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噸的詩

陸小噸

宿醉

不怨酒精太烈

只因感情度數過高

滿月

清輝似劍

將一池明月刺得生疼

在云南驛

在月亮周圍種上牧草

和驛道上的青石板對話

一塊

兩塊

三塊

未看清哪一塊石頭

比牧草還瘋

每一塊石頭

都是一片草原

親吻一塊青石板

逼她交出馬蹄的余溫

熔化熟睡的水

用金沙江拴著馬匹

把馬鈴漂洗得脆響

當云朵結出青稞

我確信

那些馬匹都被圈養在月亮之上

一三五喝喝青稞酒

二四六品品普洱茶

有目光一遍一遍刷洗驛道

馬鞍上遺漏的鹽

把時光煨煮得不咸不淡

我的舌尖有鐵銹的腥味

沒有了鐵匠鋪

沒有了馬釘

釘過馬掌的師傅說

祥云不只是一個地名

瀏覽巍山

用一座山

命名一座城

得耗多大內存的磁盤

才可以把你拷貝帶走

在古玩店淘一串崖柏佛珠

試圖把南詔國串上手腕

只是瀏覽扉頁

遠比佛珠安神

無量山櫻花

在無量山頂

和一株櫻花樹對飲

干完三杯

目睹漫天的纖塵，凝滯為荷

醉臥天地間

櫻花谷底

漫山遍野的玉蛾朱唇微啟

我的吻蠢蠢欲動

過大理

上關的花劇毒無比

正在暗殺下關的風

蒼山頂上有水在裝睡

洱海里的月亮一直醒著

風無味

花有毒

雪香甜

月正圓

海鹽比雪花潔白

前世

只有雪

可以還原水的真相

總是莫名其妙地擔心

一朵雪花

裝不下一個冬天的冷

喜歡所有冬天

喜歡冬天的冷

——這是一個，冷暖自知的季節

崇拜前世的自己

據說像一只海鷗

靦腆

孤獨

自由

每個冬天都可以，從西伯利亞飛赴

春城

邂逅今生

一粒鹽在舌尖下落不明

我在舌尖尋你

就像一片落葉

在深秋尋覓樹的影子

為了一粒鹽的下落

我喝干一片苦海

鹽井裸露于海底

像一個鏈接前世今生的隧洞

蛛網密布井口

擋住覓鹽的黑牛

一座鹽都的失落

紅砂石雕塑只字未提

黑井鹽的白

像眼珠的黑

可以再咸一點

咸得像我眼珠的黑

可以再淡一點

淡得像黑井鹽的白

一片葉

在秋天下落不明

一朵雪

在寒冬下落不明

一粒鹽

在舌尖下落不明

一個你

在心田下落不明

送父遠行

二〇一八年臘月十八

公雞打鳴比往常早

五點就響徹人間

似乎在給西行的父親送行

病魔的雙爪越箍越緊

父親終究未能掙脫

為出這趟遠門

父親像往常一樣早起

和平時有些不一樣

未抬鋤頭

未背背簍

未拿他鐘愛一生的泥刀和手錘

二〇一八年臘月初八

父親六十六歲生日

父親去菜市場買了一條鯉魚

買了酸菜、生姜、大蒜、芫荽、番茄

母親打電話跟我說

你爹就喜歡吃你煮的酸菜魚

他說等你出差回來再做給他吃

鯉魚先放冰箱里冰著

二〇一八年臘月二十一

廚房里

父親清洗干凈的生姜、大蒜、芫荽、

番茄

不再新鮮

打開冰箱

鯉魚睜著雙眼

想要復活一回

全身肌肉緊繃

想在冰里游弋

魚身像一艘歷經風雨的船

在苦海漂泊六十六年

匆匆停靠在今生的岸

光或暖

不惑之年步步緊逼

愈發迷戀火光

那種暖，讓人冷靜

舞臺的光，像脫軌的子彈

總擔心它會射穿我的眼球

只給余生留兩個彈孔

一山瘦馬

一定有無數駿馬從斷崖跌落

云朵掛滿崖身

超度懸崖勒馬這個罪孽深重的詞

大山包頂卵石叢生

一山瘦馬

餓得心甘情愿

——它們決不靠近絕壁半步

與影書

該跟影子道個歉

不該讓他如此孤獨

不該讓他一直趴在地上

聽大地失常的心律

和一聲比一聲低沉的嘶吼

該教他寫一首詩壓壓驚

該和他喝干三壇酒

讓我倒下去

讓他立起來

陶藝遐思

朋友圈里

詩友晾曬陶藝

一玉手

一陶壺

托出一抔泥土的前世今生

我的文字蠢蠢欲動

它們受陶藝的唆使

密謀著

策劃著

哭嚷著

試圖像陶

從泥土里越獄重生

生鬼

人心一旦懷上鬼胎

便會分娩一堆小鬼

每日鬼魂附體

感覺在墳墓旁安家

生日

一把刀

削鐵如泥

悄無聲息間

劃過額頭

斬青絲

斷白發

刀鋒深可見底

刀痕死不見血

與萬馬河的亂石對話

我說

萬馬河里該有萬馬奔騰

裸露于河床的石頭齊聲回答

每一塊冰

都是悟道的水

每一塊玉

皆是成佛的石

哦

我仿佛聽到萬馬河里

亂石正在集體誦讀經書

下游有灣碧

萬馬河的亂石若不成佛

怎敢匯入一江碧水

下游有灣碧

萬馬河的水若不悟道

怎會懂得半灣風情

這一生特別喜歡的四個漢字

第一個是“淡”

三點水滅兩堆火

水火必須相融

第二個是“忍”

一顆心上插一把刀

刀刃只允許留一滴血

第三個是“亂”

舌頭一彎

即為亂

第四個是“利”

柔軟的禾苗

其實鋒利如刀

母親才是大詩人

母親只識兩個字

圓糞

一生說過一首詩

緣分就像羊屎果

不用手搓

就是圓糞

責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