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意

有人覺著,17年前的非典比今年的新冠要更嚴重。
這有點奇怪。無論從病例數、死亡數、傳染范圍等各個角度來看,新冠都遠遠超過非典。
仔細想了一下,發現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遙遠的記憶比新鮮的記憶觸發了更深的感受,可從實打實的情況來看,這些普遍的主觀印象似乎與客觀數據相違背。
是的,這背后是一個并不簡單的問題。它的產生有諸多原因,而且同時需要自然科學和社會學的解釋。當試著把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一條一條慢慢梳理清楚后,也許你會加深一些對這個世界的理解。
人類的感受,其本質是認知層面的。就我而言,非典發生時,我在小學的最后一年。小孩子的生命觀不夠寬闊,因此當年非典的破壞性對我的認知造成了巨大的沖擊,那時的記憶毫無疑問更刻骨銘心。
從更廣的視角而言,事實上,非典發生之時是當代中國人第一次遭遇如此大規模、并被如此廣泛宣傳和討論的流行病(早年的流腦發生在信息閉塞的時代,而乙肝不算是快速傳播且高致死率的疾病)。因此毫無疑問,它對于當年幾乎所有人的認知都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劇烈沖擊。就像大多數“第一次”一樣,當代中國第一次傳染病的大規模快速流行,對于公眾記憶的刻畫是史無前例的。
以上的討論一點都不深奧。對于很多人而言,根據對社會的觀察和理解,可以不費力氣地歸納出提到的這些因素:年輕時的記憶更深、第一次的記憶更深、第一次以后的記憶很難像第一次一樣深刻。
生活中很多現象遵循同樣的規律。比如,綜藝節目的第一季往往最令人記憶猶新,后繼者幾乎很難超越最初呈現的精彩;小孩子的語言習得能力比大人要厲害得多,而這種優勢也許與記憶力的好壞有直接關系。
這些現象在人類社會中廣泛存在(類似的現象在動物種群中也可以觀察到,但是其原因與發生在人類身上的現象之原因略有一些不同。動物神經系統的復雜度要遠遜于人類,另外,激素機制對于動物先天行為有很重要的影響)。如果想進一步探究這些關于認知的命題,我們要知道,它們并不只是停留在社會學層面的猜想,而有著客觀和扎實的生物學基礎。
隨著人類對大腦的理解不斷加深,關于記憶的形成、固化、印隨和衍變,以及感受的觸發、關聯,腦科學領域正在逐漸形成完全唯物的解釋。也就是說,從物質層面,如今我們已經幾乎可以完整地回答,為什么年輕和第一次的記憶往往被刻畫得更仔細、更持久,而重復的印象幾乎很難達到最初的深刻程度。
腦是人接收到的外界信息被集中處理的地方,其生理本質是神經皮層(以及少數不屬于皮層的腦區,如海馬體,是重要的記憶處理區)。這些皮層極其細致纖薄,在腦體中形成了無數溝回。接近二維的皮質在三維空間得到了充分堆疊,因此在有限的腦容量中蘊藏了巨大的物理面積(理論上,三維空間可以包含無限的二維面積,但皮質即便再薄,畢竟還有一定厚度。想象一下一張二維的紙折疊成三維空間只是一小塊)。這些皮層就是腦神經細胞活動、組織和聯絡的場所。
人接收到的外界信息(文字、聲音、圖片、視頻),進入大腦的時候都會被抽象和量化,被神經通過電信號(以及化學信號)進行傳遞。這些信號到達大腦后,就會在皮層上留下痕跡。不同的信息流由不同的腦區來處理:無數微小的神經元將信息編碼在這一部分的大腦皮層上,將一部分物質形成特定的微結構(數學上,這些微結構是編碼的載體,可能以空間構象、拓撲結構、聯絡方式、連接模式、概率分布等諸多形式存在)。不過這些結構太微小了,我們很難知道其具體編碼形式,目前只能在核磁成像中,探測出這部分腦區是“活躍的”。
生物學最本質的道理之一是,結構與功能相適應。人腦皮層的這種高度進化、高度效用的結構,為其處理復雜信息提供了方便,也為其實現復雜的生物學功能提供了物質基礎。
比如記憶。人類的記憶能力遠勝金魚,便要感謝大腦中浩如煙海的微結構,以及它們之間精巧的關聯。
了解了大腦的物理本質,解釋上文的現象便水到渠成了。人年輕時期的大腦皮層十分活躍,里面等待編碼的神經元數量巨大,但還未形成太多固定的微結構,因此是可塑性極強的;隨著接收信息的不斷增多,腦的結構便不斷豐富,其之間的關聯也不斷復雜化。這個過程是動態的:信息會不斷演化為神經突觸之間(即微結構之間)一些新的聯絡。相同的信息要素會使已有的結構進一步加固,而接收到新信息時,大腦會歸納并尋找到相似的已有結構,對其進行修飾。
這些結構對應記憶的深刻與否,與其關聯的神經沖動之電信號強度有關。一般來講,我們第一次接觸一件事的時候,皮層上往往需要形成一些新的結構。比起修飾已有的結構(比如“第二次”“第三次”......),在生理層面這需要消耗更多的能量、使用更多的物質,而與之相關聯的,此過程伴隨的神經沖動就會相對而言更加強烈一些。類似地,人年輕時候的大腦活躍程度比年老時充分得多,其動用的物質和觸發的能量也多,因而人年輕時期的神經沖動也普遍地會更強烈一點。
這些強烈的神經活動(當然,還有一定的激素機制在起作用)以及其精細刻畫的微結構,便成為“深刻記憶”的誘導。若干時間后,即便記憶的內容也許已經模糊(也許微結構已經被進一步修飾),但當時達到的神經沖動強度仍在皮層上留有痕跡。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們如今回想起非典時雖然已經模糊不清,但仍“心有余悸”。
不過,除了“第一次”和“年輕時期”產生的沖擊之外,人們對非典記憶猶新,還有更進一步的原因。
人類畢竟是社會化的高等生物,其社會學本質豐富了人腦在認知和生物學層面的效應。毫無疑問,非典給全體中國人留下的巨大印象,還來源于許多不容忽略的社會學因素。
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正如很多人試著解釋此現象時捕捉到的,在于,非典疫情時醫護人員的傷亡比例,要大大高于今年的新冠疫情。當年,人們樸素地想,別說患者,醫生自己都打不過這個病毒,在陣前一個接一個倒下,這個病毒簡直太可怕!
因為,假如醫生都倒了,后面手無寸鐵的我們該怎么辦?
潛意識里,這樣的想法讓17年前的中國人慌了。
不過你也許會發現,這種想法導致的慌亂會在成年人身上表現得更多一些,而在小孩子身上少一些。這是因為,它來源于一個比被動接受和處理信息更復雜一些的神經活動——推理。
推理,是作為自然界最高神經中樞的人腦的基本功能之一:人們基于習得的認知(在病毒面前醫生比我們強得多),根據獲取到的新信息(很多醫生感染病毒犧牲了),來推演出未來可能出現的場景(我們也會被病毒打敗),繼而產生相應的感受(害怕、恐慌)。與上文描述的信息處理過程一樣,推理過程的生物學本質也是神經微結構間的活動和關聯。當習得的東西較多,我們腦區內皮層的結構化程度就會提高,結構之間的關聯也會逐漸固化,腦的推理能力便會相應提升(或者更準確地說,推理能力未必“提升”,但推理行為會更加頻繁)。當新的信息(以神經信號和神經物質為載體)到達腦區,我們將不自主地把它們在已經固化的神經結構中“過一遍”,廣泛尋找到相似性,而在這個過程中,在修飾已有微結構的同時(宏觀上,大概就是修飾我們的“三觀”),可能的推演行為便完成了。繼而,根據推演到的場景(同樣以皮層微結構為載體),大腦就會觸發相應的感受和情緒。
反過來,如果大腦習得的東西尚少、腦區結構化尚在較為初級的階段(比如小孩子),其推理行為便不那么活躍,相關聯的感受機制也常常沒有充分建立。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大腦會更容易形成新的、未曾接受過的認知和感受;而現在我們知道,這些新的沖動往往是十分強烈的。
這就是為什么“初生牛犢不怕虎”,“年少不知愁”卻又“強說愁”;也是為什么“聰明反被聰明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歸根到底,推理能力的逐漸建立使我們通過“習得”來獲得更多的社會性,與文明社會更好地融洽。但任何收獲都聯系著相應的代價:我們更好適應社會的同時,也往往會因為強大的推理能力而徒增一些煩惱。
正是由于在戰勝非典的過程中積累了許多寶貴經驗,在這次的新冠之戰中,中國的醫護工作者更加從容,也更少傷亡。
除了醫護人員較大的傷亡比例之外,還有其他的社會學因素導致了非典難以磨滅的公眾印象。
2003年的時候,我們從外界接收信息的渠道,與今天相比,簡直太單一了。那時我們沒有微博微信,央視當年對于非典全天候無間斷的報道,牢牢占據了那段時期全體國人獲取到的信息流。
而17年后的今天,盡管年初以來新冠疫情的相關信息量,絕對遠遠超過非典時期,但我們在發達的信息時代有了太多的備選消息源,也逐漸習慣了高密度、快速的信息流通。
是的,正如經濟學家們所告誡的,現代社會的唯一稀缺,便是注意力的稀缺。
人腦的注意力機制是腦科學家們目前正在探索的前沿話題。注意力是如何集中的?而在注意力集中的狀態下,物質和結構是如何驅動神經電位的變化,讓某些腦區更加活躍,而另一些腦區降低興奮性,這些都是科學家們正在努力揭開的謎題。人們還發現,人腦存在敏捷和緩慢兩種系統運行模式,而注意力機制則可能是驅動人腦活動在兩種模式間轉換的重要機制。
所以,“less is more(少,即是多)”,也許不僅僅是一句睿智的處世之道,它里面可能蘊藏著人腦最神秘的規律呢。
大腦的層狀結構、信息的接收和處理方式、推理、注意力機制,這些話題如今已經不單單停留在腦科學的范疇,而成為神經網絡、人工智能等計算機科學新興領域的理論基礎。通過模擬大腦的結構和運作機制,我們創造出來的計算機智能越來越接近于人類智能,而人類智能也在與機器智能協同進化。
機器能否最終實現媲美人類的高級智能(強人工智能)呢?這不好說,科學家們也有著不同的觀點。不過,無論非典還是新冠,中國人民在大疫面前的表現,也許為其中一種反對意見提供了很好的佐證:理智的機器無法取代我們,是因為人類戰勝巨大困難,需要的不僅僅是理性。正是無數國人將個人利益拋在腦后,不計得失、前赴后繼地投入到抗疫事業中,中國才能在非典和新冠的困境面前取得一個又一個艱難的、無私的、舍生取義的勝利。
而這,也許是機器永遠也無法學會的東西。

【衷心感謝布蘭迪斯大學心理系神經科學實驗室的M s . D i n g(mingxinding@brandeis.edu)對文章內容的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