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看上去這是一部A村造紙廠的興衰史,實際上是一幅歷時性的環境關系演化圖——通過村辦企業、公社/鄉辦企業、私營企業時期的發展揭示了A村造紙廠的企業形態演化及其間的環境爭議解決方案,可以理清施害企業、受害村民、政府部門的行動邏輯:開始時污水危害本村,后以鄰為壑,上級政府直接干預作為各方經濟利益的一種調適機制,并未有效地解決污染控制與環境治理,擺平矛盾、規避污染的居間裁判是其行動邏輯。而獨立的環保權力出現后,它著力的并不是環境權益的暫時平衡,而在于污染源的控制治理,由此,權力才回歸到管理和服務的行政本位,而非裁決環境權益的爭議。而這才是依法治理環境的正道。
關鍵詞:環境糾紛;行動邏輯;行政權力
中圖分類號:D922.68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0)18-0034-03
一、問題的提出
與國外相似,上世紀80年代至今,中國“逐漸形成了生態環境保護的環境價值觀念”,在發展理念中融入“環境保護和可持續發展……,探索經濟、社會和環境相協調的發展道路”[1]。
環境保護理念的形成過程,既顯現了我國生態環境惡化、環境事件的頻發,同時也反映了公眾權利意識的持續提升和對環境議題的關注。對此類問題的現有社會科學研究,大多著眼于環境抗爭中的多方利益博弈[2][3],并通常將政府片面追求GDP的錯誤政績觀和行政不作為視為環境問題的部分原因[4][5]。
然而,對環境問題的科學分析,不宜僅僅以即時性的截面數據為研究對象,因為人的環境意識和環境行為,在不同歷史時期是不一樣的,在不同事件中也有差異。故本文以“過程—事件分析”[6]為研究方法,借由A村造紙廠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環境爭議及其應對策略為視角,探究施害企業、受害村民、政府部門的行動邏輯,并以此為生態文明建設提供可鑒之資。
二、研究對象
A村位于蘇南地區,三面圍水,屬太湖流域的典型村落。A河呈南北狀縱貫村莊,分別連接東西兩個湖泊,呈啞鈴狀發達水系。
歷經大規模的經濟開發,修路、造房、開挖魚塘、興辦企業等占用了大量土地,目前A村僅余耕地300畝,主要種植水稻、小麥和油菜,一年兩熟。農業收入在村民經濟收入中所占非常少,不到年總收入的5%。第二、第三產業為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歷史上,A村曾以造紙聞名于本縣,甚至“造紙廠”一度成了A村的地理代名詞。
三、不同時期的環境糾紛
造紙業,對水資源的依存度非常大,也易造成嚴重的水質污染。通過考察不同歷史時期A村造紙污染的狀況及其解決方案,不僅可以觀察村民環境觀念的變遷,更能發現行政權力在環境糾紛中的角色及其具體作為。
(一)村辦企業時期
雖A村造紙手工業始于民國,但直到1973年,A村的機器化造紙才出現。
A村通過時任大隊會計的吳某某,聯系上任職于鎮江造紙廠的吳家叔叔,開啟了A村造紙的新發展。村上派了幾名有文化的村民,到鎮江學習生產技術,并買下鎮江造紙廠淘汰的一套二手設備,興辦了全公社第一家村辦企業。吳某某也因此當上了造紙廠的第一任廠長。
上世紀70年代,村集體辦企業是有一定政治風險的。因而辦廠之初,企業并未大張旗鼓地懸掛廠牌,也沒有圈地蓋圍墻,只是悄悄地在公路旁蓋了幾間小廠房。對外,仍以大隊副業相稱,但周邊群眾都很清楚,這就是“A村造紙廠”。
機器生產與手工業傳統的有機結合,很快就顯示出強大的生產力。與手工生產不同,機器化生產幾乎不停息,與之相對應,污水排放也24小時不間斷。工業污水的排放地,和手工生產時期一樣,依然是村內A河。但與手工業時期通過用水時段的限制來減少污染影響不同,這時的水污染問題變復雜了。距造紙廠最近的第十組村民首先發現了污染的征兆——河道中央總是有一道明顯的渾水帶,河水帶有一股濃烈的紙漿味道。富有草紙生產經驗的村民立馬想到了造紙廠的污水,他們聯合起來,以第十生產小組的名義向村領導反映,“水渾了總歸對身體不太好,大家吃喝都在這條河”。其他生產小組也相繼參與了訴說和指責污染的活動,村領導第一次感受到了因生產污水而來的村民批評和環境壓力。
以書記史某某為首的村支部和大隊部,為之召開會議,共商對策。會上,身兼廠長和大隊會計的吳某某,提出了解決辦法——開挖一條數百米的長渠,將污水沿渠排入B河(A村與W村的界河),使污水不致進入A港。就這樣,污水在A村不見了,村民的不滿也隨之消失了。
(二)公社/鄉辦企業時期
1976年,A村造紙廠的所有權收歸G公社,G公社造紙廠成了它的新名號(1983年后,公社改鄉鎮建制,該廠更名為G鄉造紙廠,以下仍簡稱造紙廠)。白底黑字的廠牌正式掛了出來,工廠四周的圍墻也出現了。村民對此抱有不少怨言,“看著我們掙錢,公社里那些人都眼紅了,想辦法弄走的”。
所有權的移轉,倒是沒有影響到該廠的經濟效益。時任廠長周某某是鄉村能人,廠子在他任職期間,發展迅猛,成績斐然。作為G鄉的明星企業,鄉鎮集體所有制也開始造福全鄉——非A村的外村人陸續進廠上班。
周某某任內,開發了新品——白色的衛生皺紋紙,但土黃色的草紙仍作為主打產品。生產規模的擴張,產生了更多更復雜的工業污水,新的更大的麻煩來了。
與A村隔河而望的W村,歷來取B河之水灌溉農業,此時的污水排放顯然影響到了他們的生產。即便是文化水平不高甚至文盲的村民都知道,“河水變黃了,拿來澆地肯定會影響種田產量的”。W村人用在排污溝渠上筑壩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憤怒,并聲稱造紙廠的污水影響了他們的農業灌溉和糧食品質,要求A村和造紙廠“必須給個說法,否則沒完”。
A村和造紙廠都拒絕了W村提出的經濟賠償要求。A村主張造紙廠已歸鄉里所有,村子無權處理污水事宜;造紙廠則聲稱,作為鄉政府下面的企業,廠子不能任意處置資產,此事必須由鄉政府出面解決,且兩村分屬不同的鄉,W村應通過所在鄉,由兩個鄉政府協商處置方案。
事情陷入了僵局。每到灌溉時候,B村村民就來筑壩堵水,造紙廠則以開壩放水應對。畢竟B村不可能一直派人守著堵水堤壩,且溝渠處在A村地界,W村人筑壩似乎有些理虧。雙方的沖突愈演愈烈,眼看就要爆發激烈的肢體沖突,80年代后期,雙方所在鄉政府終于出面了。兩鄉政府、造紙廠和W村,一道坐到了談判桌上。
最終,四方談判的結果是:1、造紙廠建造一畝地的污水沉淀池,用以沉降污水中的殘余紙漿,污水必須經過沉淀后才能排入溝渠進入河道;2、打撈水生植物,清理B河河道,今后凡W村要求疏浚河道,造紙廠必須及時予以滿足。
如此,污水攜帶物沉淀所引起的河道淤塞暫時解決了,W村的農業灌溉也沒了障礙。但這次兩個鄉政府為主的四方協商,沒有完全解決污水灌溉導致的糧食污染問題,而W村人認為,受轄區面積小、經濟發展差等限,其所在鄉政府缺乏應有的話語權。于是,W村的種種不滿未消,他們等待著新的機會。
(三)私營企業時期
經歷了1990年啟始的廠長承包責任制和1995年的企業所有制改革,造紙廠于1998年迎來了第五任廠長吳某平。此人系首任廠長吳某某的兒子,其父于1975年卸任時,他就入廠擔任了生產科長一職。新廠長從前任手中買斷了該廠的全部股份,將廠子變更為“Y市江南紙業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江南紙業),并設法籌資引進了新的生產流水線,將主營產品轉型為工業用包裝瓦楞紙,原產品逐漸淘汰。
似乎,A村造紙將于新世紀迎來了新的發展機遇。
但時局已變。1984年,國家出臺了《水污染防治法》;1989年,《環境保護法》頒布;1996年,新修訂《水污染防治法》;1998年,國家環境保護局升格為正部級的國家環境保護總局……
環保法律由無到有,從粗到細,執法機構和隊伍也日益完善。如此的變化,也在悄然影響著A村的造紙業。作為地方的污染大戶,江南紙業成了環保局經常訪查的對象,盡管大多數檢查只是走過場的形式。“市里來檢查前,廠里總是停產檢修,不向河里排水,肯定市里有人通風報信的”,A村人對環保檢查并不看好。
但W村敏銳地抓住了機會。借以“人民來信”“村民舉報”等形式,W村不斷向環保局反映江南紙業的污染情況,并揚言要向上一級環保部門投訴。同時,他們又通過時任市委書記的同村人史某向市環保局施壓。于是,在市委書記的直接干預下,環保局、江南紙業、W村及政府其他職能部門開始了談判,并于2000年形成了污染治理方案:1、江南紙業在廠區北側興建新的大型污水沉淀池,具體為租用A村一個50畝的魚塘,費用自行承擔;2、江南紙業支付W村5萬元的補償款,幫助W村鋪設自來水管網,市財政以“扶貧”名義補貼W村10萬元;3、江南紙業及時清理水生植物,以防影響W村農業灌溉,并請專業人員(機械化挖泥船)于5年內全面疏浚河道;4、W村不再就污水事宜以任何形式來信上訪。
W村對上述處理方案基本滿意,但A村對此頗有微詞,“他們(指W村)倒好,寫了幾封信就把自來水給通了,我們自來水都是每家自己出錢的(A村1996年開通自來水),造紙廠一毛錢都沒出,要都要不到”。
盡管來自A、W兩村村民的直接壓力不再,但在“科學發展觀”和“生態文明”的宏觀背景下,小型造紙已被列入國家淘汰的目錄,來自國家層面的環保執法,使A村造紙的未來岌岌可危。對此,吳某平決定通過產品的升級換代和增添新型環保設備來化解生存危機,同時以低工資的外來民工代替本地工,以降低生產成本。
可是,第三期工程尚未建成,二期的生產線出了大故障。這條投資數百萬元的全自動生產流水線無法運轉,成了一堆廢鐵。也正是這一意外事件,終結了江南紙業的盈利時代,陷入連年的經營虧損,而企業間的相互擔保和家族高層的肆意侵吞,加快了江南紙業的終結。
2013年,吳某平忽然失蹤了,旋即公司陷入數起債務糾紛,生產停滯,直至關門歇業。2015年,江南紙業被市場監管部門列入嚴重違法失信企業名單,2017年破產重整無果,2019年其整體資產以2804萬元拍賣成交。
一家擁有3000萬元資產、200多員工、40年歷史的企業,就這樣結束了。對于A村而言,百年的造紙業,也由此被迫畫上了句號。
四、思考與結論
由上可知,在不同歷史時期,A村造紙的企業形態不同,造紙生產與自然環境之間的張力也變化不一。總體而言,隨著村民環保意識的增強和政府環保監管的強化,A村造紙承受的環境壓力也在持續加大。在數次環境沖突中,處置方案背后的行動邏輯也不同。
上世紀70年代,由于企業屬村辦集體所有制,且企業負責人身兼村干部,村級行政權力直接決定了環境污染的解決方案。至此,污水外流,A村基本不受造紙污染的影響。
企業收歸公社所有后,公社革委會就成了處理環境糾紛的主角,A村權力退出解決機制。當人民公社被鄉鎮取代,鄉政府自然承續了產權所有人的權利,包括以行政權力介入污染引發的權益之爭,即W村的環境訴求。此時,行政權力超越了當事人的民事權利,在服從政府指令的政治壓力下,正當的環境訴求被強行壓制。
當經濟改革發展到新階段,政府權力雖逐步從經濟領域退出,但行政權力對民間環境糾紛的干預并未徹底消除。在江南紙業與W村的2000年方案中,市委書記明顯越位而為,不過環保局作為一種新的行政主體,開始出現在環境糾紛中,并表現出比以往行政權力更有力的作為——國家法律正式授權的專業執法組織,取代了先前無序的政府直接權力。可就村民的直接感受而言,這種依法而行的專業執法,遠不如先前政府決斷的高效。畢竟,村民更看重的是最終結果,而非程序透明與公正。
2000年后,江南紙業不再困擾于來自W村的環境壓力,但環保部門的檢查、評估和監管日益嚴格且頻繁,企業被迫投入更多的環保資金。W村再也沒有提出過新的環境訴求,一方面是因為受制于2000年協議,另一方面,經濟長期落后的W村將主要精力投向自我發展——從外部尋找新的收入來源,而不是從鄰村企業謀求經濟賠償。當然,W村的這種行為選擇,除去經濟發展的現實考量,更是環境訴求長期受挫的結果:在當時的法律制度下,環境損害的因果關系是很難證實的,環境受害者也難以從法律中獲得直接的經濟救濟。
因而,行政權力在A村造紙的環境糾紛中,經歷了村級行政權力的絕對控制權,到鄉級行政權力的相對主導權,及環保行政權力的間接參與權,是一個逐步消退,且與規范化、法治化同步的過程。
環保部門介入之前,上級政府直接干預作為各方經濟利益的一種調適機制,并未有效地解決污染控制與環境治理,擺平矛盾、規避污染的居間裁判是其行動邏輯。而獨立的環保權力出現后,它著力的并不是環境權益的暫時平衡,而在于污染源的控制治理,由此,權力才回歸到行政的本位,即管理和服務,而非裁決環境權益的爭議。而這個“管理和服務”,正是依法治理環境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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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史宏平(1975—),男,漢族,江蘇宜興人,河海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法社會學。
(責任編輯: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