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貝爾
我會因這場戰爭而死,但不是死在戰場上。
這就是戰爭的本質。一個人并不會在戰場上戰斗至死,甚至死去的人可能都沒當過士兵。
戰爭是一個既快又慢的殺手。戰爭殺死了我的祖父,他在服役期間染上了肝病,并因此被軍隊開除,三十年后因為再也沒錢買藥而死去。他的兩任妻子也死于這種病,盡管她們從沒有在軍隊服役過。
死于戰爭就像是死于一場不同尋常的傳染病。
如果我們是一群更誠實的人,國家廣場上應該會有許多平民們的雕像。或許等我們重建建那里之后,你能看到這些雕像。想象一下,所有那些婚宴的賓客、那些遭受饑荒的小孩,還有被侵犯的婦女,至少能以死亡的形式得知,生活——還有戰爭——背棄了他們。
空洞。人都死了,還有什么意義。頂多留下自己的死相,成為生者傳遞這種恐懼的備忘。是恐懼,不是我們了解的、從父輩身上繼承的罪孽。
舉一個剛好能證明這一點的例子:我的父親也是死于戰爭。癌癥,當然和他戰斗過的地的地方存在的化學武器和有毒的環境沒有任何關系。
為什么這么說?在他經歷的戰爭里,毫無疑問曾經出現過化學武器,但他們宣稱這些東西一點也不會毒化環境。你可以問問那些組織——商業層面的,政府層面的——如果他們不這么說,他們就將為生病的士兵負責,花上一大筆錢財。
如果他們為某一個傷兵負責,公平起見,他們就要為所有的傷兵負責。不然他們為什么要說謊?
然后再說說我。
我還沒有死,因為我是一個英雄。我正在死亡,因為我是一個罪犯。我是一個遵守命令的戰犯。
我能怎么辦?當時我只能遵守命令。
但我絕對不會被告上法庭,甚至連監獄都不會去。
不過,因為我之前的選擇,最終讓我背負上了某種義務——因果報應——就是現在。
我的死因會是自殺。
這看起來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不是為了賠償:我犯下的罪行是怎樣也賠償不了的。沒有什么能稱得上真正的賠償。
但還存在這么一種恢復性司法①,雖然對于彌補我欠下的債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也許我應該換個說法,我現在正在自殺,因為我并沒有立刻死去。
也許我永遠也不會死去。
我不是用普通方式來自殺的。我選擇了一種特別的方式。
死于戰爭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我采用的方法和我想達到的目的……可能會導致一場變革。
科特爾博士在美國退役軍人管理局工作,但她并沒有以工作單位的名義來招募志愿者。
她使用了一種過時的辦法,在推特上發布一則廣告。
創傷后應激障礙?
你以前服過兵役嗎?
你感到抱歉嗎?
我們提供免費的幫助!
在廣告最下方有一行電話號碼,還印有一行極小的文字,寫著一項研究的名稱,以及對志愿者的具體要求。
他們要找像我這樣的人。
我本來不打算去找他們的,直到我父親死后的一個月(還是兩個月?),我才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廣告。我什么親人都沒有了,我將他們都趕出了我的生活。我又像曾經一樣形單影只,漂泊不定。
然后我找到了科特爾博士,一切都變了。她給了我一個孤注一擲的機會,讓我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科特爾并非心理醫生,我猜她應該是位腦神經專家,或者其他什么研究大腦的專家。我再也無法搞清楚她是什么專業的醫生了,我身體的各項功能都在逐漸衰弱。坦白地說,我連真正的意識都沒有。我感覺我還是我自己,但現在的我和從前那個擁有單獨感受的個體不同。我現在只能算是一組科學實驗計劃。
我也沒有之前聰明,我指的是當我擁有自己的大腦的時候,當我還沒有利用其它東西來思考的時候。
但我當時可能也并不聰明。因為我很少用自己的腦子,從來都只是執行命令而已。
其中一些是非常不好的命令,我知道。但是他們不會給你拒絕的機會。
我傷害過別人。我向他們噴射過白磷,然后活生生地燒死他們。我從來不會近距離做這種事,都是站在很遠的地方。我會操控一個機器人,就像上帝從天上伸下來的一只手,將有關無關的人都一鍋端。
站在很遠的地方,感覺沒有那么糟糕。我想你應該明白我在說什么。你肯定見過冒著濃煙的住宅、宗教活動場所、集市的照片或者視頻。
我燒死的那些人當中,有一些并不是士兵。
幸存下來的人數多得令人驚訝。
我從來沒有被控告過。
他們也從沒被請求作證。
諷刺的是,最后只能由我來幫他們說話。
科特爾靠在她的辦公桌上。和往常一樣,她的帽子邊緣漏出一些灰色的頭發,閃亮的耳飾搖晃著?!拔腋改甘谴笸罋⒌男掖嬲?。你知道‘表觀遺傳學①嗎?”
“不知道。”我撒謊道。
“你的祖先遭受到的創傷,可能會影響你的基因的表達,你的個性,你的身體。而你經歷過的環境可以影響你孩子的基因的表達。這樣反復迭代,一代代傳下去。”
“哦?!蔽艺f。
“我知道你在戰爭里做了什么。”她說。
不知怎的,被人這樣直接指出來,我反而輕松了一些。“我只是遵守命令而已?!?/p>
“沒有什么‘只是?!?/p>
“是的,”我說,“我知道?!?/p>
她坐到了椅子里,突然放松了下來?!皩τ谧龅哪切┦?,你有什么感覺?我是說,在戰爭里做的那些。”
“我……”
我搖搖頭。
我張開嘴。
我又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科特爾的身體前傾,兩手交疊于胸前,沖我問道:“如果你能讓人們理解你的感受呢?真正地理解你有什么感覺。”
我喝了一口水。水流差點讓我把想說的話也一起沖下去,但沒能成功?!岸嗌偃??直到什么時候?”
她聳聳肩:“大多數人?一段很長的時間過后?”
我不知道需要有多長時間、多少人,才能讓我的負罪感減輕一些。
根據統計的數據,如果你是一個生活在美國或者歐洲的人,你應該已經經歷過這件事。即使只是到過那里,你也應該被傳染了。聽說亞洲和非洲的人雖然正努力研發藥物,但那里還是有被傳染的人。也許馬達加斯加還沒有。但是扁形蟲可以在淡水里繁衍生息。
我希望在可預見的未來里,它們已經無處不在了。這樣我就不需要再次跟你解釋我在戰爭里做了什么,而我對此又有什么樣的感受。
我是一匹只會一招的小馬,在我身上追根究底沒有任何意義。
有時候我們不殺人,只是抓捕他們。一些人會被送去集中營遭受酷刑,我有時候也會折磨他們。
聽起來并沒有那么糟糕——鞭打腳部、施加壓力、水刑、電擊、幽禁、剝奪睡眠。他們并不會用一些聽起來很嚇人的刑罰。他們會把更可怕的東西當成娛樂節目播放給觀眾看,而電視上的人通常在最后看起來都還能行走。
聽起來并不可怕。
因為你聽到的都是謊言。
“李,”科特爾說,“你是那個能幫助我們的人?!?/p>
“渦蟲,”她舉起一個裝滿渾濁液體的試管,繼續說,“一種常見的扁形蟲?,F在不怎么常見了。”
“是瀕危物種嗎?”我饒有興趣地問。
“不是,”她說,將一束光照向試管,甚至有點好看,“我們編輯它們?!?/p>
“就像一本書?”我開玩笑道。
“差不多吧?!彼龑⒃嚬芊呕丶茏由希l出一陣輕微的碰撞聲,“你知道基因編輯技術嗎?”
“當然,”我說,“很多恐怖電影里都有出現過,你的扁形蟲里有人類的DNA對嗎?它們能長大到校車那么大,還能學會怎么使用自動武器?”
“呃,不能?!彼f,“但是我們確實使用了某些寄生性的扁形蟲。還有剛地弓形蟲?!?/p>
我感到有些好笑。“就是那種能讓老鼠朝貓走過去的那蟲子?”
她也露出一個有些好笑的表情,就像她努力試著微笑,但卻發現自己不配這么歡樂一樣?!澳阒罍u蟲最有趣的一點是什么嗎,李?”
“等一下,”我說,突然滿腦子回想起高中生物課,“如果它們同類相食,就能將記憶傳遞給其他個體,對吧?”
“惹人煩的小食人族?!彼c頭道。
“你想將我的記憶喂給它們?!?/p>
她的手指輕輕在實驗桌上敲了一下。
“然后呢?讓其他人吃掉它們?”
她離開辦公桌朝我走來,和我面對面:“它們會在人的大腦里繁衍生息,將攜帶的記憶傳遞給它們的宿主。”
“聽起來就像是恐怖主義,這他媽是在犯罪?!?/p>
“那你認為你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她問我。
我想說的話就在嘴邊,但我將它們了咽回去。我閉上眼睛,睜開了其中一只?!翱梢赃@么說?!?/p>
這就是為什么有些和我一起工作的人后來都去坐牢了。但我沒有。主要是因為政府想要在看似合理地懲罰一些人之后,起訴我們這些在政府命令下做事的人的案件能少些,隨之而來的輿論也能消停些。
“被迫認為他們的命令是對的,也能算真正的贊同嗎?”
“誰又能真正逃過‘被迫?”
她嘆口氣,然后后仰腦袋,看著天花板?!笆堑?,這是恐怖主義。是的,這是一件可怕的、不道德的事情。是的,等到事情敗露,把我抓去坐牢都只能算是最輕的處罰?!?/p>
“那我呢?”
“你會死?!?/p>
“是的,”我說,“這些蟲子會吃掉我的大腦,這樣它們才能得到我的記憶,對嗎?就像它們吃掉其他同類,就能得到同類的記憶一樣?!?/p>
她直直地盯著我。
我故作輕松地晃了晃腦袋:“我無所謂。它們會吃掉其他人的大腦嗎?”
“第一代會在繁衍后死去,”她說,“它們被安裝上了一個……我想應該可以稱之為‘殺人剎車的東西。它們的后代會變成和人類共生的生物體,而非寄生的。我們會給他們編程,讓它們吃掉受損的細胞,不傷害健康的細胞。實際上,人們染上這種蟲子后,平均壽命要比正常人更高些。這是戰爭的解藥,也是癌癥的解藥?!?/p>
“扁形蟲賴以為生的食物絕不會變回以前吃的東西,也不會吃大腦。不管是誰的大腦,不管在哪里。你創造出了瘋牛病,但用的卻是扁形蟲?!?/p>
“渦蟲比朊病毒更好對付,”她說,“在進化的過程中,寄生性的生物通常會對宿主的傷害越來越少,而不是越來越多。”
“聽起來你是一個比我更可怕的人?!蔽艺f。
“你想終結戰爭嗎?”
我咬著嘴唇,低下頭看向我的鞋子?!翱雌饋磉@是我能做的最后一點事了。”
“你必須給我正面的肯定回答,并且表示你理解過程所需要的一切。”
“什么?現在還要討論肯不肯定的問題?要是外面所有那些納稅人都不想讓納的稅成為自己被扁形蟲和創傷記憶感染的幫兇呢?”
“我是個偽善者,”科特爾承認道,“如果還有其他辦法,我絕不會做這個。難道外面那些納稅人的錢沒有成為朝幼兒園轟炸的無人機的幫兇嗎?如果他們沒有試著讓自己漠不關心,或者沒有催眠自己說這些損失都是必要的代價,這一切早就已經發生變化了!”
我的胃一陣痙攣。我伸出手,好像我們可以握手似的?!昂冒?。等待我的是什么,直接讓我一針致死還是什么?”
她看向別處:“李,扁形蟲工作的時候,你需要活著?!?/p>
“呃,”我咽了一口口水,將手收回,“在哪里簽字?”
我一點也不希望記得戰爭里的那些場面。
不,這樣是不對的。畢竟,這項實驗全部的意義就在于我的記憶。我對戰爭的記憶。為了所有人。
然而,我一點也不希望自己在實驗過程中還具有自我意識。我的靈魂只配下地獄。
我想知道這樣一來我會在多少地方、經歷多少次重生。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我會在這個過程中不得不一遍遍回憶起當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勇氣答應。上億次地回想起當初。我的意思是,害怕面臨良心上的譴責——畢竟我是一個戰犯。
這個實驗在當時看起來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我是說當我還有自己的大腦的時候。那會兒我還不是你大腦中的寄生物。
將自己的記憶轉移到扁形蟲身上的過程并不痛苦。我的腦子里感受痛苦的神經都沒有了。
這實際上是一種解脫。我能感覺到記憶在不斷流失。
無論如何,當我意識到那些記憶從今以后就是我的全部之后,我感覺到了解脫。
戰爭是一種傳染病?,F在你被傳染了。
我就是那個傳染病。
一語成讖,科特爾死在了監獄里,就在我們做的事情真相大白之后。但這已經改變不了什么了。再也沒人能糾正過來。
無論做什么都不管用了。
我覺得她被送進了監獄,對她來講可能反而是件好事。
【責任編輯:吳玲玉】
①恢復性司法是指通過在刑事犯罪的犯罪方和被害方之間建立一種對話關系,讓犯罪人主動承擔責任,消弭雙方沖突,從深層次化解矛盾,并通過第三方參與,修復受損社會關系的一種司法活動。
①表觀遺傳學(epigenetics)是指在基因的DNA序列沒有發生改變的情況下,基因功能發生了可遺傳的變化,并最終導致了表型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