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藝銘
(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北京100024)
驚悚懸疑類電影依托強烈的視聽刺激,呈現晦暗、陰沉、壓抑、緊張、恐怖的色彩。我國驚悚懸疑類電影較西方起步和發展較晚,進入新世紀以來,在 《催眠大師》《記憶大師》《烈日灼心》等電影助推下,此類電影逐漸在票房和口碑上占據了一席之地,并呈現本土化的創作特色。
驚悚懸疑類電影具有以下特點:
(1)將 “懸念”的設置貫穿始終,并依靠 “懸念”推動敘事,再最終揭曉謎底,達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效果;
(2)在敘事結構上,通常采用的是非常態化的時空敘事手段,打亂時空順序形成敘事線索的交叉,形成嚴密而復雜的邏輯框架;
(3)在視聽語言上,通過強烈的視聽刺激使觀眾置身其中,營造懸疑氣氛,制造驚悚的心理體驗;
(4)在主題闡釋上,對復雜人性、幽暗心理等內容進行深刻展示,引發觀眾情感共鳴;
(5)在表現手法上,采用多元的敘事手段和技巧。
聲音在刻畫人物性格、烘托懸疑氣氛、參與懸念性敘事、表達情感與主題等方面起到重要作用。本文從電影敘事學的角度出發,結合敘事學和心理學的基礎理論,在 “所敘之事”上探討如何運用危險符號等典型聲音符號產生驚悚懸疑,在 “事之所敘”上探討聲音如何在時空構建、氛圍營造和心理刻畫等方面表現驚悚懸疑,進而總結驚悚懸疑類電影聲音敘事的效果、作用和價值。
電影聲音具有典型的符號特征,既對故事表層的敘事進行詮釋,又對故事內涵、人物情感等深層含義進行表達,形成單獨表意系統。從電影傳遞敘事信息這一功能來看,以聲音為代表的符號能夠帶給觀眾不同的心理感受,制造驚悚和懸念。
“危險”是驚悚懸疑類電影敘事的核心,它來自于客觀外部世界對個體的威脅,使片中人物和觀眾產生恐懼的心理感受。驚悚懸疑類電影中常出現持續的悶雷聲作為危險符號,來表示主人公即將遇到不可知的種種危險。一方面,悶雷聲中較重的低頻嗡嗡作響,這種音色使觀眾容易產生壓抑、不安和恐懼的情緒;另一方面,懸念的產生是不斷量化的過程,持續出現的悶雷聲為片中人物的后續行為和故事情節的發展埋下伏筆。例如,在 《幕后玩家》《我是證人》《暴雪將至》《風中有朵雨做的云》等影片中,故事的敘事大多在雷雨天氣下的場景中完成,悶雷聲斷斷續續傳來。

圖1 電影片段中的 “危險符號”
聲音的隱喻意味著聲音元素所包含的形象與象征意義突破了固有形象,類比為其他形象,表達某種情感,或起到某種暗示作用。電影 《暴裂無聲》中出現山羊雜亂的叫聲、羊圈里的羊叫聲、小寵物山羊柔弱的叫聲等,隱喻底層受欺凌、任人宰割的人,含蓄地表達了電影主人公的苦難和不幸。

圖2 電影 《暴裂無聲》中部分羊叫聲片段

圖3 電影 《白日焰火》中焰火聲片段
電影 《白日焰火》片尾處的焰火聲一語多關。焰火聲隱喻救贖,張自力在天臺燃放煙花的聲音,長混響時間使得焰火聲在天空久久回蕩,長延時形成回聲效果,制造出熱烈的氣氛,張自力通過自己的行動將自己從一種掙扎迷失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吳志貞也終于可以放下內心所有的罪行與壓抑,具有 “慶祝”的寓意。同時影片并沒有直接給出張自力燃放煙花的鏡頭,但焰火聲作為聲音環境持續不斷,其延時時間過長的強反射聲影響了人對聲源位置與寬度的判斷,觀眾無法判斷焰火的位置和大小,從而對焰火聲產生虛幻飄渺的感覺,暗指吳志貞與三個男人之間扭曲的、虛幻的感情。觀眾通過尋找焰火聲和影片的內在關聯,逐漸探尋出故事真相。
驚悚懸疑類電影在敘事過程中有意制造出區別于日常生活的疏離狀態,主人公內心產生的離奇幻想不斷擊破觀眾期待視野。電影 《催眠大師》中,催眠術使男女主人公進入非真實的催眠世界,催眠世界即主人公主觀心理的幻想世界。該片的聲音設計從主人公的主觀心理出發,運用大量 “幻想符號”,使觀眾產生驚悚感和懸疑感。如徐瑞寧進入洗手間打電話,剛開始洗手間內充斥細小水流的聲音環境,然后水聲引發了徐瑞寧的恐慌心理,他開始出現幻想,水聲越來越大,甚至變成了水池溢水的聲音,直到徐瑞寧被洶涌的水聲團團圍住,快要窒息。水聲的一系列變化都源于徐瑞寧的心理幻想。

圖4 電影 《催眠大師》中幻想中的水聲片段
“時間與空間是一部電影基本的組織或結構要素”,電影的時間可看作由放映時間、敘事時間、心理時間這三種時間形態的相互組合而構成。電影空間是一種假定性的空間形式,通過放映機反射出來影像,通過畫面和聲音等元素構成多維藝術空間。在驚悚懸疑類電影中,創作者通過聲音來構建特殊的電影時空邏輯,產生驚悚懸疑之感。
在驚悚懸疑類電影敘事過程中,音響往往成為時空切換的標志性符號,突然穿插過去、現在、未來的畫面或幾個片段進來,或解開懸念的謎題,或埋下懸念的伏筆,使得電影在敘事情節上發生前后轉折,觀眾通過探尋因果關系而引發對故事起因和結果的期待推進了情節發展。電影 《我是證人》中,路小星撫摸著車禍中故去的弟弟梁聰生前最愛的尤克里里,琴沒有放置平穩,突然滑落產生響度極大的落地聲,強大的聲能變化極具沖擊力。同時伴隨著梁聰車禍現場聲嘶力竭的畫外喊叫聲,像撕裂的傷疤扯開路小星對于那場車禍的慘痛記憶。琴落地的音響效果和畫外音這兩個聲音元素重疊在一起,高響度的聲壓級形成強烈的聲刺激,使觀眾感受到威脅和驚慌。聲音觸發劇情進入閃回時空,為下文的懸念埋下伏筆。

圖5 電影 《我是證人》閃回段
重復是有目的、有方向的敘事性時空結構。在驚悚懸疑類電影中,利用聲音對特定信息(細節或事件)進行反復強調,達到相乘的效果(1+1>2)。在電影 《暴雪將至》的開篇處,火車聲表明故事發生的場景空間,加深年代感。余國偉在查案過程中多次出現火車汽笛聲,寓意破案的急切壓力,而這個壓力來源于他對警察這個職業的熱切向往,對現實環境的不滿,獨立破案的孤獨。在女主角跳下天橋自殺時,火車聲在音色上低頻加重,瞬態變化大,給觀眾以強烈的聽覺沖擊,讓人產生恐懼感。影片末尾,當老員工目睹工廠爆破的那一刻,火車聲的高頻被削弱,加入了長混響,使得火車聲變得飄渺,仿佛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整部影片的敘事離不開與火車相關的場景,重復出現的火車聲表明故事發生的場景和年代,表達了創作者的情感,折射出一個被時代列車碾壓的悲劇人生。

圖6 電影 《暴雪將至》中反復出現火車聲的部分片段
驚悚懸疑類電影的空間設計或是帶有緊張恐怖色彩的封閉幽暗式空間,或是帶有孤寂色彩的荒涼破敗式空間,與故事情節和氣氛嚴絲合縫,營造出充足的懸疑感。
在電影 《記憶大師》開篇的黑場里傳出老舊鐘表的機械運動的聲音,秒針每走過幾下都會發出金屬卡頓的聲音,鐘表聲疊加了小女孩倒計時數數字的旁白和猛烈的敲門聲。這幾個聲音元素的直混比較小,混響時間較長,混響量較大,低頻較重,聲音信號在房間聲學特性的影響下產生的這種反射聲,在聽覺上形成空蕩的空間感覺,使觀眾對聲源所在的空間有了大致判斷,即空蕩的、面積較大的封閉式空間。電影開篇便帶給觀眾強烈的感官刺激,聲音環境的塑造將觀眾帶入到這種幽閉空間中。

圖7 電影 《記憶大師》古老別墅

圖8 電影 《暴裂無聲》片段
電影 《暴裂無聲》發生在內蒙古荒涼貧瘠的山野空間,山間的風聲音色單一,帶來蕭瑟凄涼的感受。環境中能夠頻繁聽到遠處傳來采礦時的爆炸聲,單一的聲音環境使觀眾感受到身處荒涼偏僻空間中的孤獨感。此外,爆炸聲與父親的失語無聲形成對比,爆炸聲象征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的挖礦的罪惡行徑,而底層民眾則喪失話語權有苦說不出。小男孩家中的聲音環境中,只有羊叫聲,聲音元素的單一表現出空間環境的人煙稀少、偏僻閉塞。電影《暴裂無聲》通過聲音塑造了荒涼偏僻的空間,使觀眾產生無助、孤獨、害怕的情緒。
營造氛圍是驚悚懸疑類電影制造驚悚和懸念的重要途徑,此類電影呈現焦慮灰暗、陰沉恐懼的基調,提供給觀眾驚悚的體驗。
夢境里的聲音和現實里的聲音交叉疊化,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形成復雜迷幻的效果,渲染了神秘懸疑的氛圍。電影 《記憶大師》中,江豐在睡眠中進入了錯位記憶。夢境里的所有聲音都使用了延時的藝術手法,開鎖聲、關門聲和其他音樂化的音響都進行了多重延時衰減處理,以達到表現夢境虛幻的效果。畫面切回到現實世界,伴隨著急促的呼吸聲,江豐在夢魘中不停掙扎,同時夢境中的聲音通過延時效果延長至現實世界。緊接著,畫面又切回到夢境,為了表現夢境的空靈虛幻,對白、腳步聲等聲音加入了混響效果。電影在夢境與現實中反復切換,夢境和現實之間的聲音因為延時的效果而發生交叉疊化,展現了記憶與現實之間的變化莫測,烘托神秘懸疑的氛圍,使觀眾產生匪夷所思的感覺,激發觀眾的好奇心理。

圖9 電影 《記憶大師》片段

圖10 電影 《幕后玩家》片段
驚悚懸疑類電影的敘事節奏在松弛與緊張之間不斷變化,聲音的節奏變化影響電影的敘事節奏,由此形成電影的戲劇張力。在電影 《幕后玩家》中,聲音的響度和長短的變化制造了壓抑緊張的氛圍。鐘小年被綁架在郊外一所看似與自己家一模一樣的密室中,一覺醒來后電視機突然傳來電話錄音聲,這些錄音內容正是鐘小年的犯罪證據。電話錄音聲的速度越來越快,響度不斷增大,并不斷循環重復,使鐘小年憤怒不已,就在他舉起高爾夫球桿準備砸向電視機的時候,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這種節奏變化營造出緊張氣氛,給觀眾帶來壓抑和窒息感。
驚悚懸疑類電影的故事情節常與黑色犯罪聯系在一起,使觀眾不寒而栗。電影 《黑處有什么》故事發生在河南小縣城,夏天的聲音環境里聒噪的蟬鳴聽起來類似白噪聲,持續性的重復使人心煩意亂;炎夏雨后樹葉落下的滴水聲帶著黏膩感,這樣的聲音營造了焦慮的氛圍,為即將到來的危險做鋪墊和提示,使觀眾在心理上逐漸建立不安全感。

圖11 電影 《黑處有什么》片段

圖12 電影 《京城81號》片段
凡是未知的境況或者事物總會引發人類本能的恐懼,不和諧的音樂和音響、聲音的突然變化總能給人一種壓迫感和恐懼的心理感受,給觀眾帶來心驚肉跳的體驗。在電影 《京城81號》中,主人公身處偏僻古宅之中,房間內的所有聲音都十分詭異,皮球的音色夸張處理為鐵球撞擊地面的金屬音色,強反射聲形成鑲邊的效果;蝴蝶煽動翅膀的聲音夸張為扇扇子產生的風聲,低頻較重。這種夸張的不和諧的音響效果,脫離了觀眾在日常生活中的認知,令人難以做出準確判斷,產生毛骨悚然的心理感受。
沉靜的環境中突然出現的聲音,能夠使觀眾高度注意環境中任何具有危險的事物,與人物一同經歷害怕和驚悚的情感體驗。在電影 《青魘》中,經常失眠的郝冬,在靜謐的夜里突然聽見忽遠忽近的滴水聲,郝冬驚醒。緊接著,從郝冬頭頂上方突然傳來高跟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這個聲音定位感準確、空間感較強,腳步聲來自于樓上,沉重而緩慢,響度逐漸變大,這樣的聲音設計使觀眾將更多注意力集中到聲音的變化中。安靜的環境氛圍下,滴水聲和腳步聲格外突出,這兩種聲音元素在響度和空間方位上任何輕微的變化,都使觀眾更加恐慌。

圖13 電影 《青魘》片段
驚悚懸疑類電影人物的心理相對其他類型電影更為復雜和多變,創作者通過提煉主人公的復雜矛盾心理,轉化為主觀化的聲音進行表達,使觀眾感受到人物的復雜心境。
電影 《烈日灼心》中,辛小豐入水抓捕逃犯,腳被鐵籠卡住,溺在水中奄奄一息,伊谷春跳入水中救辛小豐,此處創作者運用伊谷春的主觀聽感設計,傳來尖銳的高頻耳鳴聲,隨著響度逐漸增大,聲音越來越刺耳,刻畫出伊谷春竭盡全力救人的緊張心情,以及對于辛小豐深陷生命危險的恐懼情感,同時,尖銳刺耳的高頻往往向觀眾傳遞著焦躁不安的情感。

圖14 電影 《烈日灼心》片段
電影 《二次曝光》是一部典型的以心理救贖為主題的驚悚懸疑類電影,電影穿梭于主人公的幻覺與現實之間。當女主角逐漸從幻覺中清醒,逐漸了解事情的真相時,她耳邊空間環境中的聲音逐漸減小,并漸漸出現單一頻率的嗡鳴聲,仿佛世界與她是隔絕的。她的呼吸聲越來越重,嗡鳴聲的響度越來越大,這一主觀化的設計表現了女主角逐漸崩潰的心理。

圖15 電影 《二次曝光》片段
在驚悚懸疑類電影中,經常出現有關偷窺的情節。電影 《黑處有什么》中曲靖和張雪騎著自行車路過人工湖附近,在蘆葦叢的深處有一雙眼睛偷窺著經過這里的所有女性。后景偶爾飄來女孩子們清脆的談話聲、唱歌聲,響度很小,具有一定空間感。前景則是偷窺者躡手躡腳地踩在蘆葦叢里的腳步聲,不敢露面卻充滿情欲的亢奮的呼吸聲,聲音響度大、清晰度高,充滿整個銀幕,與觀眾貼得很近,夸張化的聲音使觀眾體會到偷窺者的心理變化,這種不確定性使觀眾試圖猜測窺探心理,產生心理擠壓感和吞噬感,加深驚悚和懸疑效果,不由得也對步步邁向危險的女性擔憂不已。

圖16 電影 《黑處有什么》窺視情節
聲音在敘事方面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并不總是與畫面相伴而行。用聲音直接描述驚悚懸疑事件,能夠最大程度地發揮想象,引發觀眾的內心恐懼。
聲音的畫外敘事能夠讓觀眾注意到角色的外在行為與內在動機之間的矛盾,產生戲劇效果。畫外聲音可以是對畫面已知信息的補充,也可以為觀眾提供畫面所不能講述的信息,甚至使觀眾聽到區別于畫面的情節內容,從而制造懸念。電影 《嫌疑人X的獻身》中,畫外聲音引發了觀眾對案件的猜測。天才數學家石泓是孤獨的,陳靜母女為他帶去了陽光。隔壁陳靜家傳來的音樂聲、說笑聲,成為他的精神寄托和生活動力。案件發生時,石泓聽到隔壁傳來的踢打聲、蹬腳聲、打罵聲,在安靜的環境中顯得十分突出,使他對隔壁發生的事件產生猜想。該片的畫外空間聲音敘事,向觀眾展現了石泓陷入對隔壁陳靜愛情想象的過程,以及對陳靜犯罪的猜測,形成懸念。

圖17 電影 《嫌疑人X的獻身》片段
敘事視角是敘事作品中對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角度,利用聲音區分不同視角下的敘事內容,可以幫助影片構建懸念,滿足觀眾的好奇心理,也使得故事情節更加撲朔迷離。《全民目擊》利用聲音區分多個限制性視角的敘事內容,每個人視角下關心的矛盾沖突不同,三次直播的聲音設計也有所不同。在林泰視角下,充滿了高級轎車的行駛聲、眾多媒體記者不間斷的拍照聲和采訪聲,以及簡述林泰人物背景的主持人畫外音,充分展現林泰對救女計劃的篤定和對自己命運的坦然,塑造了悲情父親的人物形象。在檢察官童濤的視角下,拍照聲和采訪聲明顯減弱,出現簡述童濤人物背景的主持人畫外音,流露出他仇視林泰,一心與之較量的野心與復仇心。在律師周莉的視角下幾乎聽不到拍照聲和采訪聲,出現簡述周莉人物背景的主持人畫外音,周莉不在乎名利,在乎的只有林泰,環境中的其他聲音都進行了省略,表達了周莉對林泰又愛又恨的情感。影片利用聲音區分了不同限制性視角下的敘事內容,最終通過拼貼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多個限制性視角的復雜敘事為影片增添了魅力和張力,強化了影片的戲劇性。

圖18 電影 《全民目擊》片段
作為一種重要的類型題材,國產驚悚懸疑類電影與國外相比雖然仍顯稚嫩,但毫無疑問已成為中國電影類型化創作中的重要探索方向。新世紀以來國產驚悚懸疑類電影的產量增長和市場表現,使得對這類電影的本體研究顯得十分迫切。筆者倡導在創作時應更多地關注聲音層面的敘事表現力,不斷豐富國產驚悚懸疑類電影的創作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