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評溝口健二導演的電影《楊貴妃》

鄔 磊

(長春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20世紀50年代初被譽為日本電影的黃金時期，日本電影開始走向海外，導演大師輩出，為我們帶來眾多佳作，并在國際上接連獲獎。按時間的先后順序來看，首先是由著名導演黑澤明執導的電影作品《羅生門》，于1951年獲得了第十六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全世界的目光首次聚焦日本電影，該影片還于1952年獲得了第二十四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其次是溝口健二編導并監制的劇情片作品《西鶴一代女》，于1952年獲得了第十七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國際獎；驚悚劇情片作品《雨月物語》，于1953年獲得了第十八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銀獅獎(該年沒有金獅獎)；電影作品《山椒大夫》于1954年獲得第十九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銀獅獎。同是1954年，溝口健二執導的《近松物語》獲得第八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提名，溝口健二憑借此片獲得了第五屆日本電影藍絲帶獎最佳導演獎；黑澤明執導的電影《七武士》獲得了第十九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銀獅獎；衣笠貞之助執導的《地獄門》獲得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這幾部獲獎電影全部是描寫日本近代之前的故事，向世界展現了日本的傳統文化和當下的藝術。

導演溝口健二，在連續三年獲得國際獎項后，拍攝了取材中國古典文學的故事片《楊貴妃》(1955年5月3日上映)。該片是其導演的第一部彩色作品，在日本上映后好評如潮，當年的票房收入也進入排行前十名；還獲得了1956年日本每日電影獎的特別獎、第十八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提名。在電影中扮演唐玄宗的森雅之以及扮演楊貴妃的京町子等多名主要演員在《電影旬報》上均被評選為最佳男女演員。溝口健二憑借其獨特的場景鏡頭敘事的方法，讓演員們發揮出了最大的才華。

電影《楊貴妃》是從晚年的唐玄宗回憶往事的場景開始的——長廊下兩位宮廷侍衛遠遠走來，房間里陳設簡素，高高的燭臺，案幾上的酒壺，依在屏風邊上的阮咸琵琶；晚年玄宗的背影，憑欄獨自望向窗外，窗外是一堵高墻。侍衛帶來新皇圣旨，請玄宗移居西宮。玄宗拒絕后，目光投向了立在房間里的楊貴妃像，畫外音道出了心中對楊貴妃的思念。鏡頭切換，盛年時期的玄宗懷抱阮咸琵琶，沉浸在樂曲之中。此時的玄宗還執著于對已故武惠妃的懷念，并為此作曲、彈奏。在上一組鏡頭中看似隨意點景的阮咸琵琶，在這里開始擔當起了玄宗的情感主線，并且在之后整部電影的敘事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

為了安撫玄宗對武惠妃的思念，高力士等人向皇上推薦年輕的女性進宮。借此機會，高力士、安祿山來到楊國忠家里謀劃。安祿山在楊家意外發現在廚房幫傭的楊國忠的堂妹楊玉環美貌出眾。后經三人商量之后，決定送楊玉環進宮。影片中的這一段內容，與中國史書中記載的內容完全不同。根據《新唐書·本紀》中記載來看，開元二十八年“以壽王妃楊氏為道士，號太真”。又記，天寶四載“立太真為貴妃”。壽王是唐玄宗第十八子李瑁，李瑁妃楊氏后來成為玄宗的貴妃，即楊貴妃。由此可見，溝口健二拍攝的這部作品，其目的并不在于通過電影表現中國的歷史事件。電影中高力士、安祿山、楊國忠謀劃送楊貴妃進宮的一幕，虛構的段落表現了歷史上這幾個人物內心權勢欲望的真實。由于電影字幕上寫著負責考證的工作人員的名字，導演肯定知道中國史書上的相關的記載，那么這一段虛構可以說就是導演詮釋楊貴妃命運的特別一筆。

在楊國忠家里，安祿山先是巧言說服楊玉環進宮侍奉皇上。告知楊玉環應該認識到自己的美麗，更應該好好利用自己的美麗來贏得自己應該得到的一切。鏡頭切換到楊家大門口。安祿山同楊玉環乘上轎子，前往皇宮。安祿山對楊玉環說，進宮后她可以用自己的美色得到榮華，楊家人也都可以因此而榮升顯貴，而安祿山自己當然也要因舉薦了她而得到官場提拔。話語非常直接，赤裸裸地道出了各方的利益關系。這一段交談內容，也為后來安祿山看到楊家一家騰達，而自己并沒有因為此時的舉薦得到更大利益感到憤憤不平，進而為之后舉兵叛亂的事件埋下伏筆；楊玉環作為封建男權社會里的女性，沒有話語權，更沒有對自己命運的決策權。

楊玉環被送進宮里，忐忑不知該如何取悅于皇上。高力士安排她為賞花的皇上奉茶，特意在皇帝身旁強調人比花美，但皇上卻絲毫沒有注意到楊玉環的存在，而是信步走出茶亭，在花園中拿起阮咸琵琶彈奏了一曲。楊玉環注視著皇上的彈奏；此時的玄宗還在苦苦思念逝去的武惠妃。玄宗賞花之后回到寢宮，看到被高力士送到寢宮的楊玉環，深諳其用意，將其斥退。鏡頭切換，皇上獨自一人走在宮殿的長廊，聽到殿內有奏樂聲，循著樂聲走進屋內，看見楊玉環在彈奏阮咸琵琶，彈奏的曲目恰恰是晝間自己在花園里彈奏的那一曲。在皇上的詢問下，楊玉環直率回答，在花園里陛下的彈奏中，“聽到了陛下心中的寂寞”。也許就是這句話打動了玄宗，讓他發現了身邊的知音。也許是皇上也聽懂了楊玉環在阮咸琵琶的彈奏中所表達的心境，皇上從此接納了楊玉環。阮咸琵琶在玄宗的情感變化中又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到這里，導演溝口健二又設計虛構了一個史書中沒有提及的場景。皇上與楊玉環微服出宮，來到市井，參與到普通民眾的新春慶賀之中。二人越出宮闈，身穿民服，在街肆上喝茶聊天，就像普通的夫妻一般，享受一場短暫的普通人的快樂。此處也是導演對于唐玄宗與楊玉環之間關系的一種解讀。皇上還即興拿起西域琵琶為人群中的舞者伴奏。此處市井的西域琵琶與宮內的阮咸琵琶，皇上在傳統器樂與外來器樂之間自由切換，也是導演溝口健二對盛唐文化的一種符號構建。同時，這一段虛構的場景表現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盛唐社會實況，也與后來安祿山兵變，天下戰火的亂世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從電影敘事的角度來看，楊玉環帶著皇上微服出宮與民同樂，也是彼此表達真實感情的一個高潮。特別是歌舞歡慶之后，路上人稀，玄宗頭枕著楊玉環的大腿躺在地上休息，此刻身穿民服的皇上就像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導演意在表現此時的皇上心中已經放下了一切。此后，鏡頭切換，楊玉環在宮中改換了衣著首飾，說明身份已經升為貴妃。

這段微服出宮的場景也是電影敘事的一個高潮，把電影故事分為前后兩部分。后半部分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內容：楊國忠因楊玉環升到貴妃而得到提拔，楊家其他人也因為楊貴妃得寵而升官晉爵。可謂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楊家的家眷紛紛入宮；楊家眾人在宮外囂張生事、仗勢欺人。待楊國忠升為相后，更是囂張跋扈、魚肉百姓，引起了民間百姓的諸多不滿。楊貴妃的“三千寵愛于一身”，愈發助長了楊國忠、安祿山等人的野心。安祿山來找楊國忠，想要得到楊貴妃的幫助，謀求更高的官職，卻遭到了楊國忠的拒絕。此時的楊國忠在安祿山的面前，不再是低三下四的樣子，而是一副小人得志、揚眉吐氣的架勢。鏡頭轉換到宮中盛宴，皇上和楊國忠等大臣商談彈奏樂曲事宜，全然不知宮外的變化。鏡頭轉換到盛宴之外，安祿山面見楊貴妃，以舉薦入宮之事以及百姓對楊家的怨聲載道為要挾，命令楊貴妃助其升遷。此處安祿山開始不再使用敬語，而是直接稱呼“玉環”，并用日語中的命令型語氣同其交談，索取利益。此處場景表現出了安祿山對更高權力志在必得的強勢，狼子野心越發凸顯。

鏡頭在宮中盛宴的虛寫和楊家人激起民憤、安祿山謀求更大利益的實景之間依次切換，暗示著皇上對外面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沒有得到楊貴妃允諾的安祿山，在民間發起兵變。玄宗不得不出逃離京，但是途中軍士們拒絕繼續前行。將領深感此次兵變由楊貴妃及其家人引起，故在沒有得到皇帝應允的情況下，就直接殺掉楊國忠等楊家三人。隨后又去請求皇上下令處死楊貴妃，以免除戰亂之災。聽聞眾人請求后，皇上猶豫不決。身處屋內的楊貴妃明白時至今日，只得以一己之命了結這場悲劇，便同宮女逐一告別，并讓宮女把皇上送的簪子交還給皇上。此時，將士們沖進來命其自行了斷，楊貴妃隨之走了出去。鏡頭沒有拍楊貴妃的自縊，而是拍攝了飄落的殘葉，以及一件件掉落下來的首飾頭釵。然后是將士們抬著楊貴妃尸身走出來的場景。皇帝俯身，喚著“貴妃”掩面而泣。看到這個場景，完全是白居易《長恨歌》中“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的完美視覺演繹。

溝口健二導演的電影《楊貴妃》里，楊貴妃的出場，就是安祿山、楊國忠實現野心和欲望的墊腳石，所以故事的收場，楊貴妃也只能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利益爭奪的祭祀品。導演通過電影，隱喻在皇權至上的封建時代，女性的紅顏一旦與權力掛鉤，注定要以悲劇結束。有研究者指出：“溝口的影片雖然敘述的是古典日本故事，但毫無迂腐之感，每部作品都是對于原作的分析、拆解、改編，傳遞的是一種別具匠心的內容與觀念，揭示的皆是如蜉蝣般短暫的人類困難之本質，表現的都是對東方女性悲慘遭遇的深切關注。”楊貴妃雖然是中國歷史上的人物，在導演溝口健二的鏡頭下，也是表現了一種東方女性的命運。

電影《楊貴妃》的結尾，鏡頭回到了電影開始的場景。素樸的屋內，零星的燭火，一把阮咸琵琶。拄著拐杖的玄宗老態龍鐘，步履蹣跚。畫外音道出晚年玄宗的心聲：“你走了，要我怎么活？不久，安祿山被剿。我也退位，由兒子即位。他和安祿山一樣，一點也不了解我們之間的感情。這個冷酷的世界！貴妃。”旁白結束，玄宗趴地不起，死在了楊貴妃的雕像下。鏡頭慢慢由近及遠，對準了屋內破舊的阮咸琵琶，再一點點轉向楊貴妃的雕像，然后再轉向屋子的外面，門口飄下了幾片落葉。導演溝口健二最后的長鏡頭強調了周遭環境對于角色描寫的烘托，同時也表現出《長恨歌》詩句“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的終極孤寂。

楊貴妃作為中國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其與唐玄宗的情感故事，由于白居易的《長恨歌》以及陳鴻的《長恨歌傳》等文學書寫，傳播得更加久遠，并且很早就傳到了日本。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語》(1010年前后)、《平家物語》(1220年前后)中都有關于楊貴妃的段落。說話文學《今昔物語集》(1120年以后)中的卷第十《震旦附國史》里還專門收錄了“唐玄宗之后楊貴妃因受皇寵被殺”的故事。故事很長，但是開篇就說到楊貴妃的父親把女兒送給唐玄宗。也許溝口健二的《楊貴妃》里楊玉環進宮情節的設定多少受到了《今昔物語集》故事的影響。事實上楊貴妃的故事在日本文學中也經歷了多樣的改變和演繹。因此，導演溝口健二選擇了楊貴妃的故事來拍電影，也是楊貴妃故事在日本傳播傳承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