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平
我出生的地方是個頗有點文化氣息的小村子。
村后是蜿蜒而去的恒山山脈,村前有一條小河清清亮亮地向南流去,小河后邊散散落落住著四五十戶人家。村的名字叫書房院。據老輩人說,我們的祖上曾出過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這位大人物官居南京通政使。通政使是個什么樣的官?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這位大人物衣錦還鄉后建起一個小花園,花園里有私塾,也就是書房,專供張家的子弟們讀書學習。古縣志上還確實記著這個花園的名字,叫考盤園。或許是這個名字有些拗口,村人們便書房院書房院地叫開了,真名倒很少有人再提起來。
九龍灣就在書房院的后面,越過九龍灣就看到了那座“分割天下內外”的大山——恒山了!其實當地的人們不那么文縐縐叫它。“翻過斗溝梁,就到了應縣地界了。”斗溝梁指的就是恒山。
小時候去九龍灣主要是大年初一。我們那地方的鄉俗,一過年就要給祖宗們拜年。過年的一個主要內容除了壘旺火、放鞭炮、穿新衣外,最熱鬧的莫過于給祖宗拜年了。年三十一過,第二天日上三竿,叔叔大爺們就穿著新衣服來到大街上。人們互相說著恭喜和祝福的話,舊日的不快已經隨著夜晚的鞭炮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中滿溢的是對來年的期盼和喜悅。等人們聚齊了,年長的二大爺說聲走哇,便一齊向九龍灣走去。
祖宗們的墳都在九龍灣。由于年代久遠,加之家族不斷繁衍生息,祖宗們的墳也散散落落在好幾條彎子里。我們這一伙人便翻下這條溝,又繞上那道梁。每到一個墳地,大伙兒便擺供、上香、敬紙錢,年長的二大爺便要給我們這些小后生們講一講我們的祖宗們的故事。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聽這些陳年往事,一路緊緊追隨在二大爺的身后,深怕遺漏了祖宗們的一丁點豐功偉業。我記得二大爺說得最多的還是我們那個南京通政使祖宗。“南京通政使?管著十三個省啊,娃娃!你說那官有多大?”二大爺每每說到這一點時頭總是仰得很高很高,仿佛通政使老爺就是他似的。不過二大爺倒是不為尊者諱,他說起另一個祖先,這個老祖宗啊,就愛抽大煙,把好端端一個家抽得一干二凈!把紙錢燒了,大伙按輩分排成行,然后一起叩頭、叩頭、再叩頭!我年齡最小,當然是在最后一排了。幾十個人站起來跪下,跪下站起來,騰起一片煙塵。
這種習俗延續了十好幾年,我去外地讀書的時候還一直保持著這種傳統。近幾年隨著生活條件的改變,這種習俗也漸漸淡漠了。去年回去過年,村貴爺爺沒了,九爺爺沒了,連二大爺也沒了,好多老人變成了九龍灣上的新墳頭。給祖宗們拜年也不再統一出發了,一家一戶,開車的開車,騎摩托的騎摩托,轟隆隆出去,轟隆隆回來,簡便是簡便了,但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缺點什么。
記憶中九龍灣的夏天最為可怕了,特別是遇上雷鳴電閃、狂風暴雨的日子那就更了不得了。好像過去的雨下得特別大,黑云壓在房檐上,屋子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見。母親不給開燈,說是雷爺爺會照著光亮的地方鉆進來。一道電閃過去,便是一聲震得窗戶紙啪啪作響的炸雷。我膽子大一些,電閃的時候,望著外面,便見一道亮光將黑黑的天空齊齊砍開,天空上映出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大雨瓢潑而下,有時候還會夾雜著冰雹。冰雹下來,蔬菜、糧食就遭殃了。人們被餓怕了,看見冰雹都十分恐慌。母親便從廚房里拿把菜刀,扔進雨地里。那菜刀能阻止冰雹不下么?我好像記得有句兒歌是:“旋風旋風你是鬼,兩把切刀殺了你!”那冰雹會害怕菜刀么?不得而知,不過那種雨天氣,村人們的菜刀恐怕不會扔得少了。
雨來得急走得也急。
雨停了,我們便跑出去。村后的九龍灣上便是咆哮而下的洪水,洪水里有羊、豬,還有連根拔起的樹,誰家的洋柜也被洪水沖下來。大人們穿著高腰雨鞋,在河邊撈那些漂下來的東西。女人們則是互相傳播著哪里哪里被洪水淹沒了、哪個村的羊倌來不及避雨被冰雹砸死了的消息!這個時候是孩子們游戲的好時光,在河邊追逐著,膽大一點的跳進河水淺些的地方,驚得遠處的母親們一陣驚慌失措地尖叫。
那年縣里要治理九龍灣。
縣里的大街小巷貼滿了“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的標語,連我們村里也用白灰涮寫了“決戰九龍灣”等等充滿豪情的字眼。全縣幾萬人擺在九龍灣,要平田整地,要將九龍灣變成米糧川。一撥一撥的人都按軍事組織劃分開來,我記得我們村里好像住的是二連的人。我父親在大同工作,住進我們家里的是二連的幾個年輕姑娘。住了幾位記不清了,但記住了一位臉蛋胖乎乎的姑娘,那姑娘愛看書,每天晚上,一鉆進被窩里,就拿起書。她們吃大食堂,大食堂建在祠堂里。胖姑娘從祠堂打回飯來,看見我們還沒有吃飯,便給我半個玉米面窩窩。那窩窩又虛又甜,十分可口。大會戰好像就進行了一冬天。大會戰結束以后,二連的姑娘們一直和母親來往著。我記得母親嘮叨過,胖姑娘考上了哪里的大學什么的,并且贊嘆不已!
盡管經過了平田整地大會戰,九龍灣還是九龍灣。一道道梁,一道道彎。牧羊的漢子趕著羊群翻過這條溝,又繞上那條梁———
二十里鋪的棗呀黑山丈的瓜,
妹妹的心中就一個他。
藍格茵茵的天上白鴿鴿飛,
綠個茵茵的草上與小妹妹灰——
牧羊漢子的爬山調兒又甩上了藍天白云之間。
我們那里有很好的種菜傳統,“峪口的蔥,金盤的蒜,西關的白菜不用看”,一家一戶除了在大田里種植茄子、大頭菜等上市品種外,還在自家的小院里按照各自的口味植弄一些精細菜蔬。把土細細翻起來,用耙子把大小不等的土塊揉碎、鋪勻,然后用刮耙打起筆直的畦埂,澆上水,播下種,便等待那一畦一畦的綠色了。春去夏來,北方的農家小院落便都變成一塊塊可餐的菜園子了,嬌嫩的西芹、可口的黃瓜、噴香的柿子……所有的一切都像墻角那朵翠綠的胡蘆花一樣溢滿了成長后的喜悅。
那年蓋完房子后,院子里也留下不少空閑的地方,因為已是深秋了便打算來年再種些菜。種菜不單單圖那嘴口福,圖得更多的是那份閑致和情趣。看看書,種種菜,或許更適宜我那時的心境。
深秋了,院外的樹葉紛紛墜落。綠色就要被風卷去了,便想,來年吧,來年再讓這滿目蒼黃更換景色。正在我失望時,妻告訴我,姨說了,現在正是種韭菜的好時節。現在嗎?我有些疑惑,冬天很快就要來了,沒有生長的氣溫,沒有滋潤的雨水,韭菜能活嗎?姨說能,姨是種菜的能手。能就種吧。行動定下來了,但我還是多留了一個心眼,把韭菜種在臺階下面,那些舒坦的好土地還要留給那些活泛的蔬菜呢。
韭菜是多年生蓄根菜蔬,既可種又可栽。我們栽的那天正是個下午,天上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妻去拿菜根,我在臺階下挖溝。溝不寬也不深。剛剛施過工,臺階下面埋棄的除了廢磚頭還是廢磚頭,就是土也摻和著沙子和灰漿。這么惡劣的環境,韭菜還能活么?挖到后來我竟有些于心不忍。是繼續挖下去,還是換個地方重挖?遲疑間,妻已帶回韭菜根子。葉片已經割去了,根子一團一塊的緊緊簇擁著。妻一根一根分開,剪齊毛細根子后,擺在溝沿上,然后用混和著雨水的泥土埋瓷踩實。
妻子干這些的時候我蹲在屋檐下抽煙,雨下得又稠又密。妻子干得認認真真,一絲不茍。我心里想著,只怕妻來年收割的又是一份傷心和失望。不過世上的事就是如此,種下的是希望,收獲的未必就會是希望。想到將來臺階下的那片失意,我的心由不得陰郁下來。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
刮風。
下雪。
下雪。
刮風。
冬天的北國除了冰冷的蒼黃外再無一絲生機了。屋外冷得厲害,人們都縮在爐火烘烘的屋子里。臺階下的韭菜早忘在腦后了。妻開始還留意著,洗了衣服的水、刷洗了鍋碗的水盡量倒得遠一點,到了后來臺階下積了厚厚一層冰,她對韭菜的生還似乎也失去了希望,于是污水、臟水一盆盆潑過去,冰一層層增高。
開春以后日子暖和過來,房上的雪、地上的冰慢慢融化得沒了蹤影。禁閉了一個冬天的孩子們活躍了,你跑我追把院子踩得瓷瓷實實。我有時候走過臺階,看看臺階下瓷實板結的土塊,心想韭菜再想活恐怕也是個夢了。等春分吧,春分過后,一切開始。我已盤算好了,東邊種點芹菜,中間呢,栽幾棵圓白菜,井邊撒把菠菜,西邊呢,西邊就種那碧綠的韭菜吧。當然了,這次要把地翻深翻細,肥是不能少的。有了溫暖的陽光,有了充沛的井水,韭菜一定會蔥郁出一片綠色的,這也算是對韭菜的一份補償吧。
大概又過了幾天吧,妻和孩子們都去了學校,我一個人呆在屋子里寫東西,寫到后來,身子有些疲困,便點根煙慢慢踱到室外。院子里安安靜靜的,院外的枝頭上有鳥在吱吱地叫,初春的陽光也白白亮亮地照在我的身上。我一個人趿著鞋走來走去,熱鬧是別人的,紛擾已被關在門外,我可以獨自享受這份寧靜和舒坦了。
走到臺階下,偶一低頭,竟有一點綠,是的,豆瓣似的一點綠撞入我的視線。在這滿目蒼黃的景色里,那點綠是那樣讓人驚訝和稀奇。我彎下身子,用手輕輕撥弄一下,是的,千真萬確的綠。我的心一下活泛起來。
難道春天真的就要來了?
仔細地搜尋著,更讓我驚奇的是,臺階下正針腳一般涌出許多黝紅的點子。我急不可耐地撥開土,天爺,土層下面正彎彎曲曲地頂出一排嫩黃嫩黃的韭芽來!沿著臺階繼續往前尋,若隱若現的點子,正待破裂的瓷實的土塊……
韭菜活了!
在這么嚴酷的環境下活了!
嚴寒冰雪凍不死它!幾十雙腳千踩萬踩踩不死它!嚴密的瓷硬板結的土塊也無法阻擋它渴望生命擁抱陽光的熱情和執著!
我跪在臺階下好長時間沒有動。
世界很靜,天上有大雁飛過,我知道我在那一瞬間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啟示和感悟。
堅守那份執著,朝著心中既定的境界不斷掘進,生命的綠色終究會恣肆在這蒼黃的大地上的。佛祖在菩提樹下悟到了佛的真諦,我在韭菜前似乎明白了為人為文的道理。
妻回來的時候,我仍在韭菜前沉思。
妻看看發芽的韭菜什么也沒有說。
我感到我心中正蓬蓬勃勃地長出一叢嫩綠嫩綠的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