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春富
趙鵬大是著名數學地質學家、礦產勘探學家,也是第一位獲得國際數學地質最高獎——克倫賓獎章的亞洲人,他是中國科學院院士,也是俄羅斯自然科學院和工程院的外籍院士。他的兒子趙聯強是俄羅斯籍醫學博士,俄羅斯工程院院士、醫療工程院院士。父子倆分離23年后重逢,共同促進中俄醫學交流,被人們稱贊為“中俄院士”。
1954年,遼寧青年趙鵬大從北大地質系本科畢業,后因工作表現出色被單位公派到莫斯科地質勘探學院攻讀研究生。這年冬天,在一次烏拉爾山地質勘探中,趙鵬大偶遇蘇聯姑娘伊琳娜,他們相談甚歡,發現彼此竟然還是校友。越往烏拉爾山海拔高處走,山上積雪的冰面越滑,他們像壁虎一般貼著巖壁行走。“哎呦!”伊琳娜一個趔趄,趙鵬大及時伸手拉住了她。伊琳娜回眸一笑,烏黑的大眼睛里閃著溫柔的光。
烏拉爾山是亞洲和歐洲的分界線,但它無法阻擋中國小伙趙鵬大和蘇聯姑娘伊琳娜心底熊熊燃起的愛情火焰。1957年底,趙鵬大和伊琳娜從青蔥校園走進婚姻殿堂,在學院宿舍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新婚夜晚,兩人喝著伊琳娜的姐姐從格魯吉亞帶來的葡萄酒,幸福的醇香流淌在心頭……
次年,趙鵬大研究生畢業并獲副博士學位。學有所成的趙鵬大覺得報效祖國的時候到了,毅然歸國,攜妻子進入北京地質學院(中國地質大學前身)工作。
時光匆匆而過,甜蜜的愛情有了幸福的結晶。1959年1月,他們的兒子在北京協和醫院呱呱墜地。伊琳娜問趙鵬大:“取什么名字?”“就叫聯強吧,意為兩個強大國家聯合的結晶,象征中蘇兩國的共同發展與繁榮。”伊琳娜望著襁褓中的兒子,滿意地點點頭。
小聯強是混血兒,有一雙澄澈的大眼睛和高高的鼻子,頑皮淘氣的他和小伙伴一起滑冰、游泳、捉迷藏。趙聯強的中國話說得很好,他喜歡和母親乘公交去十三陵、故宮、頤和園游玩。夏日炎炎,他就光著膀子和母親在后海公園的湖里劃船,感受依依垂柳,觀賞盛放的荷花。趙鵬大工作忙,只有當他下班時,小聯強才有時間和他說說話。過年的時候,小聯強最喜歡和父親一起放煙花,每當煙花升上夜空炸裂,幻化出如被風吹散的絢麗花朵,他會歡快地蹦起來。

本文主人公
然而,幸福的小家庭生活沒能持續,一場別離悄然降臨。上世紀60年代中期,中蘇關系惡化,伊琳娜希望趙鵬大和她一起回蘇聯,趙鵬大說:“我是共產黨員,要留在中國,不能離開。”他希望伊琳娜加入中國籍,伊琳娜搖搖頭:“我的媽媽和其他親人都在莫斯科,我不能丟下他們。”
1966年3月,兩人決定分手,伊琳娜抱著趙鵬大哭得很傷心。“再見了,伊琳娜!”趙鵬大眼眶濕潤地對她說:“孩子給你吧,好好撫養他長大。”在自己常年出差的日子里,都是妻子無微不至地照顧兒子,趙鵬大深感母子情深,選擇忍痛割愛。伊琳娜重重地點頭,說:“我會好好撫養他長大的,讓他永遠記住在中國有一位很愛他的父親。”
分別當天,趙鵬大把自己的日記本、乒乓球拍、鋼筆、燈籠等物品送給兒子,說:“聯強,你把它們帶回外婆家,有時間可以拿出來玩。”在他的眼里,這是一場永別。7 歲的小聯強絲毫沒有感受到生離的悲傷,還天真地問父親:“什么時候給我買那把玩具槍?”趙鵬大聞言,默默地轉過身,偷偷擦拭奪眶而出的眼淚。
回到莫斯科后,伊琳娜告訴趙聯強:“我們很長時間回不了中國,你也見不到父親了。”趙聯強并未多想,畢竟以前也常和母親回莫斯科看望親人。但有一天,母親的朋友告訴他:“你爸爸已經死了。”“不可能,”趙聯強咬著嘴唇,非常生氣,本能地抗拒這種說法,說道,“爸爸不會死的。”
后來,伊琳娜重新組建了家庭,親戚們建議趙聯強改姓,遭到他嚴詞拒絕:“我的父親是中國人,他姓趙,我也姓趙,這是不容置疑的!”有同學取笑趙聯強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他攥緊拳頭,大聲說:“我有爸爸,他在中國,他是個優秀的科學家!”
日子久了,沒有父親的陪伴,趙聯強心情很低落,懷疑父親是不是真的拋棄了他,是不是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視野中了。
母親理解兒子的心情,時常跟他聊起父親趙鵬大的點點滴滴,講關于父親勤奮刻苦、不怕困難、孜孜不倦研究學問的事情。趙聯強天真地問母親:“何時才能見到爸爸?”母親告訴他,你要好好學習,學有所成就更有機會見到父親。”趙聯強把母親的話牢牢記在心里,努力學習,成績始終在學校里名列前茅。
1983年,中蘇關系恢復。趙聯強在莫斯科第十五醫院當實習醫生,一個中國醫學代表團赴蘇聯訪問,到趙聯強所在醫院參觀。趙聯強興奮地想,中國代表團里可能有人知道父親的消息。認識中國代表團里一位來自哈爾濱醫科大學的王教授后,趙聯強拿出當年父親送給自己的乒乓球拍,問道:“這是我爸爸給我的,他是中國人,叫趙鵬大,您認識他嗎?”趙聯強一邊用殷切的目光望著王教授,一邊用手溫柔地撫摸乒乓球拍。王教授被他這份父子情誼打動,連忙發動朋友幫忙打聽趙鵬大。多方努力之后,王教授終于聯系到一位訪問學者,他是趙鵬大的碩士研究生,這名研究生立刻給趙鵬大寫了信。
自從和兒子分別后,趙鵬大在農村度過了一段艱苦歲月。可以繼續搞研究后,作為“數學地質”學術帶頭人,他主持完成多個國家級、省部級科技攻關項目,成為武漢地質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并組建了新的家庭。
趙鵬大得知兒子找他,非常開心,又有些擔心:十幾年來,我沒有撫養他,他會不會覺得我拋棄了他?他的媽媽、外婆會不會怨我?趙鵬大不敢直接跟兒子聯系,便請自己的那名研究生學生代為拜訪趙聯強一家。趙聯強和母親、外婆都非常高興,忙要了趙鵬大的地址。郵路迢迢,那時一封信寄到中國要花兩三周甚至一個月的時間,趙聯強連續寫了6 封信。
趙鵬大收到信后,激動萬分,趕緊給趙聯強發了一封官方邀請函,讓他去莫斯科的中國大使館辦理簽證。拿到簽證后,趙聯強立刻動身來中國。趙鵬大要去火車站接兒子,擔心兒子認不出自己,就寫信告訴他:“左手拿著風衣外套的就是我。”
1989年4月的一天,天空湛藍,和煦的暖風吹過,趙鵬大拿著風衣,靜靜站在北京站的月臺上,等待從莫斯科過來的火車。
火車穿越烏拉爾山時,趙聯強想起這是父母年輕時戀愛的地方,母親曾在他面前講起這段甜蜜的時光,臉上散發幸福的光芒。趙聯強想,父母在烏拉爾山相遇后才有了我,生命多么奇妙。
趙聯強坐了5 天5 夜火車卻絲毫不覺得累,內心始終被久別重逢的喜悅所充盈。火車進站后還沒停下,趙聯強就遠遠地看到父親了,父親的樣子一點也沒變,表情還是那么嚴肅,只不過頭發全白了。在汽笛聲中,列車緩緩停下,一如23年前父親站在月臺上向他們揮手告別。歲月匆匆,往事如煙,分別多年,積累的感傷筑成一垛墻,滿載的思念織成一張網。此刻,墻塌了,“網中人”如此真切地站在眼前,趙聯強掐了掐了自己,確認這不是在夢中。
趙聯強下了火車,快步走到父親面前,用中文笑著說道:“爸爸,您不用拿風衣,我一眼就能認出您。”那句在夢中在心海呼喚過千次萬次的“爸爸”,此刻親切自然地頭口而出,趙聯強緊緊抱住了父親。趙鵬大激動得全身微微顫抖,淚水早已填滿眼角的皺紋。趙聯強熱淚盈眶,對父親說:“爸爸,我真的好想你,做夢都會夢見你。”趙鵬大喃喃答道:“是啊,聯強,我何嘗不是這樣?”
分別多年再次相逢,趙鵬大已經58 歲,趙聯強30 歲。父子倆促膝長談,回憶將他們拉回從前的崢嶸歲月,也拉近了分離后的遙遠距離。父親一邊噓寒問暖,一邊為兒子斟茶倒酒,一如兒時般疼愛。兒子則時而懂事地叮囑老父親注意身體,時而孩子般問起北京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他想像小時候那樣盡興玩盡情吃,惹得父親開懷大笑……
由于在數學地質領域作出突出貢獻,趙鵬大獲得國際數學地質協會最高獎——克倫賓獎章。1993年,他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后又當選為俄羅斯自然科學院院士和國際高等學校科學院院士。2011年5月,趙鵬大教授獲得國際數學地球科學協會(IAMG)“終生榮譽會員”稱號。
雖然父母親都是地質專家,但趙聯強從小特別喜歡生物,高中畢業后攻讀醫學外科。趙聯強與父親相見之后,結識了武漢同濟醫科大學的外科醫生,邀請他們到莫斯科第十五醫院參觀,并促成兩家機構的醫學合作。
工作之余,趙聯強研發了許多手術工具,還發表了很多醫學和工程學相結合的論文。2015年,趙聯強成為俄羅斯醫療工程院院士。趙聯強的俄羅斯朋友和同學因為他而喜歡上中國,其中很多人都來過北京,與趙鵬大也成了好朋友。趙鵬大是“中國科學院院士”,趙聯強是“俄羅斯工程院院士”,熟悉他們的人常叫父親“大院士”,叫兒子“小院士”,合稱“中俄院士”。
2019年5月,趙聯強到河南信陽新建的圣德醫院參觀,回莫斯科后,俄羅斯衛生部希望他加強與中國醫院的合作。趙聯強牽線與圣德醫院簽訂了合作協議,定期來此進行學術交流、醫學研究和臨床手術。
10月25 日,趙聯強從莫斯科前往河南參加第二屆中國·河南招才引智創新發展大會,在武漢火車站轉車時,發現了一個風塵仆仆、親切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我的爸爸嗎?趙聯強激動地跑上前,緊緊擁抱趙鵬大,興奮得像個孩子。兩人互問目的地,得知竟然都是前往河南參加創新大會!這次不期而遇,讓趙聯強念念不忘,直感嘆親情的妙不可言。
第二天,在創新大會信陽專場上,趙聯強在致辭中介紹自己:“作為一個出生在中國、成長在俄羅斯的海外游子,我時時刻刻都牽掛著、關注著祖國的發展和進步,祖國所取得的一個個偉大的成就,都令我無比激動、驕傲和自豪。”
2019年底,這對“中俄院士”父子接受《環球人物》采訪。滿頭銀發的趙聯強說:“我第一次回北京時,那時候路上的汽車還比較少,自行車多,我很喜歡坐自行車去我小時候最喜歡玩的地方玩,頤和園、故宮……”一旁的趙鵬大微笑著糾正道:“是騎自行車,不是坐自行車。”
“對于父親,我印象最深是努力學習、努力工作的態度。”趙聯強說,“盡管我有俄羅斯名字,但我堅持隨父親的姓,我喜歡我的中國姓。”趙鵬大則說:“中俄兩國的友好對維護世界和平、造福兩國人民非常重要,所以要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友好關系。希望中俄友誼世代相傳。”
如今,趙鵬大微博、微信、抖音都玩得很好,通過這些快捷的即時通訊工具,他能和遠在莫斯科的親人們保持流暢的溝通。每逢父親生日和春節,趙聯強都會帶妻女回中國陪父親一起度過。2020年春節,趙聯強說:“過年,我們給父親磕頭,父親會給我們紅包。”未來,他希望能在俄羅斯也辦一家中俄合作的醫院,把他的專業以及他與父親、中國的紐帶帶到俄羅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