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宗成
小說是敘事的藝術,如何把故事講好,是小說家首先要解決的問題。筆者以為,入選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3第一單元的小說《祝福》,其敘述技巧的高明之處,既不是第一人稱敘述方式的應用,也不是多語敘事模式的應用,而是文中的人物祥林嫂的敘述策略。《祝福》是一篇寫普通人心靈如何死亡的小說。書中寫了一個普通農婦祥林嫂為了求得自己的生存,不能不被命運驅使,兩次嫁人,失了自己的寶貝兒子之后,帶著對地獄有無的疑問悲慘地死去。魯迅并沒有從同情一般受苦窮人的視角上寫出主人公的生命苦旅,而是以這個普通女人兩次來魯鎮,痛苦地講述自己失子之痛為重點的。
誰也不會忘記祥林嫂第二次來到魯鎮時,逢人便聲淚俱下地講述她的阿毛遇狼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墺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墺里,看見刺柴上掛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從省略號看,祥林嫂心中還有很多的話要對別人講,但是她悲從中來,語不成聲,嗚咽而止,眼淚代替了她的控訴。祥林嫂的這段講述在作品中多次出現,書中有兩次幾乎是全部重復。我們可以相信魯迅在創作時最早設計的也許就是這樣的一段話,他是憑自己的記憶將一段控訴自白寫了兩次,文字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可見這一段自白在作品中的重要地位,也可以想見作者是如何精心地設計這段獨白的。這段看似未完的“演講”其實已經清晰、精練、完整地敘述了阿毛遇狼的故事。
祥林嫂的自白是魯迅敘事節奏中的一個大詠嘆調。她在生活中遭了不幸,受到了委屈,積壓了滿肚子的話要傾訴。此時此刻,祥林嫂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用最清楚、最簡練、最生動的語言把不幸講述給別人,從而換回一點同情,以此——也唯有以此才能慰藉自己傷痛的心靈,以減輕一點壓力。
在開始敘事時,魯迅讓祥林嫂從自我悔過說起,而且用了逐漸推出故事結局的述說方法。“我真傻,真的”是自責判斷的結語,后面的“我單知道……我不知道……”是結語的根據。這如果換一種說法:“我單知道……你們看我多傻”。語式就失去了原來的懸念效果。先說結語,后加縫補的結語根據在傳統敘事文學中較常見。
從客觀上講祥林嫂失去孩子的原因,首先是狼的兇險,沒有狼不會有這樣的不幸;第二是自己住在了深山,不住在這里怎么會遇到狼;第三才是自己照看不周。但是魯迅這里寫的祥林嫂是位樸實善良的勞動婦女,是一位愛子如命的母親。訴說失子之痛時她沒有一句詛咒世道、甚至痛恨豺狼的話,而是立即想到的是自責;是自己的不留心,未看護好小孩,致使孩子遭了狼。這是充分表現祥林嫂的善良天性。善良的人總是習慣于拿別人的罪惡折磨自己。這就是這樣一個普通農家女人的精神世界的特點。
我們再接下來說祥林嫂的述說。這是一段由失子的母親親自講說失子之痛的敘述。魯迅為她設計時注意了用短句式表悲泣,讓人感到此刻的女人是且哭且說、如訴如泣的情形。這樣的短句魯迅是用過多次的,在《記念劉和珍君》中她就用過: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請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執政府前中彈了,從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去的張靜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彈,其一是手槍,立仆;同去的楊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擊,彈從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還能坐起來,一個兵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于是死掉了。
這樣的短句構成就很好地表現出了敘事者的悲痛心情。“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現在是只有若斷若續的嗚咽。魯迅文章之妙,可見一斑。
在敘述阿毛之死時,又是以尋找阿毛作為敘事線索來敘述的。這是最自然的敘述,能抓住聽者的心。魯迅的敘述,一是嚴密無隙,二是異常逼真,三是體現祥林嫂自身悲劇的實質。
先說嚴密無隙。要通過敘述,讓人相信阿毛肯定是叫狼給吃了,而不會懷疑有其他可能。如果聽完了這段話,別人發生了疑問:阿毛是不是跑丟了?阿毛丟了也不見得就會遇見狼呀!那就會影響獨白的表達效果。聽者一狐疑,不僅會減弱了聽者的興趣度,甚至可能讓聽者失去聽的愿望,一走了之。因為人家聽與不聽全在于自愿,無法強迫。不管是興趣的減弱,還是走人,都是敘事的失敗。可是魯迅讓祥林嫂先說自己也不知道孩子到底哪去了。這是用了非全知全能的敘述法。主人公便可以帶領大家一同找孩子。孩子的丟失會有幾種可能呢?想來只有四種可能:到別人家去玩了;被壞人拐走了;外出迷路找不到家了;最后是被狼叼走了。“他是不到別人家去玩的”,再加上“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第一種可能性被祥林嫂嚴密地否定了;阿毛“聽話”,“我的話句句聽”,這又把第二種可能性否定了;剩下了兩種可能性,只好到山上去尋。這就有了央人到山里尋的事。可是究竟是走失了,還是遭了狼,這就只能看尋的結果了。當看到被狼咬爛了的孩子的尸體時,還不能就判斷死者的唯一性。于是我們看到了極為凄慘的景象:草窠中有孩子的鞋,盛豆的小籃。到底是不是她的阿毛呢?孩子的鞋和小籃正好標志了阿毛死亡的事實是毫無疑問的。我們必須注意到,引起聽者感情共鳴的內容結論必須是唯一性的,不能有半點含糊,稍稍有含糊,就會影響敘事效果。
再說逼真。魯迅設計的祥林嫂的敘述,主要使用了清晰的白描手法,特別是最后的幾個細節:刺柴上掛著的小鞋、躺在草窠里五臟六腹被狼吃光的孩子尸體、孩子手里緊緊捏著的小籃,都歷歷在目。她的簡短述說中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天真、可愛,然而又十分不幸的孩子。也讓我們真實地了解到祥林嫂再嫁后那一段令人一直關心的生活。這里,確信不疑的事實就足以讓人淚下如雨了。在這樣的時候強加過多的描寫,鋪張感情色彩,用華麗辭藻借機大逞才華是極不明智的。魯迅使用語言的高明,不僅在于他胸中有“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更在于“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是極懂得節制語言的語言大師。
這一段演講對于全篇小說的意義何在?小說的悲劇意義與魯迅有什么關系?《祝福》寫的并不是一個農婦偶然間遭受的自然橫禍,而主要是禮教的不平等待遇給予她的迫害。既然如此,寫這么一個狼吃孩子的故事同主題有什么關系呢?
開頭時祥林嫂如此訴說:“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可見阿毛是非常聽話的乖孩子,絕不是一個到處亂跑的瘋孩子,那么肯定是一直坐在家門口剝豆了。一直坐在家門口的孩子卻被狼叼走了,只能說明祥林嫂的家住得太偏僻、太荒野。村莊的太荒野,源于祥林嫂的被賣再嫁;祥林嫂的被賣再嫁,又源于婆婆可以把她當作自己兒子的遺物隨意加以處理的夫權觀念、族權觀念。之所以把她賣到深山,至少有兩層考慮:一來“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唯獨肯嫁進深山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這是從經濟上的考慮;還有未說出的一層考慮是,讓祥林嫂遠嫁也是為了保全婆家的禮教好名聲。寡婦再嫁是女人不守節的行為,逼迫女人不守節是婆婆不“光彩”的做法。讓她遠遠地嫁出去,免得別人說是非,這樣就既得了錢,又不失面子。至于他們的媳婦會有什么結果,這不是他們關心的問題。可是發生在祥林嫂周圍的這關乎她生存命運的一切細節都不是祥林嫂能做得了主的,她是個奴隸。這便是她的悲劇所在。她既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也就只好聽從安排地來到深山野墺里安家。這一切就釀成了狼叼走孩子的慘劇。我們于是領略到了一個水到渠成的主題:孔子所謂“苛政猛于虎”,在這里就是“禮教之害人有甚于狼之兇殘”了。這又回到了魯迅小說反復表現的禮教吃人的反封建意義。許壽裳先生說得好:“人世的慘事,不慘在狼吃了阿毛,而慘在禮教吃了祥林嫂!”(《我所認識的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這一提示讓我們找到了魯迅小說敘事中的一個象征系統:狼,象征了禮教的兇惡!
[作者通聯:貴州凱里市第一中學開懷新校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