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瀟
(華北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北 三河 065201)
近年來席卷世界的漫威系列電影雖然不是常規科幻片與生態災難片,但與后兩者一樣,都暴露出了好萊塢電影的生態悖論,即在一層華美的生態保護、敬畏自然的外衣之下,其內核實際上依然有反生態主義的一面。
人們意識到,技術發展與生態平衡之間存在矛盾。而部分人則認為,這種矛盾是不可調和的。盡管技術毋庸置疑地是組成人類文明、促進社會進步的重要方面,但自莊子、盧梭等人生活的戰國與文藝復興時期,乃至當代,都有人警惕著技術發展對人類生存的阻礙作用。自20世紀以來,人類更是得以空前地享受技術進步帶來的諸般福利,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生態災難,于是技術樂觀主義與技術悲觀主義、親生命與生命恐懼理念同時糾纏于人類文化中,形成了種種矛盾思維。人們在難以確定生態災難的出現,究竟是技術過于發達造成的,還是技術還不夠發達,人類的生產力還沒得到充分挖掘造成之時,往往傾向于悲觀地懷疑、批判技術,甚至將人的道德滑坡等問題也歸咎于技術。而這種懷疑與批判,往往就是借助技術來表達、傳播的。
好萊塢電影也陷落于生態悖論中,毫無疑問,正是技術革命推動了電影的發展,讓電影可以更自如地表達有關生態災難的憂思,以及對人類肆意破壞環境的斥責。如詹姆斯·卡梅隆的《阿凡達》、邁克爾·道赫蒂的《哥斯拉2:怪獸之王》等。在電影中,人類所居住的地球因為濫用技術而瀕臨毀滅,或是人類肆意入侵其他星球,與外星人展開大戰等。如《阿凡達》中人類已經能輕易實現星際旅行,以及思維和肉體的分離,但也正是因為人類試圖倚仗技術殖民潘多拉星球而觸怒了納美人。但整個精妙故事的呈現,都有賴于卡梅隆擁有一個強大的技術團隊,在電影的制作中,“對于技術極盡奢華的追求致使這部生態電影在拍攝過程中比一般影片對環境造成了更多的污染,破壞生態系統”,這就形成了一種吊詭的悖論:電影以技術來反對技術,以維護生態之名妨害了生態。更重要的是,電影中納美人最終的勝利依然著落在地球的“叛徒”杰克·薩利身上,人類最后遭受了些微懲戒但還是全身而退等,這依然是有濃重的人類中心主義意味的。這些問題也出現在漫威系列電影中,只是其作為極具浪漫主義色彩的超級英雄電影,在科幻想象上并不嚴謹,大量科幻設定“在故事的推進上并不會起到實質性的作用”,因此人們常常忽略了它們的生態悖論。
在漫威系列電影中,生態悖論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漫威電影始終有著技術批判意識,科技狂人都是威脅生態的反派。如《美國隊長》中,紅骷髏掠奪宇宙魔方,這并不是一個可控、清潔、可持續的能源,美國隊長史蒂夫·羅杰斯為了避免地球被毀而將宇宙魔方投入海里;《復仇者聯盟2:奧創紀元》中鋼鐵俠托尼制造了人工智能機器人奧創,而奧創導致索科威亞死傷無數,其中就有澤莫男爵的家人,一心復仇的澤莫男爵又挑撥起了《美國隊長3》中的內戰,導致滅霸得以在復仇者聯盟分崩離析時制造生態大屠殺。即使是托尼這樣的正面人物,也無法控制技術濫用的惡果。但這種技術批判,恰恰就是建立在特效技術之上的(漫威在《蜘蛛俠:英雄遠征》中也譴責了特效技術),缺乏了特效技術,觀眾的驚悚與僥幸感也就無從談起。漫威的創作,脫離不了工業光魔等公司完成的大量如動作捕捉、模型制造、CG合成等工作。
而大量依靠特效技術,讓觀眾得以體驗諸多現實生活中沒有的、膽戰心驚的生態災難,也就帶來了一個不良后果,即觀眾的注意力實際上是被層出不窮的影像奇觀所吸引的,導演的“炫技”稀釋了電影的生態意識,淡化了電影的生態內涵。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在虛擬影像構成的世界里,我們獲得的是具有高度自我繁殖能力的影像符碼蘗生出的感官刺激,體驗的是光怪陸離技術手段制造出的快感表達。影像和技術的合謀,固然讓我們的感官世界更為豐富,體驗情感更為便利,但是虛擬世界無法培養起深刻的思考能力和對生命的責任感。”當觀眾作為消費者選擇走入電影院前,催動他們的是消費影視快感,而非思索生態危機的意圖;而當觀眾走出電影院后,他們所印象深刻的,絕大多數情況下也只是技術帶來的感官效應而已。例如在《銀河護衛隊》系列中,原本觀眾可以從火箭浣熊和樹人格魯特身上獲得生命啟示,進行生態反思。格魯特用身上長出木條,包裹隊友的方式救了大家,最后又從火箭浣熊撿來的一根嫩枝上重生。這正是大自然偉岸力量的體現。但觀眾的注意力往往被轉移到CG技術如何做出這兩個人物、如何制造飛船墜毀等大場面上了。
一言以蔽之,技術的運用,在某種程度上對于電影的生態言說有著削弱作用,最終導致的就是,觀眾無法更進一步對生態問題進行反思,無法得到嚴肅的生態倫理洗禮。
隨著人們對生態的認知不斷深化,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正逐漸讓位于生態中心主義世界觀。包括漫威電影在內的好萊塢電影也主動進行生態敘事,推崇人對自然的尊重與敬畏。但這種宣傳并非始終到位的。就漫威電影而言,其就有依然更重視對人的觀照,將人的重要性置于生態系統頂層之嫌。
在漫威電影中,盡管人類濫用科技的惡果被指出,但主人公往往就是這種技術濫用的直接受益者。如綠巨人浩克、快銀皮特洛與緋紅女巫旺達兄妹等。旺達兄妹的超能力來源于西崔克爾男爵的秘密試驗,原本是科學家的班納博士因為暴露在致命的伽馬射線之下而發生變異,變成強大的綠巨人。盡管他們一度為自己的與眾不同所苦,但他們最終都找到了和自己的超能力和平相處,乃至利用它的方法,變為能夠上天入地、無視自然法則的超級英雄,讓觀眾對他們被輻射、被注射血清等遭際產生艷羨之情。另外,當生態災難發生時,人類除了超能力外,依然能夠憑借精神、情感等扭轉乾坤,與其說讓世界恢復過來的是整體生態力量,毋寧說是人類的親情、勇敢、無私等閃光點。這樣一來,人類依然是自然的主宰,是其他生命體的拯救者,這其中隱含的依然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世界觀話語。如在《雷神》中,九界的平衡因為約頓海姆的冰霜巨人入侵而險些被打破,冰霜巨人一旦成功,地球將進入冰河時期,而奧丁則以一只眼睛的代價,擊敗了勞非,奪走了寒冰之匣,維持了地球乃至九界的生態安全。洛基在私心驅使下將冰霜巨人放入阿斯加德,讓毀滅者去地球大肆破壞,但一旦他感受到了父親和兄長的愛,他就能改邪歸正,在托爾的領導下,被毀壞的家園也能得到重建。似乎地球乃至宇宙生態環境的好與壞,都能由人來決定。類似的還有如《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蜘蛛俠:英雄遠征》中,超級英雄們憑借時空穿越又將五年前消失的人帶了回來,不顧多出來的人與動植物等非智能生命,與非生命體的相處是否會存在問題,“人”依然是萬物的尺度。
同時,有必要指出的是,在漫威系列電影中,反派所秉承的觀點往往是生態恐怖主義。這是反人類中心主義極端化后的產物。生態恐怖主義高度敵視人類,主張破壞人類文明,認為只有對人類進行滅絕或半滅絕的“清理”后,生態圈才能得到更健康的修復與重構。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有一小部分人認同這一觀點,并制造了一系列威脅人類財產和生命安全的恐怖活動。而漫威電影則將其放大了。如在《復仇者聯盟2》中,奧創在進化中萌生了“人類是地球最大的威脅”這一結論,并要求旺達兄妹來執行屠殺人類的計劃。由于旺達身為人類,還對此有所遲疑,奧創卻認為消滅人類是符合進化論的。奧創的言論涉及了解釋費米悖論的“大過濾器”假說,即高級生命在一個過濾器中產生,其產生的概率有可能極高,也有可能極低,人類或許只是巧合被選中,而其他之前存在過的高級生命體則被如錯誤的進化順序、生態圈種群豐度等“過濾”掉了。奧創堅持以一種激進決絕的方式,來推動人類的進化,為此將小國索科威亞升空,讓其變為一顆撞向地球的隕石,以對地球“破而后立”。
又如在《復仇者聯盟3:無限戰爭》中,持有類似觀點的人是超級英雄們的最終大敵滅霸。滅霸認為,宇宙中的物質數量是恒定的,然而由于宇宙中生物繁衍得太快,宇宙能源將在數十億年中枯竭。滅霸的故鄉泰坦星就是因此而荒廢的。通常情況下,在生命與資源數量無法調和時,戰爭就會爆發。而滅霸認為戰爭過于低效,他試圖用收集六顆宇宙寶石的方式,來讓一半的生命在瞬間消失,以讓宇宙獲得平衡。對作為半神,居高臨下的滅霸來說,人類猶如蝗蟲,是為延長宇宙壽命必須犧牲的。于是在滅霸集齊寶石打響指的過程中,彼得·帕克、巴基等人化為了灰燼。滅霸也在奪取寶石的過程中失去了自己最愛的小女兒卡魔拉。電影在引導觀眾憎惡生態恐怖主義的同時,并沒能如《哥斯拉》系列電影一樣,因主角為怪獸而能將生態整體主義和反人類中心主義等更為健康、折中的理念介紹給觀眾。加之這兩次浩劫最終都為復仇者聯盟所挽救,如《驚奇隊長》中的卡羅爾甚至還負責拯救其他星系中的類似生態災難。觀眾只會在潛移默化中產生人類依然是宇宙生存利益、生存道德的評判者的意識。
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本身就具有反生態性,資本引發、加劇,乃至轉嫁生態危機。這是漫威電影生態悖論的根源。超級英雄電影亦是資本的產物,促使它與觀眾見面的依然是商業精神。這也就使得電影為了給消費者制造傳奇化、風格化的超級英雄景觀,建構起具有神圣性和儀式感的動作場面,刺激觀眾的視覺,就不得不仰賴于本身就不環保的大規模團隊和3D、CG綠幕技術等。同樣,出于資本增殖的需要,當超級英雄們已經成為一種具有消費競爭力、被億萬觀眾投射了情感的影像符號時,人類就不能是渺小而無力,甚至不能是與其他生物非生物平起平坐的。人類就必須有強悍的技術能指(霍華德的核反應堆、托尼的盔甲、史蒂夫的振金盾牌、鷹眼的箭等),來對抗有心滅絕人類的生態恐怖主義,讓觀眾引以為豪,而大自然在正反派面前都是孱弱、失語的。這也就形成了電影本身無意宣講人類中心主義,但人類依然是中心與尺度的抵牾。
不難看出,以技術反技術,以有害生態的方式進行生態批評,這種略顯尷尬的生態悖論還將長期存在于漫威電影,乃至整個好萊塢電影中。在商品精神的驅使下,漫威電影原本意圖倡議人們以更審慎、更負責的態度進行技術開發與能源消費,避免自然與社會環境的逐步惡化,實現人和自然的和諧相處。然而在具體的操作中,為了盡可能地販賣景觀,讓觀眾從超級英雄身上獲得精神慰藉,漫威電影又不得不在影像的生產上,成為新世紀好萊塢電影中最炫技、最強調技術者,并在敘事上拔高人類的地位,流露出了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我們應該承認,漫威電影作為娛樂性消費的商品是合格的,但要承擔起促進人們對生態問題的深入探索,推動人們思想的變革,依然有較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