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妤潔
一
我脫了鞋,光著腳丫站在人群里,木質地板摩擦出吱吱的聲音,沒有人聽到。
此時,沒有人會來管我。
他們匆忙地在這個屋子里來回奔走,斷斷續續的哭聲和哀傷的商議聲在空氣里破碎。我仿佛正途經一片迷霧森林,在這無垠里迷失了方向。可是我知道我在找什么。
我伸出手,推開那扇虛掩的門。這里很安靜,一扇門的距離,卻儼然隔開了兩個世界。屋里的陳設很簡單,一張陳舊的書桌,一把上了年紀的竹椅,還有一列三層的書櫥。書桌上還放著那臺很老很老的收音機,他以前每天都要聽的,有時候我想,奶奶不在了以后,那臺收音機就是他最好的伴侶。
我走過去,看到他安靜地躺在床上,窗戶是打開的,陽光好奇地跳躍在他那已經稀疏的睫毛上。他的表情很安詳,和平時沒什么不一樣。他只是睡著了,我想。我湊近他的耳朵,輕輕地喚他:爺爺爺爺,我來看你了。
我多么希望,下一秒,他能睜開眼睛看著我,就像以前一樣,他會咧嘴笑笑,我能看到他布滿深紋的臉,空空的嘴里僅剩下的幾顆牙齒正搖搖欲墜。他的上眼皮已經睜不開了,臉頰也嚴重凹陷,只能微瞇眼睛看著我,那目光里充滿了慈愛。他的手瘦若枯槁,沾滿了歲月的風霜,以前它們撫摸到我的頭上時,我還會調皮地躲閃開。我多么想它們能再抬起來撫摸我的額頭,可,今生卻已成奢望。
后來的幾日,我一直恍恍惚惚。我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只是一個夢,等夢醒了,一切就都好起來了。于是我在這哭天搶地的環境里,像是一塊頑固的石頭,倔強地看著他們哭泣,自己卻自始至終,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下來。
直到他出殯以后,我躲在房里連著睡去兩天,醒來的時候家里已經空了,親戚們已經回去,這件事情好像如此就已完結。
可是,一個生命也可以就這樣被徹底地完結了嗎?
二
小時候我時常懷有疑惑,人怎么會死呢?
前一秒還那樣鮮活的一個人,下一秒,怎么會再也醒不來?
我沒見過我外婆,外公去世的那年我還很小,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是我五歲那年,和哥哥去街上接我外公。他很疼我,到了現在,我仍然清晰地記得他手里拿著長長的甘蔗來看我時的樣子。
然后是我奶奶,那時候村子里的人都說她必然會比我爺爺活得更久。可事實上,她三周年忌日的那天,我爺爺還跟我們這些后人一起去山上為她燒紙錢。她的去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時候我還在念小學,放學的時候聽到很多人說某某的媽摔死了。某某是我大伯的名字。但那時候我依然不相信,一定是他們搞錯了,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啊。回到家,我媽說:“你快去街上叫你爸回來。”我說“好”,心里依舊沒有什么波動。直到我爸問我叫他回家的原因,我說奶奶從樹上摔下來了,快不行了。然后突然如夢初醒似的大哭了起來。
她出殯前一天晚上,我夢見她在我家后面,穿著那件平常穿的舊毛衣,她說我要走了。然后我又哭了。第二天我跟大人提起這件事,沒人相信,還被我爸訓了一通。
那些疑惑就這樣一次次地被驗證在我的面前。然后我開始相信,人真的是可以死掉的。并且那樣的輕易,說死掉,就真的死掉了。
三
而如今,終于輪到他。
他已經不在房間里。我望著空空的房間,好像心也被掏空了一片。想到以后都不會再有那樣一個老人在院子里悉心地用竹條編制各種玩意來逗我開心,我才紅了眼眶,覺得心像是被一把鈍了的銼刀慢慢地割開,悲痛從傷口流出,我快要在這疼痛中窒息。
后來看到《清醒紀》的最后一段,真真和我當時的心境相似。里面寫道:“我似乎從未去想他們是會老會死的,偶爾想起,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也就從來沒有想過,在某一天,會失去這樣一束視線。”
四
家里很少提及和他有關的話題,我知道他們不是忘記,而是怕惹我傷心。他們都明白,我和爺爺之間,有著怎樣深厚的感情。
我常常還會想起和爺爺一起度過的那些年歲。
父母親為了生計都到大城市去謀出路,也是那一年,爺爺來到家里,開始和我相依為命的生活。我還會想起,那些燥熱不安的夏夜,我們坐在庭院里吃西瓜看月亮,他搖著蒲扇為我驅趕蚊蟲,而我在他那些似乎永遠講不完的童話故事里沉沉睡去。我還會想起,那些下雨停電的夜晚,他點著煤油燈,顫顫巍巍地從他的房間走到我的房間,為懼怕黑夜的我,帶來那一縷微薄卻溫暖的光明。
從六歲到十八歲,十二年的光陰,我從那個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孩童變成如今懂事的姑娘,而爺爺呢,我記憶里最初的他還是那個能在大半夜扛著扁擔追小偷的無敵超人。現在,他卻已經成了與我陰陽兩隔的故人。
爺爺身體不好的時候喜歡對我說:“生命就在我們之間這樣循環著,好像完成了一個輪回的過程。”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是在安慰我,他早已知曉他不能陪我走完整個人生,所以開導我,我們只是在完成一個輪回,如此,而已。盡管我已知曉這些大道理,可是我仍覺得這還遠遠不夠,我還想要和他分享更多的人生,我不甘心,我們的這個輪回,會交替得如此之快。
《生死書》中寫道:“生和死,是每個人最大的兩樁事情!行走在生死的曠野,每個人都在路上……死亡是個大迷霧,但有兩件事情是可以確定的:其一,我們總有一天一定會死;其次,我們不知何時或如何死。”看到這段話時,我心里充滿了悲哀。
生命就像是一場告別,從起點對結束說再見。
爺爺的遺像掛在客廳里,鏡框將我們隔開,不是里面和外面,而是生與死。我盯著他的相片看了好久,感覺他就在我的面前,我們的目光交匯,下一秒,他似乎就會叫出我的名字。這一刻,我們之前沒有距離。他如此看著我,如同我這樣深情地看著他一樣。時光和生死,都不能將我們隔開。
村上春樹說,死,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五
我想,生命最安慰的一點是:我記得的他們,猶如很久以后,另一些他們也會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