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之夜

琳恩·卡波布

這是我們睡在愛莎姨媽家的第二個晚上，媽媽調(diào)整了我們的住處。她從樓上的房間里把我的床單抱下來，鋪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讓爸爸和奧斯卡睡在我的房間里。愛莎姨媽回她的臥室，什么也不是（注：女巫奇美拉創(chuàng)造的類人鳥，后被遺棄。）也不必接著睡在馬廄里了，而是住在它平時棲息的工作臺上，它把臉夾在翅膀下面——它睡覺時最像鳥了。

“那你要睡在哪里呢？”我問媽媽。

“哪兒也不睡?！彼龘渫ㄒ宦曌诳蛷d的一把扶手椅上，在腿上蓋了一條毯子。她煮了咖啡，從手提包里拿出鑰匙。她把它們舉起來，好讓我能看到：“我上夜班時，在報紙上學(xué)會了這個竅門。我今晚根本不想睡，哪怕一秒鐘。如果我真的打瞌睡，鑰匙就會掉在地上，那聲音就會把我吵醒。”

愛莎姨媽看著我們倆，我覺得她大概看出來沒有任何進(jìn)一步討論的必要了。

“晚安，米拉。晚安，克拉拉?！?/p>

“晚安，愛莎姨媽?！?/p>

媽媽沒有道“晚安”，只是用拿鑰匙的手指著我：“躺下?！?/p>

我照她說的做了。那感覺挺奇怪的，我躺在那里想要睡覺，她卻坐在我旁邊清醒著，好像我生病了，或者說我像個需要被照看的手拿著鑰匙。但我一眼就看出她睡著了——拿著鑰匙的手放在膝蓋上，頭歪向一邊。她面前的咖啡很久以前就不冒熱氣了，可能已經(jīng)涼透了。

小貍正站在過道的門邊，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大，那雙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

“來吧?！?/p>

我額頭上有四道蒼白的疤痕，那是小貍的爪子抓的，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它就抓傷了我。之后它用粗糙的粉紅色舌頭舔了我的血，疤痕就淡得基本看不見了，其中一條幾乎消失了。這些傷疤在很久以前就不疼了，但這一刻，我忍不住又摸了摸它們。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要的?！蔽业吐曊f。

它沒有回答，只是轉(zhuǎn)身就不見了。我不說它出去了，是因為門還關(guān)著。小貍有自己使用荒野之路的方法，它可以在幾秒鐘內(nèi)消失，除了一團(tuán)薄霧之外什么也不留下。

這是它說“隨便你”的方式。但我突然意識到，如果現(xiàn)在不跟它走，我就再也見不到它了。

這個想法刺痛了我。如果我不跟著它，它就真的會離開我嗎？

“你真可惡，”我低聲說，“你不能那樣做！你應(yīng)該是屬于我的?！?/p>

它沒有回答，在內(nèi)心深處我知道這樣說是不對的。小貍不屬于我，從來都不屬于。事實正好相反，是我屬于它——如果它不想再和我打交道，我也無能為力。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媽媽沒有任何反應(yīng)，盡管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睡覺了。是小貍讓她那樣睡著了嗎？我不知道。事實上，我對小貍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知之甚少。

我不能像小貍那樣穿墻而過，所以不得不悄悄打開房門，以免吵醒媽媽和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仍舊把頭埋在一只翅膀下，睡得很熟。

“現(xiàn)在，是時候了?！?/p>

一旦開始行動，我就停不下來。現(xiàn)在的感覺是如此強烈，我迫不及待以至于忘了穿上靴子。我打開門，走到外面，風(fēng)吹起了我的T恤和頭發(fā)，但我并不覺得冷。我光著腳穿過院子，根本感覺不到踩在鵝卵石地面上的涼意。

現(xiàn)在，森林仿佛是活的。天空中鳥兒到處飛著，灌木叢沙沙作響，草地上芳草蕩漾，小溪里有什么東西在濺著水花，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愛莎姨媽家后的山脊上。近處有什么東西在叫，那不是貓頭鷹，也不是狗。濕草拂過我的腳踝，感覺就像一個個吻。

我走到小溪邊，愛莎姨媽劃定的荒野風(fēng)籬的邊緣就在那里，它們在等我。

我的心在瘋狂地跳動，但并不是因為害怕。我無法解釋內(nèi)心涌動的感覺——仿佛森林里每一根樹枝噼啪噼啪的聲音都意味著什么，仿佛我能聽懂微風(fēng)的輕聲細(xì)語，仿佛一切都突然有了意義。我注定現(xiàn)在就在這里，此時就在此地，不是昨天，不是明天，不是其他任何地方。

那只山貓站在橋的另一邊，用金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我，耳朵上的黑色毛簇直立起來?？吹剿?，我并不感到驚訝。

但它并非孤身在此。我一踏上橋，頭頂上的空氣就急促起來，一片鳥兒結(jié)成的云密密麻麻地圍過來，使我想起了奇美拉的那些長著鯊魚牙齒的姐妹鳥。但這一次，沒有牙齒撕咬我，只有成百上千的翅膀掠過我的臉，擦過我的頭發(fā)，發(fā)出嗖嗖聲，其中有大山雀、蠣鷸、鷓鴣、鷦鷯、白嘴鴉、烏鶇、灰雁，還有海鷗、獵鷹、禿鷲、貓頭鷹、麻雀等等，包括屬于這里的鳥和絕對不屬于這里的鳥。

這里不僅有鳥類，在我腳下，小溪里也滿是各種各樣的魚和其他水生動物，六只水獺扭動著從河岸游向我的腳邊，一股刺鼻的味道飄向我，毫無疑問那是魚腥氣和水草的味道。

“咿，咿，咿！”它們興奮地尖叫著，前面的水獺用濕漉漉的前爪踩在我的腳背上，帶著微笑抬頭看著我，我能看到它的下顎、粉紅色的舌頭，以及閃閃發(fā)光的白色尖牙。

更多的動物從草地和森林里涌來，有梅花鹿、狍子、野兔、野雞、水田鼠、艾鼬、紅松貂，有兩只大獾，有至少八只狐貍，還有甩著尾巴的紅鹿、一頭有粗糙鬃毛的深棕色野豬以及三頭跟在它身邊的母豬、一群野山羊……動物的數(shù)量太多了，根本數(shù)不清。

然后山羊群分開了，我看到一頭龐大的黑色動物像破冰船穿過薄冰一般穿過羊群。它背部拱起，雙肩像巨大的駝峰，肩膀上的毛堆成一團(tuán)。它的頭比我雙臂間的距離還要寬，上面長著尖尖的角。它有寬闊的前額和粗壯的脖子，盯著我看的眼睛跟身體的其他部分比起來顯得很小。野牛，那是一頭野牛。

它停在山貓旁邊，用前蹄刨了幾次地，但那不是威脅。山貓在野牛旁邊靜靜地待著。然后我又聽到一陣嚎叫，那聲音離得更近，聽起來更像是犬吠聲。接著森林里出現(xiàn)了十幾只動物，它們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爪子寬大，嘴巴半張著——是狼。一只老鼠躥上我的腿，那是一只灰色的小家鼠，我?guī)缀蹩梢钥隙ㄒ郧耙娺^它。它一直爬到我的脖子上，停在我的T 恤領(lǐng)口處，我能感覺到它細(xì)小而精巧的爪子貼在我鎖骨處的皮膚上。

周圍到處都是昆蟲的嗡嗡聲——蒼蠅、甲蟲、蚊蚋和大飛蛾……一只大黃蜂把我的臉撞了個大包，但并沒有把我刺痛。

似乎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野生動物都來了。它們中有些肯定使用了荒野之路，而另外一些可能在大自然中常見的道路上徘徊了幾個小時甚至幾天。所有的動物，都在看著我。不管金色的還是黑色的、小小的還是碩大的，每一只眼睛，甚至連昆蟲的復(fù)眼也不例外，都在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注視著我的每一次呼吸。這注視就像實實在在的重物壓在我身上?？諝庾兊糜趾裼殖粒也恢浪鼈冊诘仁裁?。

呼吸變得困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耳朵也在轟鳴。它們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我可以讓它們離開，可以對它們尖叫，我很擅長這個。然后，我就可以重新呼吸了。

但這不是我來這里的原因，當(dāng)然也不是它們來的原因。

突然，周圍的空氣變得輕盈起來。一道烈火劃過頭頂上的天空，我感到一種溫暖，內(nèi)心有一種不屬于我自己的笑聲。

“是時候了，年輕的荒野女巫，是時候展示你是誰了?！?/p>

那是火焰鳥，既真實又神奇，屬于自然又超自然。

它的翅膀和尾巴燃燒著，閃閃發(fā)光，在所有動物的眼睛中映出火紅的尖尖倒影。上一次，當(dāng)我經(jīng)歷烏鴉之母的烈火試煉時，它用燃燒的翅膀把我包圍起來，問我是誰。現(xiàn)在，它又來了，好像要確認(rèn)我當(dāng)時在酷熱和大火中所說的話，是否仍然算數(shù)。

水獺咬住了我的褲腿?！斑?！咿！”它急切的叫聲震耳欲聾，穿透了成千上萬只動物發(fā)出的聲音，這些動物在呼吸、刮擦、翹尾巴、頂腦袋、哼哼、推搡、拍打或跺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里除了水獺，沒有動物咆哮、尖叫或嚎叫。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我肩上的老鼠身上。它跳了起來，落在我的手掌心，用小手一樣的前爪擦著它的鼻子。

“好的，”我低聲說，“隨你的便?！蔽噎h(huán)顧四周，想盡可能多地看到動物們的眼睛，“是的，無論你們想要什么，答案是沒問題，我保證嘗試！”

它們一直看著我。我有一種明顯的感覺，它們覺得我做得還不夠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用所有的荒野感知，而非眼睛、耳朵或鼻子，去感受它們。

“是的?！蔽矣制届o地說了一遍，然后，把聲音提到最高，“是的！”

那種嘈雜之后的寂靜又恢復(fù)了一會兒。然后它們幾乎同時開始行動。野牛哼了一聲，搖了搖頭，轉(zhuǎn)身離開了。成群的鳥飛走了。鹿群顛兒顛兒地出發(fā)了，在黑暗中只能看到它們擺動的白色臀部，每個臀部上都有三道黑色的條紋，像是戴著“111”的號碼牌。水獺一家心滿意足地吱吱喳喳地叫著，又跳回了小溪里。幾分鐘之內(nèi)，周圍也再沒有什么昆蟲了。在我的頭頂上，火焰鳥笑著在天空中劃出閃耀的軌跡，直到我再也看不見它。

小老鼠還在我的掌心。除它之外，山貓是最后離開的。它那長長的柔軟的身體一動，幾秒鐘就消失在樹下的黑暗中。

突然間，我又能感覺到腳下冰冷刺骨的沙礫了。風(fēng)吹過我的T 恤，我裸露的手臂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我保證，”我對小老鼠說，“但我可能需要你們大家的幫助?！?/p>

它抖了抖胡須，又揉了揉鼻子，飛快地從我的手臂上躥到我的背上，然后跳到地上。當(dāng)我轉(zhuǎn)身時，它不見了。

媽媽站在更遠(yuǎn)一點兒的車道上。她沒穿外套，也沒換鞋，還穿著愛莎姨媽的拖鞋。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兩臂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cè)，我知道她一定看到了剛剛發(fā)生的一切，至少看到了一部分。她會責(zé)備我的，她會對我很生氣，比以前更生氣。

但她沒有。

她只是看著我，臉上毫無表情。她看起來不再害怕了，就好像最糟糕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所以沒有理由再害怕其他事情。

“你記得你答應(yīng)過什么嗎？”她問。

我咬著嘴唇。我凍得直哆嗦，雙腳完全麻木了。

“記得，”我終于說，“但我別無選擇?！?/p>

這不是真話，我本可以讓它們走的。但如果我那樣做了，我就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荒野女巫了。

這就是小貍威脅要離開我的原因。僅僅三心二意的努力是不夠的，要么孤注一擲，要么一無所有。我本可以像媽媽那樣做，我本可以拋棄我的荒野世界，用我所有的力量來阻止這一切的發(fā)生，那我就可以繼續(xù)享受普通人的美好生活。但我無法忍受，因為如果說現(xiàn)在有什么事讓我比以前更加確定，那就是——是的，我確實想成為一個荒野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