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
偶見網傳某出版社翻譯出版了當代美國作家哈金的《李白傳》,稱之為英語世界第一部李白傳,不由得想到亞瑟-韋利。他是英國的東方學家,一九五一年出版關于李白的書,日本于一九七三年適譯,就叫它“李白傳”。
韋利生于一八八九年,自小顯出對語言的興趣。十八歲入劍橋大學,原想學經濟,后改為拉丁語、希臘語古典。二十一歲畢業。左眼失明,也為不酷使眼睛,父親讓他跟親戚經商,向南美出口鋼琴,很有點郁悶。在西班牙邂逅法國畫家,被介紹給供職于《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朋友,意外地成為他走進東方世界的起點。返回倫敦,按這位朋友的建議應聘大英博物館。此時他對該館一無所知,填寫表格:大學專攻希臘語、拉丁語以及希伯來文、梵文,能流利說法語、德語、西班牙語,輕松閱讀意大利語、荷蘭語、葡萄牙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一九一三年六月,二十三歲的韋利入職大英博物館,配屬新設的東洋版畫、素描部,整理館藏中國畫,編制中國畫家索引。天生對語言感興趣,也益于工作,開始學漢語。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因眼疾免服兵役,在河邊曬太陽看漢籍,那文字是英國人莫名其妙的,童子軍報告警察,疑為間諜。
從小愛好詩,不到二十歲已讀遍英國過去主要詩人的作品。也寫詩,例如大學時代寫人類污染自然的悲哀:人掩蓋草地,砍倒森林/沿河邊擴展丑陋的城鎮。想了解當代詩人,把市上的詩集統統買回來,他說:全買了也比流行的摩托車便宜。覺得一九0七年以來英國詩壇不景氣,但是被一本一九一0年出版的《中國詩二十首》吸引。作者克利福德·巴克斯并不懂漢語,旅行中國之后到日本,一個姓井上的導游(旅游淡季做商販,賣百合根)會英、德、法、俄語,還會中國方言。當時西歐報道日本,不是地震就是軍艦,井上批評西歐只贊賞日本的物質力量(用英語寫《茶書》的岡倉天心也這么說),還講了一些比和歌富有哲理性的中國詩。巴克斯感動,回國后把井上的英譯加工出版,期以在追求美的靈魂上建立東西之間的真正理解。韋利給巴克斯寫信,說他讀了《中國詩二十首》決心學漢語。
為解讀中國畫上的識語題記,到不久前開辦的東方學院(后來叫倫敦大學東方與非洲學院)請教老傳教士。后者做中國研究,說中國只有《詩經》,其他都不值一提。韋利不信,從學院圖書館的堆積中選了些看似容易的詩篇試手翻譯。譯出五十首,自費印制幾十冊,當圣誕賀卡贈親友。十六頁,封面用家里剩余的壁紙,顏色不一。這是一九一六年的冬天,他自學漢語第三年。
贈書名單上有影響英文學的埃茲拉·龐德、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T.S.艾略特。也送給偶然在朗誦會上結識的伯特蘭·羅素,他給韋利寫信:“中國風物的本質好像比西歐風物更具有爽快心情的纖細,我打算戰后當首相,然后當一個能隱遁的中國人。”羅素坐牢時韋利寄去白居易《紅鸚鵡》的譯詩:籠檻何年出得身。也有人嘲笑: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這種事用不著中國詩人教。
一九一七年倫敦大學東方學院創刊《紀要》,刊登韋利譯中國詩七十五首,占不少篇幅。出色的理解力、語言能力和詩才被高度評價。有媒體評論:讀一下韋利的中國詩翻譯,就知道新星出現在視野。西歐的詩在題材與表現上已經疲敝,像文藝復興從古希臘文學發現未來一樣,西歐詩人們應拋棄裝腔作勢的美學,現在從古代中國的詩當中發現未來的指標。倫敦的出版社一九一八年出版韋利英譯《中國詩一百七十首》。這是他第一次正規出版,時年二十九歲。英國評論家康諾利說:這個譯詩集“把一個文明整個帶入英詩中”。當年韋利在美術雜志上發表關于中國美術的第一篇論文,探究大英博物館藏《清明上河圖》。
不知韋利何時與龐德相識。龐德抵達倫敦之際,美國的東方美術史家費諾羅薩在倫敦去世,其遺孀賞識龐德,委托他整理出版費諾羅薩的遺稿。基于費諾羅薩的研究,龐德翻譯日本謠曲和中國古詩;李白,他不叫LiPo,而是叫Rihaku,這是日語的發音。龐德撰寫關于能的文章也得到韋利指點。龐德主張英文學的偉大時代是偉大的翻譯時代,韋利認為龐德詩論是他這輩子聽到的最好的詩論。韋利用翻譯盡情地發揮自己的詩才,不做學者式解釋,完全譯成了英詩,而且作為無韻詩的一個嘗試,給二十世紀的英詩帶來新的韻律,為詩壇贊許。或許龐德、韋利都是把未臻精通之處當作大展想象力的空間,對原詩進行再創作的“恣譯”,以致作為文學,不再是中國的或者日本的,而是英語世界的了。
韋利學漢語的同時也自學日語,一九一九年英譯和歌一百五十來首,兩年后出版《日本謠曲集》。大概如韋利所言,和歌只有用日語讀原文才能正確地欣賞,對于和歌英譯的評價不如中國詩。他覺得日本古文的語法很容易,詞匯少,幾個月就可以學會。見過他的日本文學研究家唐納德-金說:韋利說過能閱讀日本的古文、文言,三個月就成,三個月應該誰都會。日本文學翻譯家莫里斯說,這只有韋利做得到。想來韋利的說法是建立在掌握古漢語的基礎之上,梁啟超時代中國人學日語就這么速成。
張伯倫是十九世紀后半至二十世紀初最著名的日本研究家,一八九0年出版《日本事物志》,解說日本古典小說《源氏物語》是“最有名的作品,理由主要是裝飾華麗的文體”,“日本人在日本文學上最珍重的東西平淡無聊,西方人實在受不了”。一九0二年再版,又加了個注,拉來另一位著名的日本研究家薩道義助拳,說《源氏物語》的情節沒意思。當時歐洲對日本文化的偏見頗嚴重,手里的美術品被鑒定為不是中國的,而是日本的,收藏家就懊喪不已。韋利不否定中國對日本的影響,正如不否定希臘對羅馬的影響。他比張伯倫晚生四十年,寫道:“我最初知道《源氏物語》是在張伯倫教授的書本里,他當時是關于日本文學的最高權威,說《源氏物語》無聊至極。”大英博物館一八八五年入藏《繡像源氏物語》,丟在書庫里無人過問。某日,韋利整理日本資料看見一幅畫,畫的是《源氏物語》的須磨故事,題寫了一首和歌,引得他翻看《源氏物語》。驚嘆內容與規模“是東方最高的長篇小說,與歐洲小說比較也位于世界十二種名作之中”,安得不動心哉。一九二五年韋利英譯第一卷出版,震動英美讀書界,而且震出來兩位天才一一作者紫式部和譯者韋利。唐納德·金說:紫式部的日語如水墨畫,韋利的英語如五彩油畫,兩者是平行的創造性作品。
法國、荷蘭、意大利據以轉譯。韋利把邏輯曖昧的復雜脈絡譯得清晰可讀,歐美讀者從中感受到一種近代性。“感情的優雅和語言的巧妙多少是紫式部的,多少是譯者的,不得而知。”以致與其說英譯《源氏物語》是日本上千年前的古典,不如說是二十世紀英語世界的名作。當歐洲人談《源氏物語》時,很大程度是在談譯本。這樣的東西衣錦還鄉,尤其語言學教授一對照原文,誤譯、曲解、刪節、添加隨處可見,何止失望,簡直是有損國威。小說家兼評論家正宗白鳥卻說:《源氏物語》原作的文章好似一刀砍掉了腦袋(按:意思是沒有主語),只有身子晃晃蕩蕩,讀來直著急,而譯文干凈利落,有解開一團亂麻的痛快。江戶年間漢文為尊,武家子弟讀《論語》,不讀《源氏物語》,福澤諭吉就不曾讀過,他得意能背誦《左傳》章節。明治維新后西化,正宗白鳥(生于一八七九年)一代讀英文比讀日本古文容易,他讀了英譯,“藝術的快感難以言表”。韋利的英譯一夜之間改變了歐美對日本文學的看法,也帶動了日本文學研究及翻譯,至今仍然是英語世界的讀物。年高八秩余的張伯倫無奈在最后一版《日本事物志》中加筆:“最近我覺得自己好像完全沒理解這個例外地難解的原典文本,同樣,日本的西方文學研究者對于勃朗寧(英國詩人)、馬拉美(法國詩人)、讓-保羅(德國小說家),不談論其文藝價值才最為明智吧。”看來是心有不甘,把日本人拉來墊背。
然后,有人建議韋利接著譯《紅樓夢》,他沒有譯,但把視線從日本收回到中國:一九三四年翻譯《道德經》,一九三七年翻譯《詩經》,一九三八年翻譯《論語》,一九三九年撰寫《中國古代思想三模式(莊子、孟子、法家)》。貝爾托·布萊希特從希特勒德國流亡,經常攜帶的東西里面有一幅孔子畫像和七本韋利的書。
韋利畢生興趣在于詩。從三本譯詩集拔萃,到一九四六年出版《中國詩集》(翻譯白居易居多),讀者變得更廣泛。他的譯詩也惹得一些作曲家興起,一九二0年阿隆·科普蘭從《中國詩一百七十首》中選取枚乘的詩譜曲,一九五九年愛德華·本杰明·布里頓為漢武帝的《秋風辭》等六首詩作曲,名為《中國之歌》。聽說過什么經典傳唱人,不知有沒有誰找來唱個試試。
此后韋利撰寫白居易、李白、袁枚的傳記,充分發揮了詩人、學者、作家三位一體的才能。研究原典他是嚴肅的學者,執筆譯詩則是浪漫的詩人。書是寫給一般讀者的,引介詩人的作品,描述詩人所處的時代和生活在那個時代的詩人。沒有炫學之處,簡潔明了,猶如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引用南宋詩人姜夔的話——“人所難言,我易言之。”發表《禪與其美術的關系》,比鈴木大拙出版第一本有關禪的英文著作早五年,他認為不久的將來,禪會給西歐不小的影響。贈予胡適,胡適批之“多沿舊說,頗多錯誤”。晚年研究禪宗《祖堂集》,惜乎未完。看韋利的著譯書目可見其博大,至于精深,日譯《李白》的中國文學研究家小川環樹說,三本評傳顯示了韋利的文學研究之深,不僅向歐美介紹中國文學,而且獨創的卓見對我們也頗多啟迪。小川翻譯《李白》時正值郭沫若出版《李白與杜甫》,他認為郭氏出了書,以前的所有研究并不會因之而失去價值,韋利的書優點不少,例如關于李白的出身,在他讀過的研究和評傳中韋利的說法最接近真實。
日本一九五九年翻譯出版其《白居易的生涯及其時代》,三度改裝再版;一九七三年翻譯出版《李白的詩及其生平》,改版收入評傳選,二0一九年重印;一九九二年翻譯《袁枚——十八世紀中國詩人》,一九九九年重譯,收入“東洋文庫”。日譯均學者操刀,翻譯也是研究,大作其注,似嚴肅有余。也有個難點,那就是韋利把中國古詩譯成英語現代詩,日譯者不能隨手找出中國的原詩一貼了事,也得譯成日語現代詩,當然,若附上漢文原詩,更別有趣味。因此,《李白》是小川環樹與英文學研究家栗山稔合譯,《袁枚》由古田島洋介分擔正文的翻譯并作注,加島祥造譯詩。
韋利在“二戰”空襲下縮譯《西游記》,名曰《猴子》,一九四二年出版,戰時重印了五次,戰后轉譯七國語言。一九九三年日本講談社收入英語文庫。我們若把它譯回來,說不定也會有意思。翻譯家兼學者,成果往往是雙重的,韋利還寫了《三藏法師傳》,一九五二年出版。
翟理斯曾批評韋利譯詩之誤。韋利辯解,翟理斯所言是對于原詩的不同解讀,并且說自己的解讀得到日本漢學家森鷗外的漢詩文老師桂湖村認可。翟理斯不屑,說日本人注釋中國文本向來不靠譜,他們對中國古代文明極為嫉妒。
屈原的《大招》里列舉了好多鳥,這些鳥幾乎就是個名字,不會給人以具體的形象,但是與百鳥朝鳳、百花齊放之類的籠而統之自是不同,文體也就不一樣。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人喜歡,卻難為了翻譯。龐德贊韋利善于修剪,翟理斯非難韋利譯了些什么鳥。韋利反駁:“我不追求鳥或動物名稱的自然科學性譯語,若是為專家而翻譯且當別論,應該找到用文學性翻譯、符合提高詩所要求的文體的等價語。有時對應不上原語也無奈。我譯的是詩,不是博物志。”“我的目標就是傳達原詩的詩。”言之有理,但作為原文讀者的我們,沒有各種鳥,文學美感與樂趣會大打折扣。
著名漢學家蘇立文臥病時讓妻子給他讀韋利的《白居易》,讀到一首詩,妻子很感動,覺得英譯比原詩好。韋利聽說了,尖聲道:夫人想說的是我的翻譯是誤譯。好似拍馬屁拍到馬蹄兒上,卻正是這樣的“誤譯”,讓他一九五三年作為詩人榮獲伊麗莎白女王的獎章。
威妥瑪爵士在中國生活四十余年,一八八三年受聘于劍橋大學,一八八八年七十歲任該校第一位漢語教授,在中國生活二十五年的翟理斯繼任其后。而韋利為人樂道或驚嘆的是他沒去過中國,也沒去過日本。有交往的日本人矢代幸雄(美術史家)邀韋利訪日,被他拒絕:關于日本,想知道的事全都可以從書本學。他興趣所在是古典文學,不是現實,沒有去中國或日本尋找唐朝或平安朝的心思。晚年韋利舉自著的最愛是《枕草子》與《袁枚》,似乎他本人也活成清少納言和隨園主人那樣子。韋利的日語能讀不能說,與其說不能說,不如說他壓根兒不想說。
他常在歐洲內旅行,也積極和訪問英國的東方學者交流,例如胡適。韋利沉默寡言,石頭不出血似的,幾乎從不談自己。喜歡吹簡單的豎笛,生活尚儉,且極簡。聽對方的話無聊,就拿出書讀。朋友來家,也事先告知帶上書。據矢代幸雄回憶,韋利請他吃飯,端出一盤黃油炒蔬菜,倒上一杯水,一人一個生蘋果,帶皮吃,這就完了,覺得太沒勁。胡適也曾被韋利“邀去吃便飯”,覺得他“甚可愛”,“談到夜深始回寓”(見胡適日記),談起學問來韋利不寡言。日本駐英國大使館舉行儀式傳達授勛,來賓穿上燕尾服,一臉的莊重,唯有韋利照樣穿一身破舊的西服。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他辭去博物館工作,專念于研究與翻譯。“二戰”時情報部門一度請他審閱日語新聞稿,令日本駐倫敦記者們大驚。他寫了一首詩《審閱》,有中國詩風格,“薄紙上筆走龍蛇/字淡讀來累眼睛”云云。后來除了任東方與非洲學院的中國詩名譽講師,固辭哥倫比亞大學招聘等,未就過公職。有人鄙薄他不是大學教授。一九六六年二月遇車禍受傷,手術時發現患癌癥。五月和小他十二歲的艾莉森結婚,她是韋利的“粉絲”,他們在韋利翻譯《源氏物語》第五卷的一九二九年相識。艾莉森一九八二年出版自傳,講述她和韋利及其女友蓓麗爾的三角關系。蓓麗爾比韋利大十歲,是舞蹈、音樂的專家,也會多種語言,二人自一九一八年交往,似乎是一種惺惺相惜的關系,《源氏物語》英譯第一卷就獻給她。蓓麗爾病故,韋利整理出版她的文集。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韋利去世,下葬時艾莉森朗讀韋利翻譯的孟子《告子章句》段落“牛山之木嘗美矣”,有云:“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
當歐洲的東方學者多致力于歷史與語言時,韋利在文學方面獨樹一幟。他的名字在日本廣為人知,當然不是因“李白傳”,而是把他們最為驕傲的《源氏物語》譯成了世界古典名著。一九五九年日本政府授予他勛章,一九六五年被選為日本學士院名譽會員。
某日本外交官回憶,一九五三年公派到英國留學,見到韋利,恭問:您以前對世阿彌的作品有興趣嗎?他當即回答:我極為有興趣,所以也翻譯過。留學生道歉:不知道,太失禮了。韋利道:不錯,是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