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
一起長大
一起長小
一起長沒
青梅猶在,不能再吃
竹馬猶在,不能再騎
跑到她的墳頭采下悲哀的花
供到她的遺像前
他對得起她
溫暖過她眼睛的太陽還從門口看著她
她眼睛溫暖過的月亮還從窗口看著她
他無力回天
把小米湯從陶罐倒到粗瓷碗里
左手拿塊腌蘿卜,右手拿個白面饃饃
我吃晌午,鋤頭在旁邊歇著
一畝玉米地鋤了半畝,接著鋤半畝
我的玉米苗有兩種表情
我坐在硬實的地埂上
美麗想象長在綠色田野
一個老農夫在荒山種洋芋
刨一個坑埋下一個吃頓飽飯的心愿
他仰臉看日頭
一只黑螞蟻在他抬頭紋里掙扎
他的小孫子正在翻山
提一罐洋芋拌湯給他送來充饑
像黑螞蟻在山縫里掙扎
這是這個世界唯一的一場雨
我和一個陌生女子在福榮路上相遇
說起話來,甚歡
多時,瓢潑大雨潑下來
她打開傘兩人同傘送我回家
在家門口,她轉身而去
她半身干半身濕,我半身干半身濕
我干的半身和她干的半身曾經相靠
感到過她的體溫和心跳
深圳的天空還在
遮住兩個人的傘已不可見
這是這個世界唯一的一場雨
我孤獨欲醉,抱著
一只酒瓶子對飲,瓶身溫熱
瓶嘴溫柔,又謙讓,喂我一口,又喂我一口
我抱著酒瓶子躺下,空瓶子
把風吹成哈薩克搖籃曲,催我入眠
月光抱著雪下來,一把一把
撫摸我——要醒著,不要睡過去
在祁連山下離返青尚遠的草莽中
那是多年前的繁華,現在我軟弱
那一只酒瓶子,很多只酒瓶子,已和我斷絕
都是嫩黃臉上點著幾粒淺斑
杏子和看杏子樹的閨女一樣讓我有想頭
杏子甜,杏子樹矮,偷杏子的人多
看見別人偷,她就喊
看見我過來,她摘下最甜的杏子掰開
她一半,我一半
用小白牙咬開杏核,杏仁送到我嘴里,苦
后來杏樹沒了
后來母親捋榆錢的榆樹沒了
哥哥撿槐角的槐樹沒了
嫂嫂摘香椿的香椿樹沒了
弟弟打棗的棗樹沒了……
離開家鄉有了故鄉
故鄉的樹我都栽倒我心里帶著遷移
多少年長得更高更大更旺相
我沒了,故鄉的樹才會徹底沒了
朋友走了,很久
我給自己的茶杯續上水
也給他的茶杯續上水
習慣性的恍惚,造成一個隱喻
他的茶杯是世界上最廣闊的海洋
我啜一口,啜一口
想著他出了南海,進了太平洋
聽到他的腳步踏上加利福尼亞海灘
聽到他說,回!喝茶去
我們的茶葉每一片都是一艘輪船
父親的上海牌手表停了
母親的三五牌座鐘停了
我從時間的遺骨上看清了時間的形狀
秒針分針時針各自指著一個方向
指明一個永遠不變的時間
是一切時間中最正確的時間
半夜我仿佛聽見母親的座鐘響了十二下
我學著父親拿著手表湊近耳朵聽時間的樣子
拿起自己的手表也聽聽時間
如果父親的手表母親的座鐘又活了
秒針走起來分針跟著秒針時針跟著分針
走起來 我要不要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