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的兒子（組詩）

姜樺

打鐵鋪

低懸的天空在黃昏里堅持

走過打鐵鋪，我停住。那個背光

站著的人，赤裸脊背，多像

我的父親

隨手夾起一塊生的鐵，父親

在鐵匠鋪的火光中掄起鐵錘

因為一塊燃燒的煤，他的臉

漲得紅紅的，頭上、身上

汗珠堆積，一層，又一層

現在，我的父親老了

走過鐵匠鋪，他看見一把錘子砸向鐵

一塊骨頭被打擊，留下盲目的我

站在那里，等著那火紅的鐵屑

星星一樣飛濺到我的身上

父親的背影漸行漸遠

我依然相信，當我掉過頭

我一下子看到的，一定還是父親

三十年前，他那一張輪廓分明的臉

鐵匠的兒子

我是一個打鐵匠的兒子

從小，我就喜歡站在

那座巨大的爐子的下面

爐子太高而個子太小

我的臉一直都這么仰著

望著高處，那被火光照亮的父親

有時，我會急切地用堅硬的泥土

或石頭，將自己的雙腳墊高，我在等著

那塊翻滾的鐵，在一把充滿

力量的錘子下面，站立起來

將呼嘯著的鐵，投入一盆深不可測的水

一個打鐵匠的兒子，我比別人

更早懂得，再苦難的靈魂

也應該學會歌唱

我是一個打鐵匠的兒子

我從不把今天的痛苦保留到明天

更不把過去的淚水，帶進

未來的生活

風聲穿過長夜

風聲穿過長夜。除去紙上的筆墨

我聽見過你留在夢里的心跳

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回憶的人

此刻，一直處在死亡的戰栗中

那么多的經歷，那么多的人和事

并不遺憾我是你最早遺忘的部分

多年以后，很多面孔都將消失

那些停在高處的字也不一定活著！

七月呼嘯。一地雨水下落不明

我所在的位置并未有太大改變

唯有剩下的日子！一切多么美好

和每個人相見，我都像久別重逢！

背 著

從一朵花中分離出

另一朵花來，讓一個

春天，成為，兩個春天

讓一個女兒，變成兩個女兒

一個抱在懷里，一個托在心上

天色漸漸明亮，太陽

很快就要出來，春風已為

你們預留出兩朵花的位置

而此刻，我，只愿

做一只屬于你的蝸牛

把干凈的黎明一直背在肩上

背著柳樹和小河，桃花和玉蘭花

那被春風移動的菜花金黃的田埂

一樹海棠的紅，就要，漫過頭頂

背著從一粒雨中分離出的另一粒雨

背著那滴跳躍在三月花枝上的蜜

背著早晨，那最后的露水，和星光

寫到雨

有些事情注定是不可能的

比如讓下過的雨重下一遍

讓池塘里的荷花重新站起來

那水，正好漫過干凈的腳踝

你只能帶著那一把油紙花傘

提前在傘骨上寫下你的名字

只能讓荷花早早等候在那里

看一個朗誦的女子站在船頭

錯過，像錯過去年的雪

你，正成為高處的巖畫

每個早晨和黃昏，雨的到來

僅僅為了確認一個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