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輝
人生的路可以相似,但卻不會相同,因為每個人的具體情況不同,注定了每個人要走不同的路。
——題記
故鄉在偏遠的隴中一隅,貧瘠干旱。雨水豐沛時,山頭披綠;天燥溽熱時,黃土似火。在這里我讀了小學,念了中學。生于斯,長于斯。而今我遠在異鄉,每當夜幕降臨,萬籟俱寂,默念故鄉,仍能感受到融化在我血液中的那條從家鄉通往縣城的路,帶著溫熱,跟隨心臟跳動,時而濡潤全身,時而泵回心臟,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逛書店
小學三年級,有個教語文課的胡老師,講課中間總喜歡穿插些中國傳統經典故事,桃園結義、三打白骨精、倒拔楊柳樹……那時我很愛上他的課,總想聽聽故事,常常意猶未盡。聽胡老師說,縣城的新華書店有很多書。我那時哪敢奢望去縣城,連許多大人都沒去過。老父親說,他趕著毛驢步行去縣城交過糧,甭提有多遠。那時我萌發了一個念頭,什么時候有機會到縣城新華書店去讀更多的神話故事?回家翻箱倒柜找尋這些故事書,只能找到卷目不齊的《毛澤東選集》之類。同村有個叫栓平的,他太爺是個老八股,家里有很多連環畫,其中有胡老師講的那些內容,我央求著借來一讀。這些畫本圖文并茂,我常一頭扎進畫本里,廢寢忘食,入夜點燈,熬夜趕讀。第二天早晨起床,鼻孔就是兩個大黑洞(那年代鄉村普遍使用煤油燈,鼻孔吸進油煙),但一直享受著其中的情節,并興致勃勃地給同伴講,伙伴們圍一圈聽故事,除了講老師課堂上的那些外,還能延伸好多好多,那自豪勁兒似乎有些讓我飄飄然。栓平家的連環畫讀完了,也快放暑假了,就想好約栓平去縣城。至今記得,天麻麻亮,老母親給我裝好煮雞蛋,那是給我老哥的,他在縣城建筑公司上班,是個級別很高的技工,很吃香,有單獨的房子,我和栓平去了有地方暫住。從家出發,要步行兩個小時的路到鎮子上,才能趕上通往縣城唯一的一趟班車。一路上,我和栓平說了些到縣城看書、購書之類的計劃。到了鎮子上,那輛灰黃色的班車早已停靠路邊,想都沒想過的班車,赫然映現眼前,想象已成現實,與同伴坐下后,左顧右盼,不時瞄瞄車窗外,又用力扳扳座椅,時尚、快感、興奮各種心緒油然而生。通往縣城的路會怎樣,一馬平川,蜿蜒曲折?浮想聯翩,對照著老父親交公糧走過的崎嶇小道,想著一定不會好走,班車的鳴號聲與種種奇特想法交融縈繞,搖曳踟躕,車顛簸了幾下開始慢慢悠悠晃動,車廂里很嘈雜,人們大聲說著與耕種和收割有關的事情,充滿著豪氣和幸福,偶爾還伴隨著小孩的哭泣。班車繞過一個轉彎,路兩旁的鉆天楊穿梭而過,車窗飄進泥土的氣息,新翻的地壟黝黑發亮。上坡右轉,下坡左拐,最后在一直下坡中映入眼簾的會師紀念塔,矗然屹立,我估摸坡下就是縣城。老哥早已在車站等候多時,接我們到了他的單位,寒暄幾句,吃過飯,我告訴他想去新華書店,老哥告訴了大概方向,他說旁邊就是會師塔。我急不可待,和栓平徑直奔向那里。我至今依然記得當時穿過好多條道,終于看到了紀念塔,也瞅見有一個兩層樓的門前三五成群的人拿著書來來往往。我拉了一把栓平箭步進新華書店,層層書架,整整齊齊擺滿了書,很多小朋友在里面看書,我卻一下子不知該從哪本看起……自那以后,我直至讀完小學才再次踏入縣城,那一刻也是我走出家鄉的開端。
高中時
念完懵懂的小學,奮力苦讀的初中,終于如愿以償考入縣城一中。準備了基本的學習用品,再次到了以往乘車的地點。由于一連多日下雨,一趟班車也沒放,現在已經是一中最后一天報名的時間。有個手扶拖拉機手說敢去縣城,這位拖拉機手左眼是瞎的,只有一只眼,大家戲謔“獨眼龍”。都耗了一早上沒車,很多聚在雨里等待的家長很無奈,只好束手。大雨滂沱,車手放膽,上下顛簸,車上被褥已全被雨淋透,身上衣服和著雨貼住肌膚,渾身泛起一道道雞皮疙瘩。恰在轉彎處,“獨眼龍”手扶拖拉機轉彎太快,車頭猛地扎進一個小山丘里,一車人費力拖拽才回歸正道。就這樣,好不容易到了夢寐以求的高中學校,開始新學期學習。一學期結束,快放寒假時,我帶的吃的已全吃完,偏連著下了幾場大雪,我到坐班車的山腳下,看不到那條蜿蜒曲折延伸到家的山路。放眼望去,白雪皚皚,無法辨識回家的路,雪積得太厚,不具備通行條件,僅有的通往小鎮的車已停運,我身上僅存3元車費,咋辦?饑腸轆轆的我,只得先花5毛錢吃個大餅墊墊肚子。班車不知停到什么時間才發,我正憂愁時,迎面走來同村在二中讀書的廠弟,他說,明天我們早上騎自行車回家。那時候家里人為省點車費,都用自行車給縣城讀書的孩子送吃的,洋芋、面粉、饃饃等,自行車大軍是連接縣城讀書學子與鄉村家人的移動電話機,映照讀書學子弓聲前行的身影。遇到他總算有了回家的希望,宿舍已成“超級大冰箱”,我冷得無法入睡,掐指捱到天麻麻亮,收拾好書具等,趕快到匯合地點。我們兩個人的錢湊齊“奢侈”了一頓街頭餐館炒面片,收拾好兩個人的書本,開始推著自行車回家。剛過山頂,想著一個騎上車子,一個坐上,可積雪太厚,推也不動,怎么騎呢!兩個人一路氣喘吁吁,踩著沒過腳踝骨的積雪,互換推著趔趄踉蹌挪步。不知轉來轉去走了多少個彎子,爬了多少坡,仿佛路沒有盡頭似的,沿路口渴了餓了就吃雪,一直到天黑才到家里。那真是一次天路之旅,“以手撫膺坐長嘆”。至今想起那次回家,仍心有余悸。我走出小山村沿著這條山路念完了高中,又讀完了師范,在這條山路上深深地留下了一條履跡。
看母親
山連山,路連路。沿著這條山路,背負父母的囑托,爬行另一條山路,做了一名人民教師,開始了我鐘情一生的教學生涯。剛入職時,每周20節課兼班主任工作,忙忙碌碌,回家少了,常和父母親電話交流,自己慢慢學會了開車。有空攜妻兒沿著那山路驅車老家,和父母親嘮嗑,很是愜意。人生仿佛無形之海,短暫的甜蜜和幸福猶如拋進去的一顆糖果,改變不了汪洋的咸澀。每次沿路回去,片刻停留,匆忙返回,望著遠去的家鄉,望著消失的土路,心里滿是厚厚的憂傷和不舍,隨身攜帶的行囊里裝滿了濃濃的母愛、父愛、沉甸甸的鄉情。
晨昏交替,日月穿梭,廿年時光轉瞬即逝。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希望本無所謂無,無所謂有,這正如地上的路,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六年前的一節課后,突然接到老哥的電話,說母親病危,不容多問,我匆忙啟程回家。到從縣城通往家里的那條山路腳下,我不由加速前進,剛到我曾經乘班車上學的小鎮,突降傾盆大雨,道路泥濘,車已無法前行。我無奈只好放下車,徒步走最后一段回家的路。一路上,我見母心切,連滾帶爬,終于滿身污泥地回到了家。看到母親躺在土炕上低低呻吟著,臉色蠟黃,氣息微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月余時光,母親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年。之前母親因癌癥化療,身體變得十分虛弱。我趕緊跳上土炕,抱起母親,輕聲問道:“媽,你怎么了,哪兒不舒服?”母親艱難而緩慢地睜開眼睛,看見我,吃力地說:“你怎么回來了?我沒……”下句斷了,我知她想說的,但她已無氣力說完,母親孱弱的氣息如同晴天霹靂一樣在耳畔炸響。母親掙扎著堅持了七天七夜,仿佛就為等我回家。在我到家后的第二晚剛過子時一刻,她離我們遠去了,永遠地離開了!
母親終究被病魔吞噬了,她最后時刻的疼痛仿佛也烙在我的身上,只要我一想起母親,身上總會隱隱作痛……我走過無數遍的山路,成了流淌著回憶和傷感的路,從此再也沒有母親在等候兒子回家,我再也看不到母親期待的臉龐……
尾聲
去年暑假,我回老家看望父親。那條崎嶇盤旋的山路,那條閉眼我都能步量的山路,那條無數次縈繞夢鄉的山路,之前土塊橫立,宛如雜草叢中生出的一道白光,彎曲悠長,人行時偶爾驚起野雞與山雀匍匐其中,但此次與以往大相徑庭,全部鋪成了水泥路,光亮寬敞。即使有斜風秋雨拂面飄來,小車也不用擔心陷入泥濘,盡可自由穿行。夜晚,一輛輛奔馳在山路的小車仿佛點綴在夜空里最亮的星星,別樣風景,如此神往,一草一木,秀美雋麗。如今在黨精準扶貧金光的普照下,家鄉的人們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鄉親們在奔赴小康的道路上千帆競發。于是不由自吟《山路西行》:卻道層雨話秋意,蜿蜒山道載童趣。荒園離家蔥綠回,耄耋老父門口期。
鑲嵌在大西北黃土地上通往家鄉的山路,是我一生中永恒的掛牽和凝望,牽掛的是路起點的那端,是我小時候溫馨的家園,家里還有我耄耋之年的父親。沿著故鄉那條曲曲折折的山路走出來,走上教書工作;帶著生命的躁動、父輩的叮囑,到異鄉拼搏……最曲折的路有時最簡捷。生活沒有太多的捷徑,相信再近的路,也要用腳步去丈量,才會抵達,努力就是最好的捷徑。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思念穿越長空,情愫定格山路。“昔日故里山,今朝青猶在。崎嶇通柴門,人已不芳華!”深夜燈下,我寫下一首《回鄉雜感》的小詩,聊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