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燕飛
北方窯洞的格局是南方無法想象的,與南方閣樓不一樣,橢圓的屋頂,灶臺連著炕,營造著溫暖的氛圍。在寒冷的冬天,百無聊賴的莊稼人就圍坐在灶臺上,嘰嘰喳喳地談?wù)撝孪眿D的操守、老鰥夫的紅顏,如果實在無聊拿著一副殘缺的撲克也能玩得很開心,再等到村鎮(zhèn)趕集廟會,五服的親戚盤坐在炕上,談笑間時間飛逝。
記得那是我研二的時候,回到老家,彌補些兒時未盡的孝道。研二的我,是不能成為他們談?wù)摰脑掝}的,我的“成功”會影響很多人的心情,所以我就在旁站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在需要接話的時候給個回應(yīng)。對那些絮絮叨叨的親戚,拿著水壺去倒點水,提醒他們適可而止。再到最后拿著手機,倚在門上,成了一個無聊的門童了。如果不是孔乙己,大抵我人生的快樂會少很多。
孔乙己是很少大學(xué)畢業(yè)卻窩在家中的人。他身材高挑、體態(tài)肥胖,如果沒上學(xué),也是個好莊稼把式。他臉上永遠(yuǎn)帶著苦笑,著一件洗不干凈的T 恤,似乎永遠(yuǎn)不會換洗,對人說話,滿口的儒道思想,總是讓人無語,他還揚揚得意。人們永遠(yuǎn)不知道他的腦海里在想什么。因為鄉(xiāng)村間大抵都要乳名吧,而提起他我只能想到那個說茴香豆有四種寫法的孔乙己,就姑且也叫他孔乙己吧。
每當(dāng)聊天陷入僵局,孔乙己就拖著肥胖的身子,沖著主家喊,嬢嬢倒點水,謝謝哈。房間所有的人都沖他笑,孔乙己,聽說你又賺錢了?他不回答,還是佝僂著高大的身材,顯得更憨。他也不回答,悻悻地拿起水壺說,我這可是信陽的毛尖呢。孩童說,我明明看到這是別人送你的。“送我的,不就是我的了嗎,你憑啥說這不是我的呢……”“什么呀,我昨天還看到你媽在指著你的鼻子罵你沒本事呢。”臉紅的他,額上滲出豆大的汗水,爭辯道:“被我媽批評能叫批評嗎?長輩的愛,算罵嗎?”什么“父母命,行勿懶;父母責(zé),須順承”,接著便是我聽不懂的佛家偈語,頓時原本安靜的窯洞又被大家的歡聲笑語所填滿。
事后聽人家說孔乙己原先也是個不錯的學(xué)生,上過大學(xué),但不知什么原因沒有找到工作,人又懶,于是越過越窮,難以為生。幸得還會寫點論文,便替別人審審稿,換一碗飯吃,可是審稿在前半年日子還能勉強過活,一到冬天,農(nóng)村閑暇的時候,看著所謂的高才生奚落之情,更能讓他們獲得更大的快樂。
這時孔乙己已經(jīng)在拿著杯子品茶,臉色也逐漸正常了,旁人就又搭話茬,孔乙己,你真的大學(xué)畢業(yè)了嘛?孔乙己看著他說,我可是當(dāng)年一次就考上大學(xué)的,言語間帶著一點點自豪。他們便接話道,怎么你連個工作都找不到呢?孔乙己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不安的神情,臉上也頓時陰沉起來,嘴里嘟囔著一些話,可是苦力活怎么能算是工作呢?在這時候,眾人看到他的神情,也都哄笑起來,屋內(nèi)外充滿歡樂的氣息。
還有幾回,看到鄰家的孩子也圍著孔乙己,看到他單薄的上衣、一只拖鞋和球鞋,孩子們在罵他羞羞臉。孔乙己慌了神,左腳踩在右腳上,彎腰拿出手機說,八點了,還不去上課?看著跑走的孩子們,又看了看表,八點了,遲了嘛,遲了吧!于是躡手躡腳地跑回床前,喊著我下次再也不遲起了。孔乙己是村里的快樂,但是沒有他,村民的快樂也不會有絲毫減半。
有一天,大約是正月剛出,二月二左右,嬢嬢還在灶邊做飯,忽然說,孔乙己怎么好久沒來倒水了呢,他還答應(yīng)給我拿燒火的柴火呢。我才突然意識到,他真的好久沒來了,這時來串門子的鄰居告訴我,他怎么會來呢,他被趕出去了呢。嬢嬢說:嗯,他就是懶,這一回是真的過分了,不賺錢竟然還偷父母的錢,你說這是人嗎?后來呢,怎么樣了啊?怎么樣?還不是他爹捆在樹上打,打了大半夜,再就被趕出了家門。趕出去了呀,嗯,還能怎么樣。回來沒?不知道,誰管他啊,或者真的不認(rèn)這個兒了。
春節(jié)過去,暑假又來,天氣已經(jīng)是一天比一天熱了,三伏天,拿著蒲扇的我坐在了路邊,看著形形色色的行人走來離去。大約黃昏,街上沒有一個人,忽然聽得遠(yuǎn)處有人喊:家里還有水嗎?這聲音音調(diào)極低,但又十分熟悉,我看到街上沒有人,便向家里走去。那孔乙己見了我,也便起身坐在炕上,向我打聽著嬢嬢的去處。嬢嬢被我的嗓門喚了回來,圍坐在他身旁,去哪兒了啊,答應(yīng)我的玉米稈呢?孔乙己說,我出去之后,遇到了幾個熟人,他們說能帶我賺大錢,我一想反正我也沒個正經(jīng)手藝,大學(xué)學(xué)的也沒用上,就跟他們走了。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加入的是3080 工程,我因為會寫一點軟文,在那個團隊里挺受重用的,沒到一個多月就成了小組長。但是他們讓我去建團隊,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了,后來我在整理他們的宣傳資料時,在文件備份中看到了財務(wù)去向,發(fā)現(xiàn)這就是一個詐騙團伙。我就跟帶我來的朋友說,他們不僅不信還打了我一頓,然后就變成這樣了。要不你是咋回來的啊?最后警察把他們抓了,我就被放回來了,但是身上的錢就不夠買車票的。我問身邊的人借錢,沒有一個愿意借給我的,最后還是自己走一站地,去網(wǎng)吧睡一晚上,碰到要寫廣告的,給人家寫寫,然后又把自己的手機賣了。賣下的錢剛夠買火車票,可是我又不知道火車站怎么走,只能問人家打車走,打車到了車站,發(fā)現(xiàn)車站人太多,不知道買哪個區(qū)間的票,坐反了,還是最后好心人借了一百塊錢我才回來的。又問他媽還好嗎,看到我們的表情說,我先走了哈。
當(dāng)晚,星空很亮,孔乙己的慘叫聲響徹了村莊,皮帶抽過肉皮,血紅的傷痕透過衣服。直到第二天,警察帶走了他父親,我們才知道孔乙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