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雙媚
常有新聞報道說,某畏罪潛逃多年的逃犯落網后第一句話是以后終于可以睡上安穩覺了。潛逃的日子,人心懸在刀尖上,三餐食不知味,夜夜臥不寧,惶惶不可終日,何異于坐牢?落網后,該受何懲罰,該負什么責任,一切塵埃落定,反倒踏實了。
記得爺爺臨終前,父親一一詢問是否尚有欠款未還,是否尚有借債未歸,爺爺淡然一笑:“平常小老百姓而已,能欠幾個錢?又能借幾個錢?都清零吧。”父親知道爺爺平素花銷,退休金尚且月月有余,欠人錢的可能性小,借給人錢倒有可能,這樣說無非是知道借錢之人的難處,所以辦完爺爺后事特意把爺爺的臨終之言說出去。沒想到后來陸續有人上門還錢,三十二十的有,十塊八塊的也有。多年之后,還有一個堂叔借清明祭祀爺爺還清了當年從爺爺手里借走的30元。對于這些人,父親一一招待,錢也一一收下,母親打趣父親:“當年老爺子可是說清零的,你咋收了?”父親說:“老爺子說清零,是不想讓他們的日子為難;我們不收,倒讓他們心里為難了。”是啊,于他們,還的是錢,平的是內心的安寧。
話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話也說:“平生不做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話還說:“萬事勸人休瞞昧,舉頭三尺有神明。”靈魂的拷問,良知的啃噬,沒有幾個人能承受。生活如此,戲亦如此,由江蘇省淮劇團打造的淮劇《小城》堪稱一部靈魂拷問劇。
主人公肖悅華事業有成,小城眼科一把刀,手術零失誤記錄的保持者;家庭幸福,丈夫是機關小職業,體貼憨厚;兒子學業有成,深受導師器重。可是一場車禍讓她的事業和家庭雙雙陷入困境,她心里的天平開始失衡,人性、人情、道德、良知、規則、底線都是砝碼,孰輕孰重,選擇的背后是對靈魂的拷問。
在小城,肖悅華身上貼著很多標簽,“眼科一把刀”“為人正派”
“好人”“家庭幸福”“女人的傳奇”,每一個標簽都像一面錦旗,掛在她身上,紅艷艷一片。肖悅華以此為傲,也以此為準則,不論是面對病患,還是面對醫療器材招投標;不論是面對領導的施壓,還是丈夫發小的懇求,她都不為所動,不開后門,不收紅包,一視同仁。

生活在小城,真能坦坦蕩蕩,公平公正做事,問心無愧做人?知道兒子車禍肇事逃逸,肖悅華的信念瞬間坍塌,一邊是兒子如畫似錦的前途,一邊是丈夫發小父親的眼睛,保兒子,老人余生將在黑暗中度過:幫老人,等待兒子的將是牢獄之災。這時她才知道,她這個眼科一把刀手里握著一把看得見的手術刀,還握著一把看不見的刀,它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它可以還原真相澄清事實也可以掩蓋真相顛倒黑白,可以給人生的希望也可以把人推入黑暗的深淵。

這把刀叫人性。當人人叫囂著嚴懲肇事者,讓他狠狠賠償;當人人咒罵無良肇事者,讓他把牢底坐穿;當交警中隊傳來要畫圖、指認肇事者的消息;當得知導師對兒子大加贊賞,兒子前途無量的時候,肖悅華手里那把看不見的刀,刀鋒偏向了良知。這個小城的正派人、好人、手術零失誤的名醫,心生暗念:讓吳伯伯的手術失敗,這樣真相就石沉海底,兒子的未來就保住了。
車禍可怕,可比車禍更可怕的是人心;手術刀鋒利,可比手術刀更鋒利的是人性。車禍傷人看得見,人性的惡是看不見的。善的背面是惡,歹念也會生發于好人。想起曾看過的一句話:“不是我們看錯了好人,而是我們誤解了人性。”
“無影燈下無魅影,柳葉刀下爭毫厘。”昧了良知的肖悅華無時無刻不受著煎熬,她的靈魂時時刻刻承受著被拷問的苦痛,惶惶不可終日,噩夢叢生。夢中吳伯伯眼上揭下的紗布層層疊疊全都纏繞在她心上,勒著她的五臟六腑,束著她的良知底線;夢中的吳伯伯因接受不了失明而跳樓自殺,讓她如火炙般煎熬,如煉獄般痛苦。
肖悅華本就搖擺不定的心在丈夫的鼓動下迷失了:裝病逃避給吳伯伯做手術,把醫療器械招投標的生意給吳鵬飛做補償。可是吳鵬飛卻誤認為肖悅華是害怕手術失敗而裝病,心生內疚而把生意給自己,他情愿放棄生意也要堅持肖悅華給父親動手術,因為父親比生意重要,因為肖悅華是好人,好人就值得信任。
信任二字千斤重,好人二字分外沉。
肖悅華的心再次搖擺,難道真的要兒子伏法?可她是媽媽啊,怎么忍心將他前途毀了?難道要棄吳伯伯于不顧?可她是醫生啊,怎么能棄醫德良知于不顧?留給兒子一線生的希望,就要把吳伯伯推入黑暗的深淵;給吳伯伯一縷光明,兒子就要遁入黑暗的囚牢。救人則傷人,傷人亦救人。鋪路則埋雷,架梯亦砌墻。該如何給這失衡的天平加碼啊?
此時此刻,小城在肖悅華面前如同擺好陣勢的手術臺,鵬飛的誤解像一把刀、鵬飛的信任像一把刀、鵬飛的選擇像一把刀、兒子的前途像一把刀、晶晶的質問像一把刀、醫生的天職像一把刀、母親的責任像一把刀、師長的教訓像一把刀、為人的根本像一把刀……刀刀直戳心肺,魂肉撕扯,痛入骨髓。
肖悅華病了,一身病骨、兩眼無神、三魂出竅、四肢發沉、五臟俱損、六腑皆痛。陽光下頭難抬氣難伸,黑夜里夢驚魂心膽戰,人前怕招呼,人后懼沉思,整日里心驚肉跳,怕聞警笛呼嘯聲,怕聽茶余飯后言。
沒有人能忍受拷問靈魂的疼痛,肖悅華今日之疼痛,就是日后兒子之疼痛;肖悅華今日之惶恐,就是日后兒子之惶恐。身有病,可治;心有病,難愈。歷經錐骨之痛,魂肉撕扯后,肖悅華終于明白,掩耳盜鈴不過是自欺欺人,藏得住車禍真相,藏不住靈魂的拷問。
用一個青年如花似錦的前途去換取耄耋老人的一雙眼睛,值得嗎?吳鵬飛最后一問,問出了很多人的沉思:值得嗎?
于小城,價值的交換,不在于他是青年還是老人,不在于它是前途還是光明,若人無良知道德、事無公平公正、行無規則底線,輕則人人無視規則,人人缺失誠信,剩下世態炎涼、人情冷漠、彼此猜忌、爾虞我詐、走后門、開紅燈……重則,行醫者,草菅人命;執法者,瀆職法庭;當兵者,做了逃兵;為官者,傷害黎民……正如戲中肖悅華所說:習常不察,埋下禍根;骨牌連鎖,蝴蝶效應;公器盡竭,禍及人人。
規則的培育、秩序的建立、信仰的樹立、價值觀的構建,一切真善美的存在,除了制度本身,良知至關重要。
因為,沒有幾個人可以在自己的良知面前無所畏懼,肆無忌憚,有恃無恐。
值不值,要問問誰能真正承受靈魂拷問之痛。肖悅華不能,所以,她選擇了把那縷光明還給老人;周曉宇不能,所以他選擇了自首。
那你我他呢?
《小城》,小城?咋一看劇名,心中打了個問號,哪個小城?在中國,有成百上千的小城,它們名頭不大,也許聽過它的人沒幾個;地兒不大,在地圖上不是那么容易找到;人口不多,算起來常住人口不是你家親戚就是他家朋友;可事兒不少,家里頭的場子里的圈子里的,大大小小樁樁件件盤根錯節錯綜復雜緊密相連。
在小城,巴掌大的地兒,抬頭不見低頭見,口碑是護身符,人脈是通天梯,諳熟辦事渠道、方便之門,灰色地帶能過得游刃有余得心應手,否則四處碰壁寸步難行。在小城,親相護,友相袒,規則形同虛設,契約視而不見,不可思議,哭笑不得,滑稽荒謬,但人人習以為常。
可一旦有事發生,牽一發而動全身,家里家外,圈里圈外,場上場下,規則人情,誰能置身事外?誰能全身而退?誰會恪守原則?誰會違背良知?誰能承受靈魂的拷問?
這是小城給我的另一點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