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在倫敦東,我住在一個濕地湖區
不是七小時的時差
是早起的鳥兒喚醒了我
我只好出去散步,夢游般地
沿著葦草掩映的水渠而行
我看見一只小松鼠立在前面路口
雙手抱拳,似在做晨禱
我看見一棵披著晨光的古老橡樹
背后的一側還是暗黑的
而一只只從我身后跟上來的野鴨
邊游邊呷呷地啄水,啜飲著光
我想跨過那座木欄石橋,我要走得更遠
一直走進黎明的心臟地帶
我像是來到人類的第一個黎明前哨
第一輛車還未開來,那些幽靈般的
練晨跑的人還未出現
我仿佛穿過了無數個黑夜,在這里
在這棵被晨光穿透的橡樹下
再次獲得對黎明的信仰
我不想別的,我只愿在我的眼里
在那只重新回到樹上的小松鼠的眼里
在大地古老的畫框里
能永遠留住這最清澈的光。
當倫敦地鐵開過芬奇利,就在露天里穿行
再往北兩站,我的目的地
我沒有去尋訪當年住過的房子
我所擁有的,只是這個車站
因為從林邊花園飛起的幾只黑鳥
讓我第一次看見了葉芝的
為烏鴉所愉悅的寒冷的天穹
因為這里就曾是“我的家”——
一次次進城和回來,
從車站一側到另一側,隔著一道天橋
而下面是閃亮的
讓我不敢去多看的鐵軌……
因為在這里我曾等著一個叫艾麗的女孩
也因為在這里我最后一次目送顧城和謝燁
揮手之間,一切已遠去……
而這是九月初秋。軌道上開始飄落一些
青黃的、還有些濕潤的葉子
抬起頭來,又一趟列車開走了
我也該走了,也許這是最后看它一眼
我也該走了,趁我還來得及
最后看它一眼——
在倫敦的舊書店,總有一些書在等著我,
多年前是一本卡內蒂的思想隨筆
和一冊《曼德爾施塔姆詩選》,
它們已被我帶回到我的漢語,像是
“偷來的空氣”……
而現在,是一本R.S.托馬斯的“晚期詩選”,
大半新,像是從未被人讀過,
發現它時,我的手指竟有點發抖……
(它為什么會發抖?)
這就是“命運”嗎——
它會在一個你偶爾路過的地方等著你。
它從不擔心被錯過。它等著你,
比等待一只越洋飛越的候鳥還要有耐心。
九月初秋,當我重訪這里,
在挺立的橡樹與起伏的草場間
已是一片茂盛的金黃,
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草叢間仍散見著
跑步的人、散步的人、遛狗的人……
只是當我進入路邊的“希區柯克飯店”,
里面的那家中國餐廳卻沒有了,
曾在那里打工認識的北京老板和侍者
已不知去往何方。
我出來,站在當年收工后曾站著
流淚眺望的地方——
仿佛進出間,遠處的橡樹已快被荒草吞沒,
而起伏的草場變為一片銀色,
在一陣更強烈的光照下。
第一次見面,是在二十七年前的鹿特丹
那時你還留著平頭,像一位
來自英格蘭的足球新星
現在,我們在你西約克的家鄉相會
你的頭發半灰,聲音也有些沙啞
但時光已在人們眼前雕出一幅大師的形象
“那時你十二,頂多十三” “時間
怎么就晚了呢”,你曾在詩中這樣問
當你俯身去看你童年故鄉的那張小床
你高大微駝的后背,現在已是奔寧山脈的脊柱
而在我們合影的一瞬,你的一只大手
又伸了過來——這樣的大手
足以在一個高沼地泥炭王國里盡情砍劈
從勃朗特三姐妹之家出來
我們朝向“呼嘯山莊”行進
當地人都曾起誓:“那個人還在走動”
你看見了嗎
凱瑟琳安息了,希斯克利夫安息了
三姐妹很快也安息了
在那片飛蛾撲騰的草叢下
一路上,盡是蔓生的野鉤子
是成熟、變黑的蔓越莓
是布滿一道道石頭壘墻的牧場
還有幾只孔雀藍的蝴蝶
在伴著我們飛
這走不夠的英格蘭山谷步道——
破敗的荒屋,叢生的石楠
一頭雄壯的山羊從斜坡沖向我們
但又佇立在那里
帶著憤憤不平之氣
而在更遠處的高沼地上
荒草一片金黃
多美啊,就在這條碎石路上
夏洛蒂怒號
艾米莉狂笑
小安妮在舞蹈
我從小就怕鬼,尤其是女鬼
但現在我不怕了
讓我也舞蹈著,加入你們的行列
你啊,橡樹,山坡上倔犟的橡樹
你是怎樣從地獄的掙扎中
探出了身來?
你啊,上帝和撒旦也無法阻攔的
孤傲的魂靈!讓我也跟隨你
在狂風中揪著荒草而行!
你的斗蓬,你們的斗蓬
會永遠為我發出獵獵聲響
而這是秋天
這是讓人想哭的秋天
荒原的女兒,痛苦的天才
這是從你們的筆端涌起的風景
這是大地荒野不屈的肌肉
一道投向天際的曲線
而我也明白了
當那棵高坡上的大橡樹與荒屋
永遠長在了一起
我應該在狂風怒號的冬天來——
那贊美之聲,詛咒之聲
那風暴之聲,馬嘶之聲
靈魂的呼嘯之聲
啊啊,哈哈,嘻嘻
我會流淚再次加入你們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