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今年的“世界讀書日”,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我們家那本神秘的手冊。
我不說你也猜到了。是的,它叫《赤腳醫生手冊》。
那本手冊在我家曾長期保持“神秘”。它當然不是禁書,在十年里,它至少被印刷了幾百萬冊,但也不是什么“好書”,后面印著“內部發行”說明發行渠道受限。父親不但從不推薦它,還常常有意無意地藏它,掖它。有一次我還撞見他和母親深夜捧讀,頗有前人“雪夜擁衾讀西廂”的溫馨。所以它既是家庭顯學,又是家庭隱學。反正它溜邊,一直插在書架的最側面。書脊被貼掉了書名,但我們并沒特別注意它。
彼時正從童年走向少年,我們的身體已經漸漸起了變化。
除了悄悄地有了小小的喉結,我們對所有異性的信息都非常敏感,有時候看到女性內衣和特別用具的晾曬也會心突突地跳,走進公共廁所更會覺得異樣,好像大家對隔壁的聲音都是假裝充耳不聞的。
我同齡的孩子中有幾個據稱能聞到女性身上特有的氣味。舉例說,我們正撅著屁股扎堆地玩,他會突然叫一聲“我阿姐來了”,然后跳出人堆跑了。我們回頭一看,果然是他姐姐奉命抓他回去。
事情的突變緣于一次偶然的“聽壁腳”。我說了,我家那本書“時隱時現”,它的來歷已不可考,反正極破,父親“飽讀”后總是晃幾下,就不見了書影。某夜我聽“壁腳”,聽到父親輕輕對母親說:“那本書我收起來了,不能給小‘赤佬看到!這本書,一翻就翻到這一頁,根本不用查目錄……”
我知道他們的意思。那本書事實上被我晃過一眼。那天父親看了來不及收起,被我飛快地翻了幾頁。因為“那一頁”被人實在翻得太多,以至于像有書簽一樣,一順手就到了這一頁。我嚇了一跳,赫然一整頁的畫頁已被磨損得像一張翻毛麂皮,乍看黑黢黢的,奇奇怪怪。我還想細看,已被父親察覺,一把收走了。
從此我一直想找機會細細地端詳“那一頁”,無奈這樣的端詳幾乎遙遙無期,一直等到父親再次被關進“牛棚”,我才撈到機會。照例像有書簽似的,一翻就翻到這一頁,紙都快磨破了,再翻下去,其實相關內容有好幾頁,那圖已像毛玻璃一般,一根根黑色橫線拉出來,本來說好是標注部位的,現在線條磨損得厲害,都不知誰標注誰了。就如此賣相了,還是被人算計。
說起此書,除了男女通吃的“那幾頁”,還有許多簡易的保健防病知識。對面一棟房的杜利基,說好只借一晚的,等到翌日去討書,竟然硬說沒見過。他姐姐戴一副眼鏡,滿臉青春痘,一看她表情就是她蓄意卡下的。但她死不承認,你拿她有什么辦法?我們在她家門口鬧了很久不果,當天深夜就把她家的玻璃窗給干掉一扇。
五十年后老鄰居聚會,杜利基的姐姐已是個雞皮鶴發、眼昏牙豁、年屆七十的老嫗了。問她當年還記得此事否,她居然哈哈大笑,說:“你這樣的書,當年一起插隊的100多個兄弟姐妹一共才3本,那幾頁都翻黑了!也多虧了這書,靠著它我們自學針灸、學防疫、學避孕、防溺水、防觸電、防蛇咬、防中毒……那一晚的玻璃窗,是不是你砸的?”
我們握手言和,同時對自己父母表示感恩。別看他們表面嚴厲,其實很多父母對此書都是故留一條“華容道”的,那就是不建議閱讀,但你看了也算了。
看了那一頁,我們才學做男人或女人。謝謝他們!
摘自《新民周刊》2020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