了!”

閔脊瓦弄了個大紅臉。

沒過幾天,小青兩口子來了,閔脊瓦想:“這次他們可是沒吃午飯來的。”他給小青兩個人打過招呼后說:“八斤,侄女和外頭的都來了,去西頭禿老五那兒要兩個菜吧!”

恐怕不要,閔脊瓦就又提示了一下:“小青外頭的也來了,不是侄女自己。”

沒想到八斤這一次頂撞了他,沒好氣地說:“你不用嚷嚷了,我知道怎么做。”

后來終于沒有去要,還是八斤家里的東拼西湊湊了六個菜。弄得閔脊瓦一肚子不愉快,心想:“小八斤,你翅膀根硬了,不想理我了呢!”吃飯的時候,巧兒喊他說:“爹,一塊吃吧。”他也沒理,就挎起叉子出門了。

走在路上,閔脊瓦越想越不是個味,他想起了老俗語:養人家的兒,種人家的地,最后落個長出氣。可這個話不能說給任何人說,說了,這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臉嗎!?閔脊瓦就不由得長嘆一聲。

迎面來了白大扁和二騷。二騷見閔脊瓦在吃飯的時候挎著個叉子上地,納悶地問:“三脊瓦,怎么沒在家吃‘下山虎?”

閔脊瓦說:“別提了,八斤這熊孩子翅膀根硬了呢!”

白大扁問:“怎么,你爺倆又斗氣了?”

閔脊瓦說:“沒斗氣,就是我讓他去要菜,他不聽我的,沒要。”

二騷一聽不是什么新鮮事就說:“我當什么事呢,原來是這點小事,不要就是了,值得生氣?”

閔脊瓦很生氣地說:“你小子懂個屁,他不要菜,我就吃不上‘下山虎了!”

二騷這時才明白,說:“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從那之后,閔脊瓦逢人便說:“八斤真小氣,對脊梁骨來了也不要菜,弄得我連‘下山虎也吃不上了。”

就像背棺頭的石頭爺一樣,逢人便說:“咱閔家莊今后死了人可成了大問題了,因為沒他那樣背棺頭的人了。”開始是遇到閔憲九。閔憲九是明白人,就交待他說:“脊瓦啊,這個話可不能亂說,丟人呢!”閔脊瓦就笑。閔脊瓦笑著就給從后面走過來的閔憲發說。閔憲發聽了非常生氣,說:“脊瓦,你就長了個吃心眼!我什么時間再聽你說這句話,我就要揍你!”閔脊瓦聽了就給閔憲發笑。閔憲發對閔憲九說:“我看,脊瓦八成是腦子有問題了。”

再后來,閔脊瓦就給八斤說:“八斤真小氣,對脊梁骨來了也不去要菜,弄得我連‘下山虎也吃不上了!”大伙才真正明白閔憲發所說的閔脊瓦的腦子是真有問題了。八斤就后悔:“咋就不該要菜呢。假如那天要了那兩個菜,爹也就不會這樣了。”

慶霸好病

慶霸死了有30多年了,直到如今,閔家莊的兄弟爺們還在納悶,無病無恙的慶霸,咋說走就走了呢!

慶霸姓閔,全名閔慶霸,是閔家莊的五保老人,死的那年歲數并不是很大,也就是66歲。說起來,人到60歲夠一輩子了。可現在生活條件好了,60歲那算是大青年,80歲才算是剛入老年的邊呢。

就在閔慶霸64歲那年,自己撒尿發現里面有血絲,后來就尿紅尿了。閔慶霸就尿著和村里干部看。村里的支部書記閔憲發見了,說:“乖乖,你真行,還會尿帶顏色的!”就差人帶著他去縣城里的醫院看大夫。當時縣城還沒改市,還不叫善州市,還叫善縣。閔慶霸就在善縣人民醫院里進行了一次徹底檢查。一檢查檢查出了大問題了,閔慶霸是患了膀胱癌。

閔慶霸就問大夫他得的啥病。大夫說是膀胱癌。閔慶霸不明白什么叫膀胱,更不明白什么是膀胱癌。給他看病的大夫姓章,叫章法。章大夫不好說透,就輕描淡寫地說:“就是膀胱上有了點問題。”閔慶霸問:“膀胱上能有什么問題?”章大夫說:“有癌細胞。”一聽是癌細胞,可把閔慶霸“細胞”住了。閔慶霸換了一個話題,問:“咱這兒得這個病的人多嗎?”章大夫搖了搖頭說:“沒有。”

章大夫沒給閔慶霸拿什么藥。有這個病了,拿藥吃那是白糟蹋錢,只是交待閔慶霸:“這么大年紀了,你要會算,什么都不如藥難吃。你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盡量少吃藥。”閔慶霸說:“大夫你說得太對了。我活這么一輩子,什么都想吃,就是不想吃藥。一見藥我就頭疼。”

臨出門時,閔慶霸又把章大夫拉到一邊問:“我真是得了膀胱癌?”

章大夫有點警覺,問:“為什么這么問?”

閔慶霸說:“回村里,要給我們村的領導說的,我怕他們不相信。”

章大夫一塊石頭放進了肚里,說:“絕對不會有假。”

閔慶霸就對章大夫說:“我求你個事,你給我寫個證明行不行?”

章大夫問:“什么證明?”

閔慶霸說:“就寫我得的什么病。”

章大夫一想,一個快要死的人,有這個要求,況且他又能做得到,就盡量滿足他吧,就說:“好吧。”

寫完之后,閔慶霸還不滿意,說:“你還沒蓋章呢!”

章大夫問:“要蓋章干什么?”

閔慶霸說:“要不蓋章,我們村的領導不會相信。”

章大夫警告說:“你可別拿著我給你開的信去干壞事啊!”

閔慶霸很高興地說:“我這么大歲數了,怎么會呢!絕對不會的!”

章大夫就蓋上了門診的章。

拿了證明信,閔慶霸心里像三伏天吃了涼拌黃瓜一樣。帶著他去看病的是他的遠門侄子閔文書,那是我們村的明白人。當然,閔文書清楚,他大伯閔慶霸的這個病,那是李雙雙哭丈夫——沒希望了,心里就有些沉重。

一出醫院的門,閔慶霸就對閔文書說餓了,想吃飯。他侄子就把他領到當時善縣最好的青年飯店,閔慶霸喝了兩碗餛飩,吃了三籠蒸包。吃得那個香、那個饞,讓閔文書都在心里暗暗地替他流淚。暗想:“這是在吃老食呢!吃了這頓,下頓能吃不能吃還說不上呢!”

閔慶霸剛回到村頭,原本彎著的腰一下子挺了起來,臉上也開出了笑。第一個遇到閔慶霸的是閔慶語的父親閔憲亥。閔憲亥問:“慶霸,進城?”

閔慶霸腰一挺,說:“是,進城。”

原來閔慶霸和閔憲亥說話都是帶稱呼的。閔慶霸稱呼閔憲亥個叔。這一回,閔慶霸什么也沒稱呼。

閔憲亥也沒在意,問:“干什么去呢?”

閔慶霸說:“去城里看病!”

閔憲亥問:“什么病,這么金貴,還要進城去看?”

閔慶霸腰又一挺:“是膀胱癌。”

閔憲亥把證明信拿到手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說:“這信不會有假吧?”

閔文書在一旁說:“是真的,爺。”

閔憲亥就把信反看正看。其實他是個睜眼瞎,一天學也沒上過,連男女都不分的。在城里進廁所有好幾次跑進女廁所,挨了好幾回揍。后來,閔憲亥發誓要學會“男女”這兩個字,學了半個月沒學會,進城了還是常往女廁所里跑。閔憲亥一本正經地看了,自言自語道:“還真是這么一回事呢!”

閔文書點了點頭:“是的,得的是這個病。”

“我沒騙你吧。你這個憲亥呀,讓我說你什么好呢!”閔慶霸有點得理不饒人,“你這個人啊,就有點門縫里看人。驢屎蛋子還有發熱的時候,我慶霸為什么就不能發發熱?怎么,我有膀胱癌,你心里難受,是不是?你就覺得我有病也應該是發熱感冒之類的上不了桌面的,可我這次就有了這個富貴病,怎么著?”

閔憲亥說:“怪不得老俗語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一點不假啊!”

閔慶霸沒回家就去了大隊部。大隊的干部們正在開會。閔慶霸徑直推開門,進屋就坐下了,說:“你們幾位當官的都在,我把進城查病的情況給你們說說。”

大隊長那時已是閔凡雨了。閔凡雨見是閔慶霸,說:“你沒看到我們在開會?!”

閔憲發發現今天閔慶霸有些反常,用手制止了閔凡雨,說:“慶霸,說說,檢查的情況怎么樣?”

閔慶霸說:“是膀胱癌。”

閔憲發說:“哎呀,慶霸,恭喜你,你能得這么一個了不起的病。要沒這個證明,我還真的不相信呢!我都得不上的病,你閔慶霸咋就得上了呢,這不日怪了!”

閔慶霸聽了閔憲發的話,有點飄飄然了。他原來挺著的脊梁明顯硬朗了許多。看人的眼神也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前他是睜著眼,而現在他也學上閔憲發了,用眼角去看人了。他這時再看大隊長閔凡雨,原來的高大如今卻小多了。

閔憲發說:“這是個富貴病,可得要注意了。”

閔慶霸說:“我注意著呢。我注意著呢!”

閔憲發說:“真想不到,你能得上這么個病!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

閔慶霸忙說:“是啊。是啊!”

轉眼一年過去了,閔慶霸越活越精神。這一天,大會計閔慶化的父親去世了,請閔慶霸來執事。閔慶化的同學——善縣人民醫院的章法大夫也來了。章大夫看到閔慶霸很吃驚。就問閔慶化:“那個人是你們村的?”閔慶化點頭說:“是,他叫閔慶霸。是我們村的一個五保戶,我得稱呼他哥。”章大夫說:“他不是得了膀胱癌嗎?”“是,”閔慶化說,“當時你還給他開了證明的。”章大夫說:“是啊。可現在我看這個閔慶霸就像一個沒病的人一樣,難道他的病好了?不可能的,我當時看他的病,也就能撐個半年。”

閔慶化問:“這是怎么回事?”

章大夫說:“這樣吧,等你把老人家的后事處理利索了,你帶著閔慶霸到醫院里來找我。我想再重新給他檢查一遍。你放心,我不讓你們大隊花一分錢的!”

閔慶化說:“那太好了,我代表閔慶霸謝謝你!”

章大夫說:“不用謝,這是我分內的事!”

沒過幾天,閔慶化就帶著閔慶霸到善縣人民醫院找章大夫。章大夫領著閔慶霸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檢查。透視了,拍X光了,檢查的結果讓章大夫目瞪口呆。閔慶霸原先的膀胱上癌細胞什么的都沒有了,也就是說,閔慶霸什么病也沒有,是一個健康人了!

不可想象,這太不可思議了!

閔慶霸就這樣低著頭回了閔家莊。閔家莊的人見閔慶霸和閔慶化回來了,就問:“慶霸,病怎樣了?”

閔慶化就笑著答:“好了,好了。”

閔慶霸的臉明顯地長了。閔慶霸就問閔慶化:“我的病,你說它咋就好了呢?”

閔慶化說:“好了好呀,好了你不就是正常人啦?好了你不就什么心事也沒有了?”

閔慶霸說了一句讓閔慶化到死也沒弄明白的話:“你懂個屁!”閔慶化當時看著閔慶霸又彎下去的腰想:“你才懂個屁呢!”

閔慶霸在街上走,也不像以前那樣受人尊重了。村里的紅白事上也沒有人再請他執事了。人們不理解:“慶霸,你的病,咋就沒有了呢?”

閔慶霸說:“就是,我也弄不明白。病好好的,咋就說沒有就沒有了呢?”

大伙就說:“我們是在問你呢!”

“我咋知道呢!”閔慶霸說著把那個已經破碎得不成樣子的證明信掏出來,“你看,證明信上寫得清清楚楚,我還能騙你們?”

大伙說:“現在什么都有假,誰能證明這信沒有假呢?”

閔慶霸不知該說什么了。

可閔慶霸的病卻越來越厲害了,又開始尿血了。閔家莊的人都說:“閔慶霸的病不是好了嗎?他這是咋了?”

這天閔文書去找村支部書記閔憲發,說:“我叔慶霸不行了,他有句話要給你說。”閔憲發不相信,說:“不是病好了嗎,咋回事?”就去了閔慶霸家。

閔憲發用手彈了彈閔慶霸抓過的地方,其實那地方什么也沒有,閔憲發還是彈了,不彈他不放心。閔憲發看了閔慶霸一眼說:“走了好。走了好。”然后就邁著四方步,走了。

在埋完閔慶霸的第二天,給閔慶霸看病的章大夫來了。章大夫這次來是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來的。當今世界上都看不好的病,在他這兒卻好了,章大夫有什么理由不激動呢。章大夫想:“我如果把閔慶霸這個病例整理出來,把他如何進行食療的論文寫出來,說不準我就為醫學界填補了一個空白,為醫學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

章大夫先到的他的同學——會計閔慶化家。閔慶化說:“你來晚了,閔慶霸死了,昨天剛埋了。”

章大夫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閔慶化就領著他到了閔慶霸的墳前。墳很新,還散發著泥土的清香。章大夫圍著墳轉了半晌,一邊轉著一邊說:“咋回事呢?明明沒病,咋就死了呢?”

章大夫的論文最終也沒有寫出來,每當說起此事,章大夫總會懊惱地說:“我可讓閔慶霸坑壞了。”

四書畫虎

談四書現在是閔家莊的畫家。以前不是,那時一過年,談四書就寫點對聯,如“向陽門第春長在,積善人家慶有余”“一元二氣三陽泰,四時五福六和春”“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拿到村西的集上去賣,得個仨瓜倆棗,換兩個吃鹽打油的錢。但他的字不如閔憲九的畫好賣。閔憲九畫的是虎,是上山虎。須毛迸發,煞是威猛,過年了,村人們都喜歡買張虎畫,虎威風,是萬獸之王,能壓風能鎮邪,再加上閔憲九是閔家莊大隊會計閔慶化的父親,老人家畫風非常嚴謹,一天只畫兩幅,從不多畫,所以閔憲九的上山虎很好賣,年年都緊俏。

談四書的字卻賣不了多少,每年只賣可憐的幾幅。剩下的都讓他老婆吳柴花搗鍋底燒鍋了,為此,談四書決定畫虎。

談四書想,畫虎有什么難頭?他以前畫過,畫的不是虎,是貓。是他家喂的一只貍貓,小老虎似的,很可愛。沒事了,他就畫,畫了一張又一張,千姿百態,都很嬌。他想:虎和貓是有相通之處的,長得像,況且,貓還當過老虎的老師,比老虎還狡猾呢!只要畫好貓,虎也就有個八九不離十了。把貓畫大些,畫兇些,再在頭上添上個“王”字,貓也就是虎了。

談四書就開始畫他的虎了。

畫了一段時間虎后,談四書猛然想起一件事,閔憲九畫上山虎,若是自己也畫上山虎,不等于嚼人家嚼過的饃饃嗎?“我不能和閔憲九一樣,一定要別出新裁。”想了很久,談四書拿定了主意:你閔憲九畫上山虎,我就畫下山虎!談四書很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激動!

在閔家莊,只要一說畫虎的,大家都說閔憲九畫的虎是真虎,佩服得不得了。說那虎真威風,不比唐伯虎畫得差。閔家莊的人都知道唐伯虎畫虎不點睛,閔憲九畫虎只點一個睛。也就是說,閔憲九只比唐伯虎差這一只眼的功夫。閔家莊的人說:“唐伯虎能比嗎?那是什么人,不是凡人,是文曲星下凡呢!閔憲九能畫到這個份上,不易了,祖墳上冒青煙了呢!”

談四書見過閔憲九畫的虎,他感覺一般化,只不過閔家莊的人把他“演義”了。他閔憲九能和人家唐寅唐伯虎比嗎?唐寅那是什么層次?他閔憲九是什么層次?天壤之別呢!可閔家莊的人都迷戀他,不正常呢!

談四書就想,閔家莊很久沒出畫家什么的,出了一個文化人就稀罕死了,就把他神化了,閔憲九能有今天這名聲,與這有很大的關系。這叫先入為主吧!

當然,也有他兒子閔慶化的力。可談四書認為,慶化只是個大隊會計,閔憲九畫的虎是藝術,慶化的力太小,可以忽略不計。

談四書就琢磨,怎樣才能脫穎而出呢?怎樣才能一鳴驚人呢?讓閔家莊的人一提起畫虎的,就想起我談四書呢?

得在輿論上下功夫!特別在外面,得造大影響。他閔憲九只是十里八鄉的人才知道,那我就在咱鮑溝公社有名氣,在善縣有名氣。到那時,等全善縣人民都承認我了,還在乎一個小小的閔家莊嗎?想到這兒,談四書感到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光明。

恰巧那一年,鮑溝公社文化站舉辦了一次農民書畫展。談四書知道了,就去參加。文化站的人問他:“是哪個大隊的?有大隊的介紹信和推薦信嗎?”談四書說:“沒有。什么也沒有。”工作人員告訴他:“你想參加,行,但你必須到大隊開介紹信。因為參加書畫展的都是各個大隊推薦來的。否則,就沒參展資格。更別說評獎了。”談四書聽了忙屁顛屁顛地去大隊里找支書閔憲發。因為閔家莊的公章拴在閔憲發的褲腰帶上,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叮叮當當,晃晃悠悠,節子羊的蛋似的。

閔憲發不在大隊部里。大隊里的黃子告訴他,閔憲發去看望五保戶白大扁去了。黃子是個孤兒,以前是羊倌,給大隊里放羊,放著放著,羊沒了,閔憲發可憐他,把他留在大隊部里當個通訊員,也就是開個門關個門,打個燈籠送個人,給大隊部里干個雜務活。黃子短舌頭,說話咬不清字,就像嘴里含著塊糖。為此,閔憲發沒少說他:“你看你你看你,說話不能慢慢說?不能好好說?”

談四書進了白大扁的家。閔憲發正和白大扁詢問情況。談四書喊了一聲:“表叔。”談四書是住親戚門上,按輩分叫閔憲發個表叔。談四書說:“表叔,求你個事。”閔憲發臉抬得高高地問:“什么事呢?”談四書那個氣呀,可臉上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賠著笑臉說:“表叔,咱公社不是辦了個畫展嗎?我想參加。”閔憲發說:“你參加就是。找我干什么?”談四書說:“得要大隊的介紹信。”閔憲發有些不高興:“不就是參加個畫展嗎,要介紹信干啥?”談四書說:“那,那誰知道。要求是這樣要求的,就麻煩表叔您給我開個介紹信蓋個章吧!”閔憲發說:“介紹信是隨便開的嗎?”談四書說:“不然我就不來麻煩您了。”談四書覺得這句話說得還不充分,就又補了一句,“表叔,誰不知道,您是咱閔家莊的天!”閔憲發的臉一寒:“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是什么天?南霸天還是北霸天?”談四書知道拍馬屁拍錯了地方,拍痔瘡上了,忙解釋:“誰不知道表叔您在咱鮑溝公社的分量?您是咱善縣的大英雄。哪個不敬重您?”說著這話,談四書一個勁地想扇自己的嘴巴,簡直是昧著良心,胡說八道呢!

閔憲發聽了這話臉上的皺紋才舒展開:“你說這幾句話,還有點話味。”談四書忙就坡打滾:“時間緊著呢,明天就要開展了,快給開介紹信吧!”閔憲發說:“開是可以開,你得先把你的畫拿來我看看,有個差不多,我就給你開。不然,畫得不像樣硬往外拿,丟咱閔家莊的人呢!”

談四書說:“那是那是。”然后屁顛屁顛地回家去拿畫去了。望著談四書的背影,閔憲發哼了幾哼。

一會兒功夫,談四書就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進門就把他的作品給了閔憲發。畫的是下山虎,看樣子那只虎經常挨餓,反正很瘦,像急急忙忙下山去尋食。

談四書站在那兒等著閔憲發發表意見。等了很長時間,閔憲發像忘了這事似的,就是不說畫的事。談四書只好問:“表叔,您看,怎樣?給我提個寶貴意見吧?”

閔憲發這回開口說話了:“畫得好,畫得好。”談四書一聽閔憲發夸他畫得好,臉兒就像向日葵一樣開了:“請表叔多給我提寶貴意見!”又問,“表叔,剛才您說好,請問,好在什么地方?”

閔憲發說:“好就好在,人家閔憲九畫得像虎,你談四書畫的呢,像貓!”

此時,一直沒敢說話的白大扁忍不住笑出了聲。

談四書的臉頓時紫成了茄子,是秋后霜打的那種。他急忙卷起他的畫說:“閔憲發,你不給開證明信就是了,怎么還作踐人呢?”

“我什么地方作踐你了?你畫得像貓,我說錯了?”閔憲發說。

談四書說:“好了好了,我服了你還不行?我怕了你還不行?這個畫展我不參加了,不參加了行不行?就沖你閔憲發這一句話,我談四書一定要把虎畫出來。我不畫出名,不把自己畫成一個畫家,我就一天不進閔家莊!”

閔憲發說:“好,好,有志氣。我等著。我等著你成為畫家。只要我不死,我就等著!”

談四書說:“你死我也要到你墳上對你說,我要讓你做鬼也做不素凈!”

從那之后,談四書就搬出了閔家莊。據說是去了動物園,在那兒看大門。看大門一般都會領工資,可他倒好,他在那兒看大門是他給人家錢。為此,閔憲發更是看不起,只要人們一提起談四書,閔憲發就把嘴撇得像瘋子閔慶瓜的褲腰,閔慶瓜穿的是大襠褲子,大襠褲腰是要挽著的,可閔慶瓜的那截白褲腰一般情況下是不挽的,在后面耷耷拉拉的,成了閔家莊的一景。然而閔憲發哪里知道,談四書去城里是去“修煉”的。每天,談四書都起得很早,去看籠中的虎。虎畫了一張又一張,畫了一年又一年。功夫不負有心人,15年后,談四書畫的虎成了善縣的一絕。談四書也由此而改名叫談四虎。

談四書的《百虎圖》是在善縣舉辦的一個大展上一舉出名的,那是巨幅,一百個老虎或大或小,或博或戲,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日本來的一個客商當場出了一萬美金,還是現錢。從那之后,談四書的虎在善縣響了名。

談四書回到閔家莊。閔家莊的人都涌到談四書家,談四書大門緊閉,一連三天,沒出大門一步。第四天的下午,談四書帶著酒菜出來了,接著就去了閔憲發的墳塋。

閔憲發剛死沒多久,墳還很新。那天,談四書帶了一瓶善縣最好的善公特曲。談四書把酒打開,對著閔憲發說:“表叔,我來看你了。你喝了一輩子微山湖酒,這個酒你沒喝過,今天,我用潤筆的錢給你買來了,你嘗嘗。”談四書把酒打開倒在了閔憲發的墳前,邊倒邊說:“說起來,我真該好好感謝你啊,沒有你那次的刺激,我還真走不出來呢!表叔啊,我談四書謝謝你啦!”

閔憲發的兩個兒子也偷偷跟著去了墳地,后來兩個人都低著頭走了。閔家莊的人都看到,閔憲發兩個兒子的臉,猴屁股一樣紅呢!

一刀殺牛

閔慶黑是閔家莊的宰戶。宰戶就是屠夫,就是做殺生買賣的人,說文一點,就是牲畜的劊子手。說起來,屠戶在閔家莊是下等人干的活,是入不了先生這個行列的,可閔慶黑殺生很在行,豬狗牛羊等牲畜,只要是喘氣的,送到他手里,一刀斃命,從不來第二刀,久而久之,大家就把他的大名忘了,都叫他閔一刀。當然,這個時候,他的名字后面還沒有先生。

閔一刀最擅長的是殺大牲口,也就是牛、驢、馬、騾。這年頭,馬、騾之類的牲口閔家莊這兒少見了,他一年一般也殺不了幾個,他一年之中以殺牛為主。

閔一刀殺牛和別的屠戶不同。別的屠戶殺牛一般都是把牛捆上,或做一個架子,把牛卡在其中,使其不能動彈,好任宰殺。閔一刀殺牛從不這樣,他說那樣笨,那樣的人哪能稱為屠戶呢,那樣的屠戶給他提鞋他都不要。

閔一刀殺牛時從不捆牛,也不卡牛。他說那樣不文明,不人道。牲畜和人一樣,也是條生命,是有尊嚴的。作為一個真正的屠戶,對在自己手下死去的生靈,要盡量讓它死得高貴,死得平靜,死得沒有痛苦。只有那樣,才能對得起自己手中的刀,才能對得起宰戶這個稱號。

殺牛前,閔一刀都把牛喂得飽飽的。他說不能讓它們當餓死鬼。不然,他的心會不安的。等牛吃足了,把牛牽到屠宰場上,再給牛上一炷香。閔一刀一邊上香一邊說:“牛啊牛啊你莫怪,你是陽間一道菜。早日送你進輪回,下輩托生個官人來。”一連說九遍。等到香燃得差不多的時候,他才跛著自己那一短一長的腿,圍著牛轉。

忘了交代了,閔一刀由于小時候的一場病,使一條腿落下了殘疾。

他嘴里銜著支劣質的煙卷,腮上的那兩塊臘肉般的笑向下砣著,把一雙三角眼砣成一條縫,但那條縫里露出的光卻是金屬質地的,雖然嘴里的劣質煙霧彌漫緲起,隨著他的吐納陣陣升騰,可他的目光卻像背在身后的尖刀,讓人心寒。一圈,一圈,閔一刀就這樣背著手圍著牛轉。剛開始牛很警覺,目光隨著閔一刀手中的寒光轉,幾圈過來,見閔一刀沒什么舉動,漸漸對閔一刀放松了警惕,趁此機會,閔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挺刀直奔牛的咽喉,牛仰天長嘯一聲,閔一刀的彎刀隨著氣管的張開伸了進去,接著,手腕一斗一扣,刀尖就把牛的氣管和血管都割斷了。然后他往后一撤身子,隨著刀子的抽出,一股紅血彩虹一樣噴出來,閔一刀飛起腳,把一邊的塑料大盆踢向血落的地方。接著,牛轟地倒在地上。這一套動作他一氣呵成,做得嫻熟自如瀟灑飄逸,仿佛是一場藝術表演似的。

可就在前年,閔一刀遇到了一生從沒遇到過的事,也就是這件事,使閔一刀做出了一個決定。

那是春天里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閔一刀和平時一樣,先把牛喂飽,然后把牛牽到屠宰場上。那是一頭頭上有白花的老黃牛。閔一刀接著上了一炷香。就在他上香的時候,閔一刀發現牛定定地望著他,目光很凄慘很可憐。閔一刀的心一顫,就不再看黃牛,就按他原來的步驟進行。香點著了,閔一刀開始念叨:“牛啊牛啊你莫怪,你是陽間的一道菜……”當他念叨到第四遍的時候,閔一刀就聽圍觀的人說:“你們快看,牛流淚了。”閔一刀抬頭向黃牛看去,只見黃牛的眼角正掛著一大滴淚珠。那淚珠還在,眼看著淚就要往下掉。閔一刀的心一緊,在心里說:“牛啊牛,別怨我,誰讓你這輩子托生是牛啊!”

九遍很快念叨完了。閔一刀點起一支煙,叼在他那說話有點漏風的嘴上。煙霧冉冉升起,閔一刀邁著他那一步一跛的步子開始圍著黃牛轉。當閔一刀轉到一圈半的時候,就見那黃牛向著閔一刀把兩條前腿一握,跪下了。黃牛的這一跪,把閔一刀跪慌了。閔一刀想去扶牛,猛然想到它不是人,就把刀子一丟說:“奶奶的,不殺了!”轉身就要走。村主任不愿意了。村主任說:“怎么能半途而廢呢?”

閔一刀長出一口氣,只好又拿起丟下的那把尖刀,圍著牛轉。從閔一刀又彎腰拿起刀起,那頭黃牛就閉上了眼睛。閔一刀本以為這次要費點周折的,沒想到卻出奇的順利。當尖刀刺進黃牛的脖子時,黃牛長吼一聲便倒在了地上。

這次殺牛雖然中間出了點插曲,但總體來說,還算順利,沒有影響閔一刀技藝的發揮,整個屠宰過程干凈利索,贏得圍觀人群的一陣喝彩。可就在閔一刀把牛肚破開,打開腹腔時,他呆住了,手中的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在牛的子宮里,靜靜地躺著一頭已長成形的小牛犢!

閔一刀雙手抱住了頭,雙膝跪在了黃牛的跟前。圍觀的人過來一看,明白閔一刀為什么跪了,整個場上頓時安靜了。

閔一刀對著牛,恭恭敬敬地磕了九個頭,接著拾起丟在地上的刀子,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徑直去了麻子三的紅爐鋪。

紅爐鋪爐火熊熊,麻子三正在打制一把刀。閔一刀沉著臉來到爐火旁,把手中的刀向爐火中扔去。

麻子三一驚,說:“老黑,你這是干啥?”就想用夾子去火中夾刀,被閔一刀攔住了。麻子三急了,頭上急出了幾條豆角似的青筋,說:“你、你、你老黑,這、這、這刀可是我干得最最好的活!你、你、你不能燒!”

閔一刀兩眼狠狠地盯著麻子三,那目光像狼餓極的眼睛。麻子三把夾子放下,看著在火中慢慢變軟的刀,哇地哭了。

刀子漸軟成泥軟成水,最后軟成了一滴大眼淚。閔一刀看著這滴大眼淚,自己的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自從閔一刀把刀扔進紅爐,他就決定永不再殺牛了。不光不殺牛,而且連雞魚之類的也不殺了,不光不殺,連吃也不愿吃了。正因為閔慶黑什么都不殺,閔家莊的人才開始在他的綽號后面加上了“先生”。加得很尊重,叫得也很尊重。

現在,閔一刀吃起了素。前段時間,我回家參加一個族弟的婚禮,吃飯的時候,和閔一刀坐到了一塊。閔一刀長我一輩,我叫他個叔。我問:“叔,咋不殺牛了?”他笑著點了點頭。

吃飯的時候,一刀叔專揀素菜吃,我說:“叔呀,你吃點肉啊!”

一刀叔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我問:“為什么?”他說他也不知為什么,就是不想吃肉,一吃就反胃,就嘔吐。

麻子三當時也和我坐在一桌,趁一刀叔不注意,往他碗里藏了一塊肉,沒想到一刀叔剛吃到嘴里就急忙吐了出來,接著跑到一邊嘔吐。村主任看了看麻子三,臉一沉,說:“以后誰也不準再給一刀先生開這樣的玩笑!”

閔家莊上有紅白事,如果席桌上有花生米和辣椒炒雞蛋這兩樣菜,那一定有一刀先生在。

作者簡介:閔凡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二級作家。現任棗莊市文聯《抱犢》雜志主編,棗莊市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散文》《天涯》《大家》《當代》《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原創版》《江南》《紅巖》等刊物;曾獲“冰心兒童圖書獎”等省以上文學獎20余次。出版長篇小說《人民公仆》《紫青春》、短篇小說集《心中的天堂》《皆大歡喜》《一路蓮花》《找啊找啊找啊找》《蓮花的答案》、散文集《在夏日里畫場雨》等1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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