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琳琳
(綏化學院 外國語學院,黑龍江 綏化 152061)
在平成年代,日本出現(xiàn)了一大批勵志題材電影。周防正行等電影人聚焦日本年青一代的成長與發(fā)展,展現(xiàn)他們積極向上、戰(zhàn)勝困難的精神狀態(tài),其敘事語言或溫婉細膩,或輕松明快。如周防正行的《五個光頭的少年》《五個相撲的少年》、瀧田洋二郎的《入殮師》,以及石井裕也的《編舟記》等,無不給日本以及世界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其中較為突出的,莫過于矢口史靖。長期以來,矢口史靖專注深耕勵志電影,在不斷地反思與創(chuàng)新中,逐漸形成了類型雜糅、泛喜劇化的個人風格。更值得注意的是,矢口史靖勵志電影對于當代日本文化,有著承載與傳播的意義,在一個個主人公奮斗拼搏,實現(xiàn)夢想的故事背后,潛藏著日本社會的主流價值觀。
20世紀40年代,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提出的有關日本文化雙重性的論述,得到了人們的普遍認同。“菊”與“刀”也就代表了日本文化的雙重內核。其中“刀”意味著崇尚勇武,是日本民族性中激烈、暴戾一面的象征。在日本電影中,于20世紀50年代橫空出世的“太陽族電影”,就被認為是“刀文化”的體現(xiàn)。最早脫胎于石原慎太郎小說的太陽族電影具有一定的暴力色彩,如《太陽的季節(jié)》中龍哉因為籃球不夠暴力而放棄了打籃球,沉迷拳擊;《瘋狂的果實》中的夏久與春次兄弟為爭奪惠梨而在海上用帆船決斗,最終夏久被撞死等。
日本當代的勵志電影,對于太陽族電影是一脈相承的。只是與太陽族電影不同的是,太陽族電影誕生于二戰(zhàn)后,當時日本人普遍覺得壓抑、迷茫,于是電影中年輕人將一腔熱血宣泄在暴力之中,迎合了時人的情緒。而在當代,一方面盡管壓抑與迷茫依然存在,但社會發(fā)展的不確定因素畢竟較戰(zhàn)后稍小;另一方面,暴力程度更甚的黑幫類型片完全能滿足有需求的觀眾,暴力不再是詮釋青少年奮發(fā)勇武,以及與朋友之間肝膽相照的唯一元素。因此日本的青春勵志電影選擇將鏡頭對準同樣能讓年輕人釋放精力的,并在日本得到長足發(fā)展的競技體育運動,以獲得更廣范圍內觀眾的認可。如在矢口史靖的《五個撲水的少年》中,五個年輕人加入了游泳部,在別人發(fā)現(xiàn)要學習的是花樣游泳一溜煙退出時留了下來,誰知教練佐久間惠被查出來已經懷孕八個月了,她不得不回家待產,五個少年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本想就此解散,但是佐久間惠已經為他們報名了校慶文化節(jié),加上他們放水時給學校造成了水費和魚的損失,不得不靠賣花游演出門票來賠償這筆錢。于是五個人在自己找的教練——水族館的海豚飼養(yǎng)員磯村的瞎指揮下拼命訓練。他們看著手冊學習動作,互相監(jiān)督鼓勵,下水實訓時,還有人因為憋氣而口鼻出血,昏了過去,其他人連忙將他抬去醫(yī)務室。在不惜體力地訓練外,他們還各自開動腦筋,如學過跳舞的就根據舞蹈來設計開場動作、數理成績好的就設計隊形等,最終以一系列自信有力的“疊羅漢”“蝴蝶舞”“海豚式”,和別出心裁的“撐桿跳”“街舞跳”“跆拳跳”等贏得了全場觀眾的歡呼。
除了體育以外,有競爭性的社團活動,乃至職場生存,也能體現(xiàn)出一往無前的奮進精神。如在《搖擺少女》中,原來沒有半點器樂經驗的女生們臨時組成了爵士樂隊,于是也開始了艱苦訓練。她們?yōu)榧訌姺位盍慷荣悓Υ安AТ挡徒砑埖臅r間,排成一排吸瓶子以檢查各自的肚子有沒有鼓起來,練打擊樂的平時靠敲桶來找感覺。在克服對器樂的無知外,她們還需要過經濟關,于是她們跑遍二手樂器店尋找便宜樂器,去超市當收銀員和推銷員賺錢,甚至去山上幫人采蘑菇,結果遭遇野豬,落荒而逃等。看似尋常的校園活動,對于年輕人有著強大的感召力,讓他們拼搏不休。而走上工作崗位的年輕人,也同樣保持了奮進精神。如在《機器人大爺》中,原本只跟空調冰箱洗衣機打交道的太田、長井和小林三人,兢兢業(yè)業(yè)地去做開發(fā)“新潮風”機器人的工作,吃睡都在車間,盡管一開始他們不得不用真人來假扮機器人以蒙混過關,但在學習之后,他們最終造出了真正的機器人;又如在《快樂飛行》中,空姐在去機場的大巴上還在背誦注意事項,地勤為了給旅客追回上了大巴的行李一路狂奔,摔倒在地把臉弄破也在所不惜等。堅持不懈,是年輕人在殘酷的日本職場中超越自身的無力與卑微的唯一途徑。
日本學者中村元曾經這樣概括日本無處不在的“家”文化:“與亞洲其他民族相比較,日本思想最顯著的傾向是重視封閉的人倫組織。一般來說,它重視人際關系,肯定人際關系比個人更重要,并把有限的人倫組織看成是至高無上的。”在和西方社會進行比較時,中村元認為,西方社會中最小單位是人,國家是由一個個個人組合而成的,而日本社會的最小單位則是“家”,國是由家集合而成的。在矢口史靖的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家庭、親情對于支撐一個人奮斗的重要性。例如在《快樂飛行》中,這趟從羽田出發(fā),飛往檀香山的1980次航班是空姐齊藤悅子第一次飛國際航線,媽媽為了給她加油竟然買票來坐飛機,臨登機前還特意找到悅子送上在日本有保佑意義的御守。結果飛機偏偏差點因為撞鳥而失事。又如在《生存家族》中,鈴木一家在東京大停電中,騎著單車開始了大逃亡。在大阪,一家人排了長隊卻沒能吃到海鮮時,父親下跪懇求放餐人員給女兒和兒子一點食物。在與一位獨居老人度過一段日子后,一家人顧念在鹿兒島的外公,便又騎車上路。父親為過河探路而被水沖走,母親則在被惡狗圍攻中摔斷了腿,就在火車向母親駛來之際,兩位孩子也不愿放棄母親逃生。親情支撐鈴木一家跋山涉水,支撐他們度過了兩年沒電的時光。
需要指出的是,日本文化的“家”與中國文化中由血緣關系構成的家還略有不同,即還包括了一種由地緣、業(yè)緣、社團等聯(lián)結起來的緊密關系。人們在并無血緣關系,但是身處同一企業(yè)或社團時,就可以結成較為牢固的命運共同體。例如在《機器人大爺》中,鈴木重光作為一位白發(fā)蒼蒼的空巢老人,過著孤獨苦悶的日子,而在扮演機器人人偶,和小林等三個年輕人相處時,鈴木對他們已經產生了親情。他一次次地出去表演,并在最后上演了一出“金蟬脫殼”,固然有虛榮的原因,也有保全三個年輕人的動機。又如在《五個撲水的少年》中,五個人加入游泳部或出于無聊,或是為了接近女教練,或是為了研究流體力學,或是為了練腹肌,或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點點同性戀傾向,原本是一個松散的小集體,而花游要求的又是高度團結、整齊劃一,他們彼此妥協(xié)包容。原是籃球部的佐藤,不斷被前隊友嘲笑,加上頭發(fā)又被爆炸的錄音機燒壞,一氣之下退出花游隊參加了樂隊。鈴木等四人勸說未果,失望地坐大巴離去,結果后悔了的佐藤拼命追著大巴,回到了兄弟們中間。
在矢口史靖的勵志電影中,主人公大多數時候為群體而非個人,并且在向目標接近的過程中,他們群策群力,和衷共濟。這也正是日本文化與美國文化的區(qū)別之一。美國勵志電影中,奮斗主體往往是個人,如《肖申克的救贖》中的安迪、《阿甘正傳》中的阿甘、《當幸福來敲門》中的克里斯等,盡管這些電影中也有友情、親情和團隊合作的元素,但電影始終宣揚的是個人奮斗與個人英雄主義。而在矢口史靖的電影中,人和人的利益緊密聯(lián)結,對于小團體有著忠誠感,以團結的姿態(tài)排除危機,忘我奮斗。
矢口史靖勵志電影,還對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有所沿襲和新變。日本國際政治活動家新渡戶稻造于1899年撰寫了《武士道》,在結合西方典故的基礎上解釋武士道精神。在論述武士維護榮譽,但并不會急于赴死時,新渡戶稻造以腓立比的羅馬人做對比,指出武士在弓折箭絕,孑然一身時,也不會貿然自盡,因為這種自盡是卑怯的。勇敢面對困難,忍耐逆境,才能顯示出心靈的純粹。他引用中國的《孟子》名句表示:“如孟子所說的‘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真正的榮譽在于完成上天的使命,即便因此死亡也絕非恥辱。反之,為回避上天所授予的使命而死去則是完全懦弱的。”在矢口史靖的勵志電影中,我們不難看到,主人公們往往也有著極高的榮譽感和自尊心,但在遭受挫折或羞辱時,往往能夠一忍再忍。
如前所述,日本人有著根深蒂固的家本位文化,這也導致了在一個工作團隊中,勢必有著嚴格的上下有序觀念,在后輩工作出現(xiàn)差錯時,前輩可以對后輩進行嚴厲批評。在《哪啊哪啊神去村》中,平野在剛到三重縣接受為期一年的伐木培訓時,因為孱弱膽怯又心不在焉,而飽受火暴粗魯的前輩飯?zhí)锱c喜的斥責,被揪頭發(fā)打耳光,平野一度想溜之大吉,但還是堅持了下來,一改嬌生慣養(yǎng)之態(tài),最終融入了大山的懷抱。類似的,《快樂飛行》中的鈴木機長在模擬訓練時因為墜海被教官罵,在執(zhí)飛時又因為占用頻道的時間過久而被同事罵,以至于緊張到在廣播時語無倫次。年輕的機械師中村用十分鐘更換了他人需要用時十五分鐘才能換好的發(fā)動機零件,也遭到了主管的批評,因為他曾說過自己只需七分鐘。
需要忍耐的除了工作前輩以外還有服務的對象。如在《快樂飛行》中,乘坐飛機的旅客們對空姐缺乏禮貌,或是因為行李箱的托運問題破口大罵,或是急著索要耳機、雜志、醒酒藥,稍晚一分鐘也不行,或是抱怨沒有牛肉飯等,讓齊藤悅子手足無措,更糟的是,宿醉的旅客直接一頭栽倒,吐在了悅子的衣服上。但身為空姐,她依然需要微笑著繼續(xù)工作。
可以說,在武士階層已經徹底消失于歷史長河中的今天,被認為是“民族文化象征”的武士道精神依然對日本國民有所浸潤,而其中正面的、符合現(xiàn)代道德體系的一面被矢口史靖等電影人以勵志電影的方式呈現(xiàn)。值得一提的是,矢口史靖還尤為注意電影的喜劇性,為主人公的艱難隱忍包裹上一層輕松的外衣。如在《五個撲水的少年》中,磯村支使五人給他打掃水族館,這本是辛苦的勞作,但是五個人苦中作樂,一邊擦玻璃一邊假裝自己是在海鮮自助飯店,討論著什么魚比較好吃。又如在《快樂飛行》中,悅子因為一錯再錯,被乘務長命令只能做打下手的工作,不能出去面對旅客。而即使是打下手的做甜點,也被悅子搞砸了。在旅客吃不到甜點就會鬧事的關頭,悅子將功補過,用現(xiàn)有的邊角料臨時做了一鍋蛋糕,并起名為“塔羅特塔塔蛋糕”,旅客們都以為是什么高級糕點。這些幽默、樂觀的情節(jié)淡化了主人公遇挫的悲慘性,保證了電影的喜劇基調。
勵志電影對于當代青少年形成并鞏固正確的價值觀,保持健康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有著積極的作用。矢口史靖的勵志電影,給予人們歡笑與感動,照亮著青少年的成長之路,更重要的是,這些電影是當代日本文化的一面鏡子。它們以更平和、更能為人們接受的方式,延續(xù)了“刀文化”,介紹了日本人的“家本位”團結意識,并對武士道精神中崇尚榮譽、隱忍的方面進行了正面改造。這種文化自覺與自信,對于日本勵志電影健康、長久地發(fā)展,甚至對當代日本社會形象的塑造,都有不可低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