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玄
在一些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教材中,“秋千”一詞被歸入到雙聲聯綿詞,例如胡裕樹《現代漢語》(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 年)、唐健雄《現代漢語》(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 年)、孫汝建《現代漢語》(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 年)、哈森《現代漢語》(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4 年),均把“秋千”列為雙聲聯綿詞的代表。張玉金《古代漢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3 年)、蔣冀騁《古代漢語》(湖南大學出版社,2015 年)和胡安順,郭芹納《古代漢語》(中華書局,2006 年)也把“秋千”列為雙聲聯綿詞的代表。在一些工具書中,也多把“秋千”認定為一個單純詞。例如,《現代漢語詞典》:“秋千:運動和游戲用具,在木架或鐵架上系兩根長繩,下面拴上一塊板子。人在板子上利用腳蹬板的力量千后擺動。”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秋千”被認為是單純詞。但通過追溯“秋千”的歷史及分析含義,可以確定“秋千”是一個合成詞。
崔健林指出:“秋千,自春秋時期在華夏大地上出現。最早是部落的生產用具,借助蕩起而采摘野果之用,后被齊桓公北征發現并帶入中原。”指出了秋千最早出現在春秋時期,作為生產工具來使用,它最原始的作用是借助蕩起這一動作來釆果和捕獵。上古時期,祖先們為了生存,必須上樹摘果和打獵。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常抓住粗壯的植物,依靠藤條的來回擺動,上樹或跨越溝壑,以獲取食物,這應該是秋千的雛形。通過這些記載可知,秋千最突出的特點是來回擺動,蕩起。同時,我們也可以結合方言對“秋千”這一特點進行證明。在河北方言中,“秋千”稱之為“悠千”,這里的“悠”即為“悠蕩”的意思,即“秋千”最主要的特點為“來回擺動”。
“秋千”本作“千秋”,在很多文獻中可以發現。唐人高無際《漢武帝后庭秋千賦并序》:“秋千者,千秋也。漢武祈千秋之壽,故后宮多秋千之樂。”在葉廷珪《海錄碎事·卷二》中也有提及:“千秋戲,徐鉉云:‘案詞人高無際《秋千賦序》云,秋千,武帝后庭之戲,本云千秋,語訛轉為秋千。’”宋代高承《事物紀原》卷八指出:“秋千,《古今藝術圖》曰‘北方戎狄愛習輕趫之能,每至寒食,為之后中國女子學之,乃以彩繩系樹立架,謂之秋千。’或曰本山戎之戲也。自齊桓公北伐,山戎此戲始傳中國,一云正作‘秋千’字為‘秋遷’,非也。本出自漢書祝壽詞也,后世語倒為‘秋千’耳。”由以上記載可知,漢武帝時期,宮內盛行秋千的游戲。因為漢武帝以“千秋萬壽”作為祈福祝壽的話,取“千秋萬壽”之意。此后為了避忌諱,將“千秋”(表示一種游戲)兩字倒轉,寫作“秋千”。下文所述“千秋”均表示“多次飛翔”之義,并非表時間長久之“千秋”。
此外,《漢語大詞典》也說:“‘千秋’即‘秋千’,清代吳景旭《歷代詩話·千秋》:山谷詩:‘穿花蹴蹋千秋索,挑菜嬉游二月晴。’余按:此出自漢武宮中,本云千秋祝壽之詞,王延壽作《千秋賦》指此。蓋正作‘千秋’字,后世倒其語為‘秋千’,易其字為鞦韆,皆俗訛也。”通過《漢語大詞典》中的例證,可以得知“秋千”本為“千秋”。
“千秋”一詞即指“秋千”這種游戲,在很多詩中也可以得到證實。例如:北宋黃庭堅《觀化十五首其一》:“未到清明先禁火,還依桑下系千秋。”這句詩寫清明之前,系“千秋”的習俗。根據語境,系在桑樹下的“千秋”,就是現在所說的“秋千”。明代陳子龍《屬玉堂集》:“禁苑起山名萬歲,復宮新戲號千秋。”后半句指出在后宮又有新的游戲,叫做“千秋”,即我們所說的游戲“秋千”。
同時,我們也可以借助方言來證明“秋千”本為“千秋”。例如,許志安演唱的粵語歌曲《未簽收》(2000 年)中有一句歌詞:“不可以伴你又再蕩千秋。”可以證明在粵語中,將“秋千”叫做“千秋”。同時,也可以發現廣東話中將“蕩秋千”寫作“蕩/打千秋”。方言從南到北體現了漢語從古至今的發展,通過粵語歌曲及方言可佐證“秋千”本為“千秋”。
通過上文對“千秋”歷史的探討,可以得知“千秋”最主要的特點是在空中來回擺動。因此,“千秋”兩字的意思析言談之,可做如下分析:
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指出:“語素是最小的有音有義的單位”。“千”字有諸多字義,《漢語大字典》給出了“千”的五個義項,分別是:數詞,十百為千。表示多。田間南北小路,后作“阡”。今為“韆”的簡體字。姓。在一些古籍中“千”表“多”義很常見,如《文選·陸機》:“或藻思綺合,清麗千眠。”李善注:“千眠,光色盛貌。”這里的“光色盛”即“光色多”,表示“千”有“多”義。《后漢書·班彪傳上附班固》:“周盧千列,繳道綺錯。”李賢注:“千列,言多也。”一些詞語也保留“千”釋為“多”的義項,例如:千里馬、千軍萬馬、千鈞一發、千變萬化、千錘百煉。由以上史料可知,“千”解釋為多比較常見。
在“千秋”一詞中,“千”應釋為“多”。解釋為“多”有以下兩點原因:1.秋千的特點是反復搖蕩擺動,反復,即有“多”義。2.從意義角度來說,“秋”為“飛貌”,從“千”的五個義項,運用排除法,可以確定“千秋”之“千”只可解釋為“多次”,其余幾項無法修飾“飛貌”。
《漢語大字典》給出了“秋”的十五個義項:莊稼成熟。秋天成熟或秋天播種的作物。一年四季中的第三季,農歷七月到九月。年。日子,時期。悲愁。飛貌,騰躍貌。五色以白為秋。五行以金為秋方位以西為秋。五音以商為秋。方言。略貨。通荻,蒿草。鞦的簡體字。姓。
根據對“秋千”形制和特點的分析,可知“秋千”的特點是在空中來回擺動。因此“千秋”中的“秋”應表示“飛貌,騰躍貌”之意。“秋”的這一意義見諸于文獻。
(1)“龍秋”之“秋”為語素
《漢書·卷二十二》:“飛龍秋,游上天。”蘇林曰:“秋,飛貌也。”這句話可解釋為“馳騁的飛龍,在上天巡游。”“飛”用來修飾“龍”,去掉這一修飾語,“龍秋”這一合成詞可解釋為“馳騁的龍”。這一用法文獻中也較為常見,例如唐代劉禹錫《祭虢州楊庶子文》:“席勢馳聲,龍秋鳥屳。”明代卓明卿《卓氏藻林·卷八》:“龍秋,秋,飛貌,言駕馬騰驤秋秋然也。”明代凌迪知《兩漢雋言·卷九前集》:“龍秋,又飛龍秋,蘇林曰:‘秋,飛貌也’。”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龍秋”是一個合成詞,語素“秋”解釋為“飛貌”。
(2)“千秋”之“秋”為語素
由上文可知,“千秋”一詞中,“秋”是一個獨立的語素,可以解釋為“飛貌”。“秋千”為“千秋”之倒語,由此可知“秋千”之“秋”亦為語素。
同時,語言研究中的“普方古民外”理論也可以為本文的觀點提供一定佐證:臺灣高山族人稱秋千這一游戲為“渺綿”,是“飛天”意,這與漢族人對秋千的傳統認識相同。通過高山族人與漢族人在這一事物認知上的同一性,可證明“秋千”之“秋”應解釋為“飛貌”。
由上文可知,“秋千”本作“千秋”。“千秋”之“千”也為一個獨立的語素。“千秋”之“秋”通過一系列分析例證,可知也為一個獨立的語素。因此“千秋”一詞中含有兩個語素,分別為“千”“秋”,所以“千秋”一詞為合成詞。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千”字在“千秋”中解釋為“多”。“秋”字在“千秋”中解釋為“飛貌,騰躍貌”。因此“千秋”可直譯為“多次騰躍”。后倒轉為“秋千”,故“秋千”也解釋為多次騰躍。在文獻中可見用例,韓愈撰、文讜注《詳注昌黎先生文集·卷九》:“那論彩索飛。”注釋:“秋千也,《歲時記》曰:‘毎春節懸長繩于高木上,士女咸集,袨服靚妝坐立其上共推,引之以為戲名,曰秋千。’”注釋指出“彩索飛”即為“秋千”,“秋千”在這里取多次騰躍之義。后“秋千”引申指傳統體育游戲,兩繩下拴橫板,上懸于木架,人坐或站在板上,兩手分握兩繩,前后往返擺動。例如蘇軾《蝶戀花·春景》:“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金元好問《辛亥寒食》詩:“秋千與花影,并在月明中。”在這里“秋千”即為一種游戲。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千秋”為合成詞,故“秋千”為合成詞,本為“多次騰躍”義,引申為“多次騰躍的游戲”。
長期以來,“秋千”之所以被誤認為聯綿詞,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
一是由于后人在研究詞匯結構時缺乏歷時眼光。趙克勤在《古代漢語詞匯學》指出:“連綿字是由只代表音節的兩個漢字組成的表示一個整體意義的雙音節詞。”由于后人不知“秋千”本為“千秋”,所以無法將“秋千”兩字拆開解釋,認為分開后兩字意思均發生變化,所以認為“秋千”一詞是由兩個漢字組成的表示一個整體意義的雙音節聯綿詞。
二是受詞義使用頻率的影響.“秋”字常用義項為“一年中第三季”,“秋”字解釋為“飛翔的樣子”的義項使用頻率較低,這一義項在現代漢語中幾乎消失。導致后人對“秋千”一詞進行分析時,無法將“秋”的“飛翔”之意義與“秋千”一詞聯系起來,所以導致后人認為“秋”“千”兩字只有合在一起才可以表示多次飛翔的游戲,分開來說無法解釋。
三是習慣所致。聯綿詞依據語音來分類,其中有一類為雙聲聯綿詞。在合成詞的結構分析中,主要依據意義來分類,只有重疊式合成詞跟語音有關,幾乎不提雙聲的合成詞。而雙聲聯綿詞經常提到,在頻率上占優勢。從音韻學角度來看,在“秋千”中,“秋”字“清母”,“千”字也為“清母”,很明顯“秋千”為雙聲關系,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雙聲聯綿詞。但是,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的雙聲詞都是聯綿詞,復合詞中也有很多雙聲合成詞例如:改革、尺寸、買賣、火紅、火花、到達、新型、新興、棒冰、稅收等。但是從未被系統整理分類,故導致將“秋千”分析為聯綿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