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北
我剛去S 市工作那年,租住在一個老院子里。院子不大,只有三棟六層高的矮樓,一圈水泥墻加兩扇大鐵門牢牢地將這片狹小空間與其它空間隔離開來。老院子所在區域是這座城市曾經的中心地帶,也很風光過一段日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城市發展重心慢慢轉向別的區域,這片區域便逐日冷落下來,成了飽經歷史滄桑的見證者和經歷者,人們開始稱呼它為老城。
老城有很多這樣的老院子,普遍是三棟五棟不超過六層的矮樓隨意擠在一起,大鐵門一關,各成一個獨立而又特色鮮明的世界。至于它們的名字,也簡單明白,大多是諸如某某家屬樓一類,某某這個前綴幾乎囊括了這座小城里曾經風光過的所有職業。就拿我租住的小區來說,它的全名是張家山煤礦家屬樓。在煤礦業最為鼎盛發達的時候,張家山煤礦斥資蓋了這處小院,至此,曾經在那座煤礦工作的工人在這座城里有了屬于自己的安樂小窩,煤礦業也因之成為這座城市繞不開的時代記憶。
小院的墻邊圍有一圈窄窄的花壇。我搬去的那個時候,花壇里已經沒有所謂的花了,有的僅僅是幾棵玉蘭、黃葛蘭、桂花這類的會開花的樹。我找到小院正是秋天,剛走近兩扇大鐵門,一陣桂花香便甜甜地漾進了鼻子里。當時忍不住搖著頭在小院門外的小巷里看了看,想找出花香的源頭。在這座城市,這是唯一為我所熟悉的東西了。我老家的窗外,也有一棵桂樹。一年一年,我看著桂花在枝頭繁盛又在枝頭萎頓,而我卻在它一次又一次與去年別無二致的繁盛中離開了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和植物的區別就在這里了,植物是永恒的,它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作永恒的見證者,而人不行,人是需要被別人或者他物來見證的。
那天剛下過雨,天上還淤積著烏青,從大鐵門那里往外望,小巷里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天空被一棟棟矮樓擠作了狹狹的一條,加上四周的房子老舊,也是寒酸的破落樣子,極度自然地烘出了幾分秋日的愁怨。歷史感在水泥地上露出馬腳,在一個初到者眼里,倒也坦蕩了。從此我便要在這里住下了,想到這里,心下的黯然漸漸彌散到了臉上。直到推開鐵門,看見桂樹頂著一頭繁密的桂花出現在我的眼前,還好還好,心里頓時涌起了一陣慶幸和親切。不過兩天時間,我便在小院里安頓了下來。
我住的地方在小院里三棟樓的中間那棟樓的五樓。租下那套房子時,房東告訴我,這是老樓了,沒有門衛和保潔,一切要自己動手。說完,他又指指天花板,說,不過,上面那家人倒是長期打掃這棟樓和院子,有什么需要,他們會跟你說。我嗯嗯地點頭,沒有多想。直到后來,住得漸漸久了,才發現從來沒有在小院里或者樓梯上看到半點垃圾。偶爾爬樓的時候,看著顏色已經被磨蹭得發亮的水泥步梯,也會在心里暗暗感嘆,真是干凈。跟著,心里便涌起一陣暖暖的幸福。人在異鄉的時候總是很容易感動。一樹花、一個大太陽或者一個干凈的院子,那些稍稍帶著溫度和美好的事物,常常讓心情跟著明媚,接著,就是一陣熱切而踏實的幸福。便忍不住去猜樓上到底住著怎樣的一家人。
因為工作的緣故,我每天早上很早就出了門,等到下班回家,已是家家戶戶準備晚餐的時間了。周末時候,偶爾也窩在房間里看書看電影,大多時候都會出去走走看看。總之,是很少呆在小院里的,因此,也極少在小院里碰到鄰居。大概住了一個多月的樣子,有一天,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心里猶疑一陣,打開門,才發現是一個滿頭白發的奶奶。
啊呀呀,你終于在了。她說。
嗯。我點點頭,禮貌地應了一聲。
還沒等我開口,她便自己說開了。她說,我就住在你樓上。她看我一眼,又說,來找了你好幾次,都不在。說完,她便笑笑。
平時上班走得早回得晚。我解釋道。問她,有什么事嗎?
她又笑了一笑,說,也沒什么事,就是來跟你說說水費的事。
我把她讓進屋子,她站在客廳里朝四下看了一眼,很快地坐下了。
院子是老院子,樓是老樓,所以水費的繳法也是老辦法。她拿出手上拿著的那一疊表格,稠著聲音說,這棟樓只有五戶人,除了他們老兩口,其他的四戶都是租住在這里的外地人。她停了一下,看著我,說,每次來了新住戶我都會專門去一趟,看看是個什么樣的人,也跟他們把繳水費的事說說清楚。
表格里依次羅列著一串名字,她指著其中的一個名字對我說,看,這就是你租住的這戶的房主的名字。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當時租房的時候,只知道房東是戶主的女婿,關于戶主,并無了解。直到她指給我看,才從名字上認識了他。她告訴我,這棟樓就一個水費工本,兩個月繳一次費,每兩個月的月中,由住在這里的人戶輪流去抄水表。還有這樣古老的方法。心里很是吃了一驚,嘴上卻嗯嗯地答應了。表格里清楚地寫著每一戶每兩個月里水表的起始和截止數據,每一欄的字跡都有所不同。獨自去敲這幾家陌生人的門,進屋,找到那個水表,記下數字……我微微地皺了皺眉。
等我抬頭時,她還在看著我,還是那樣淺淺的笑。她說,沒事的,你要覺得一個人不好意思,你去的時候來喊我,我陪你一起去,我都認識。說完,便拿了本子站起來要走。我把她送到門口,她踩著燈光慢慢地往樓上走,直到聽到關門聲,我才把門關上了。
那以后,偶爾也有遇見她的時候。每次遇見,我們都只相互點點頭,輕輕地朝對方笑一笑,便側著身子各自走開了。
直到有一天,看她抱著幾個紙盒提著一小袋塑料瓶站在院子里看黃葛蘭??次一貋?,她喊住我,朝黃葛蘭努了努嘴,說,看這花開得多好。我們那時候,一到夏天,院子里的女人和孩子們個個討了黃葛蘭別耳朵上,或者干脆用針線穿幾朵別在胸前,簡直要香死個人。她瞇著眼睛問我,你不討兩朵帶帶?
我說,不了。從她身旁經過時,卻也稍稍停了一下,半瞇著眼睛把黃葛蘭樹瞄了一眼,便又繼續朝樓梯走去。走到拐角的時候,正好看到她的背影。她的身子呈現出了明顯的弧度,衣服蕩在她的身上,風一漏進去,邊邊角角就是一陣輕搖,像是要把所有的歲月都濾下去。她的白頭發已經稀稀落落,卻還是被她一絲不茍地扎成了小小的一團。陽光從黃葛蘭樹碩大的葉片中溜斜下來,被割裂成了一杠一杠、一點一點的,它們歪歪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在明和暗的交織中,她也被烘成了一道斑駁的影子,融進了黃葛蘭樹的樹影里。
日子就這樣緩緩地過著。我去超市里重新挑了碗碟,把廚房里原有的碗碟都挪到了灶臺的最邊角,新的碗碟被擺到了最顯眼的位置。廚房的外面正是進樓的地方,有時候從窗戶望出去正好碰上她,她的手里總是拿著幾個瓶子或者紙箱。有一次,我站在五樓的樓梯口往六樓看,才發現樓梯轉彎的那個拐角的平臺上整整齊齊地堆著一堆紙箱和塑料瓶。原來是這樣。那以后,每有這些東西,我便輕著手腳放了上去。
有一天又碰到她了。她喊住我,還是笑笑,才說,謝謝。
我也對她笑了笑,便走開了。
我第一次去她家是去抄水表。那時,已經是傍晚了。是她為我開的門??蛷d里并沒有開燈,在微微有些暗淡的光線中,幾樣簡單的家具隨意地擺放著,一個稍胖的老頭坐在輪椅上正看著電視。想必那就是她的老頭了。我輕著腳走進那個屋子,像是正在走進歲月深處。她看見是我,問我,吃了嗎? 我點點頭,揚了揚手上的本子,說,該我了。
我跟在她的身后進了廚房,她就在一旁舉著手電筒幫我照明。當我把數字抄在她告訴我的那個名字下面時,無意間瞥了一眼上次的截止數字,用水量還不到我的三分之一。心里一驚,很快便釋然了——他們那個年代的人。轉身出去時,她拿著手電筒往灶臺上晃了一下,我朝那束光望了一眼,發現灶臺上擺的碗和我租住的房子的戶主家擺的碗一模一樣。那些白瓷碗實在太顯眼了,一樣的碎青花,一樣的滄桑無比。是她送我出的門。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她家。
一年租期將滿的時候,我重新在城里找了一處房子。房是近年的新房,擁有符合我們年紀的年輕。搬家那幾天,我把那些不要的塑料瓶和紙箱全部分揀出來,一趟一趟地往五樓和六樓之間的樓梯拐口捧。那時,她家的門正大開著,聽見外面的動靜,她走到門口,發現是我,一迭聲說,你放著吧放著吧,我下來拿。
她一進來,看見我正在忙著做衛生,馬上提出要幫我一起做。我告訴她不用了。大概是這時,她才發現我要搬走的事。她問,要走嗎?我說,嗯。她愣了一下,很快,臉上又恢復了笑容,又伸出手要來拉我,說,我來吧,你去收拾其他的。我攔住她,說,都已經收拾好了,今天把房間打掃干凈,明天房東過來,我們交接完了就走。她的手留在半空中,臉上的笑一層層地退了下去,漸漸消失了。我對她說,沒事的,你回去吧。房間里很是安靜了一陣子,是那種正熱鬧得起勁卻突然降臨的沉默。我站在那里,倒有點不知所措了。天色已經暗下去了,黃澀澀的光打在地板上,在房間里暈得人惴惴不安,把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沙沙的暗。
她走到我的面前,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問,以后還來嗎? 我搖搖頭,重又把身子蹲了下去。她嘆了一口氣,笑了,說,唉,也是這樣,你們有出息了,怎么會來這里。說完,她便走開了。
她去每個房間看了一轉,突然,她在廚房里喊:哎……哎。我快步走進去,她看著我,用手指了指灶臺,說,你把這些碗忘了,你給我拿一個袋子,我幫你裝起來。我說,不了。她看著我,像是沒有聽懂,還是說,沒事,我幫你裝。我明白了,她以為是我不愿意讓她幫忙,便趕緊解釋說,這些碗都不帶走了。她拉著我的手很快地垂了下去,很快地,她又拉住了我的手。她說,那么好的碗,怎么能不要了呢? 我幫你裝上。
她不再看我,轉身朝客廳里走。她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她的身后,把所有的光都凝住了。我快步走上去,拉住她,說,要是你不嫌棄的話,你就把這些碗拿去吧。
她沒有說話,還是朝客廳里走,直到找到袋子才又重新走進了廚房?;椟S的燈光柔弱無力地落到她的身上,沉沉的黑從窗子外面漫進來,她和暗沉沉的黃色的光一樣,嵌進了明明暗暗的夜色里。她的動作已經顯出緩慢,搖搖晃晃之間,彌散著一股淡淡的憂郁。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在我的老家也有一間這樣昏暗的廚房。多少年來,我的奶奶都在那個廚房里燒火、洗菜、做飯,她們有一樣的背影。在廚房里,她們總是留給我們背影。
她把裝好的碗提到了客廳里。直到那時,我才對這棟樓的往事有了模模糊糊的了解。
在煤礦業最為紅火的那些年,她們所屬的煤炭公司在這里建起了這幾棟家屬樓。她們是老職工,自然而然地成了這個院子的主人。那時,她們對這個院子費盡苦心,每天一家一戶地輪著做衛生,不僅如此,他們還砌了一個花壇,慢慢地,這個院子里開始有了黃葛蘭、桂花、玉蘭花等等,這還不算,還有好多其他的花。反正只要是有一個新品種,他們中的一個就一定會去買來種在院子里。后來,煤礦廠漸漸地就不讓開了,他們這些做了大半輩子的工人都被買斷了工齡,回了家。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院子里開始有人搬了出去。每走一家人,他們都要去找還住在這里的老鄰居道個別,直到我的戶主的女婿去找過她之后,她就成了當年的煤炭廠留在這里的最后一戶。
老爺子是近幾年才癱瘓的。老頭子還能動的時候,他每天都要去打掃這個院子和這棟樓。他說,他們都走了,他要把他們的家守好。老頭子癱瘓了以后,她就接過了他手上的事。兒子來找過他們幾次,每次來,他都建議他們把房子賣了或者租出去,搬到他那邊去,也好有個照應。老頭子不肯,他說,他在這里住了一輩子,這就是他的家,除非他死了,否則,哪里都不去。
我問,那你呢?
她看看我,說,我?
她說,我要留下來,我想守著我們的家。她把頭低下去,把目光定在了手上。那一刻,我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只能費著勁兒把眼里的淚忍住了。
她還是說到那些碗了。她說,那些碗,你也看到了的吧?
我看了看她。沒等我回答,她說,就是原先留在廚房里的碗。
我搬來的時候,灶臺上整整齊齊地疊著幾垛碗。有舀飯用的小碗,有盛湯用的大碗。那些碗一律是簡單的青花,要么細花小點圍作一圈,要么碩大幾只。然而,不管小的大的,都已經褪去了鮮亮的色彩,只剩下淺淺淡淡的花紋,也是極單調極樸素的,一眼看過去,全是歲月的印記。那些碗,我自然不會再用,便很自然地把它們堆到了灶臺的最角落。在她家的廚房里,我也曾見過一模一樣的碗。
在這棟樓里,我們每家都有幾只那樣的碗。她說。
嗯。我點了點頭。
用了幾十年了。她說。
我看著她,想起了我的奶奶。十幾年前,我們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五六百公里的距離,奶奶執意要把家里所有的碗都帶上。父母勸她,這些小東西就不要了,也不值幾個錢,過去重新買就是。奶奶不肯,她說,吃飯用的家伙,上好八好的(方言:很好,沒有壞的意思),丟了可惜了,你們舍得我舍不得,留著它也好有個念想。就這樣,那些土家伙跑了幾百里,從一個偏遠山村一直跑到了平原的餐桌上。有時去奶奶家吃飯,端著那些碗,偶爾也會有那么一瞬間出神: 這是唯一和我童年有所連接的東西了。在這座房子里,我曾度過了人生中最為艱難的一年,那些碗也是我的見證者。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用袋子裝起來的那一疊碗。
我帶走。我沒有再想下去,幾乎是搶著攆著說出了這句話。
她把袋子遞給我,笑容重新在她的臉上漲開了,鼓鼓的,像起風的帆。
離開時,她執意送我。我們靜靜地下樓,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慢。那時,天已經黑透了,外面正下著小雨,樓下的門面房全閉緊了門,房檐下的路燈仍自亮著,直把水淋淋的路面照出一段朦朧的往事。每到晚上,幾乎很少再有人來這個小巷。我對她說,你回去吧。她笑著說,我把你送上車就回。我知道,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我們站在一處房檐下躲雨,互相之間并不再說些什么。直到打開車門往車上坐的那一刻,她在我身后問,你還會回來的吧? 我對她點了點頭。司機按了一聲喇叭,我朝她揮了揮手,便拉上了車門。車子朝前駛去,我轉過臉,透過雨蒙蒙的車窗,看到屋檐下還立著一個閃爍而模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