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巖巖
(北京交通大學 語言與傳播學院,北京 100044)
紀錄片常被看作是一個國家的相冊,而自然紀錄片尤其擅長記錄大自然各種生物狀況和四季景色變化,對促進人類與自然的和諧相處起到不可低估的作用。作為一個特定名詞,“自然”(phusis/nature)一詞最早出現在古希臘哲學中,指代“宇宙整體的起源和發展”,或者說“整個世界、人性和社會的源頭和進程”。自然紀錄片重點關注大自然中的生態環境和生物體,拍攝對象涵蓋自然風光、山川河流、植物動物、地理地貌、人文景觀等,題材內容一般不涉及政治理念、宗教信仰或經濟政策等方面。自然紀錄片的這種無偏向性特征,使得其具有廣泛的接受度、良好的傳播價值和深遠的影響力。因此,在世界范圍內,自然紀錄片不僅吸引到不同年齡和教育層次的觀眾群體,更引得許多優秀導演爭相競技。法國紀錄片因其歷史發展久遠、制作投入巨大和影像制作精良,一直在自然紀錄片拍攝領域享有較高的國際聲望。
在法國優秀的紀錄片導演行列中,雅克·貝漢絕對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今他年逾古稀,憑借多年電影行業中的精耕細作和杰出成就,成為法國電影界泰斗級人物,尤其在紀錄片領域享有極高聲譽,被尊稱為“用攝影機書寫自然史詩”的導演。在超過半個世紀的從影生涯中,他先后從事過演員、編劇、導演、制片人等多種工作,并依靠出色演技和導演能力,曾攬獲奧斯卡獎、威尼斯電影節獎、歐洲電影獎、英國學院獎、法國凱撒獎等諸多國際性大獎。在他的眾多電影成就中,最為影評人和觀眾稱道的,就是他在紀錄片創作和拍攝領域的杰出貢獻。
1989年,在電影表演領域取得斐然成就后,雅克·貝漢毅然轉入制作領域,擔任紀錄片《猴群》的制片人。30多年后,他在一次訪談中回憶說,當時促使他轉向幕后并涉足紀錄片領域的原因,是他忽然意識到“有種宇宙價值,跟全世界居民都息息相關的價值,那就是自然”。1996年,他運用微觀攝像技術拍攝《微觀世界》,向人們惟妙惟肖地展示某片森林草叢中昆蟲們的精彩世界。這部紀錄片連同其后的《喜馬拉雅》《遷徙的鳥》,組成雅克·貝漢的自然紀錄片代表作“天地人三部曲”。進入21世紀以來,老驥伏櫪的雅克·貝漢對紀錄片的熱情不減,相繼導演并制作出品《海洋》《地球四季》等優秀紀錄電影。這些自然紀錄影像組成雅克·貝漢獨特的陸、海、空、人和時空的全景紀錄序列。盡管這些自然紀錄片拍攝的場景遍布天空、森林和海洋,在這些影片中隱含著并貫穿始終的就是雅克·貝漢的生態整體觀。
伴隨著科技進步和經濟發展,人類在地球上賴以生存的環境被破壞,氣候異常、環境污染、傳染疫情等生態危機不斷提醒人們,運行良好的生態系統才是人類社會持續發展所依賴的客觀條件。20世紀60年代,生態學者蕾切爾·卡遜的著作《寂靜的春天》出版,探索人類與生態環境之間的相互聯系,警示人類對環境的破壞力,“在人對環境的所有襲擊中最令人震驚的是空氣、土地、河流以及大海受到了危險的,甚至致命物質的污染”,書中還呼吁,為了人類的根本利益和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必須正視保護環境和維持生態和諧發展的重要性。
生態整體主義興起源于20世紀70年代在美國及歐洲等國家發起的生態運動,以重新審視人類與自然關系為根本出發點,反思社會文明發展對自然的侵占和破壞,其影響力輻射到哲學、文學、藝術等研究領域,對以人類為中心的主流文化和環境價值觀造成巨大沖擊。生態整體觀來源于生態理論與整體主義的結合,其核心思想是將地球上的生態系統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將保護生態系統和諧和持續發展作為根本衡量尺度,不能以犧牲其他生物利益為代價維持人類利益和人類社會發展。人類與整個自然界的植物、動物一起組成生態系統,而生態整體主義就是“以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和內在規律為尺度去衡量萬物、衡量人類自己,約束人類的活動需求和發展”。
生態整體主義以保護整個生物界共同體的和諧發展為目的,反對強調人類價值至高無上的人類中心主義,因此,對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是生態整體主義的重要內容。人類中心主義以人類的生存和發展為衡量標準,藐視自然規律,對自然中的其他生物的過度索取和無理侵占,毫無疑問會破壞和諧發展進程,損害自然界整體價值。生態整體主義理論家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鑒》中提出“大地倫理”和“和諧、穩定和美麗”的生態三原則。生態系統的整體性特征表明,不同生物體之間的聯系和共生狀態是維持生態穩定和可持續發展的關鍵。生態整體主義者摒棄人類中心主義的驕妄,從平等角度關懷自然,并將個人自我實現融入自然整體性中,實現自我與生態的和諧共生。
長期以來,運用影像展現人類面臨的生存危機以期喚起環保意識,是紀錄片的一項重要職責和使命。美國紀錄片《難以忽視的真相》中由美國前副總統阿爾·戈爾親自出鏡,宣講氣候變暖對人類社會的危機和保持生態平衡的重要意義,警醒人們“環境破壞在一步步加劇,采取應對措施的需求也隨之越來越緊迫……潛在的事實就是我們和地球的生態系統發生了沖突”。法國著名學者阿爾貝特·史懷澤在《敬畏生命》中表達對自然界整個生物體系的關切和生態倫理觀點,指出“同情動物是真正人道的天然要素”,他還語重心長地告誡人類,“敬畏生命、生命的休戚相關是世界中的大事”。
雅克·貝漢的紀錄電影中蘊含著生態整體主義對生命的敬畏思想。他的鏡頭下拒絕人類中心主義視角,將人類與其他生物視為自然界中具有同等地位的生命體,這種同等的生存權并不以人類的情感好惡而左右,不管人類是否真心喜歡別的生物,都不能任意否定地球上其他生物的生存權。運用攝影技巧,盡力用鏡頭抓拍到自然和生命的美好,正是雅克·貝漢拍攝紀錄片的初衷。哲學家海德格爾提出“詩意地棲居”,藝術化地點明人類在精神層面富有浪漫氣息的、心靈自由和解放的生存狀態,而雅克·貝漢則用攝影鏡頭鮮活地描繪出,人類和其他生物在自然界詩意共生的和諧畫面。通過轉換視角改變人們固化的人類中心主義思維定式,是雅克·貝漢常采用的拍攝技巧。在《微觀世界》中將微型攝像機鏡頭對準草地中的昆蟲,能使觀眾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生物世界。在高清鏡頭數倍放大后的昆蟲世界與人類世界如此相似,擁抱的蝸牛、搬家的螞蟻、跳舞的蜜蜂、吐絲的蜘蛛等微小場景敘事,都傳遞出蓬勃的生機和萬物平等融合的生態情懷。
恩格斯在闡釋人類和動物的本質區別時,指出:“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單純地以自己的存在來使自然界改變;而人則通過他所做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毖趴恕へ悵h則從生態整體性角度,將人類和動物看作平等存在的生命個體,動物和人類類似,也有情感變化和生活體驗,人類和動物之間既不是保護與被保護的關系,更不是支配和被支配的關系,而是相互獨立存在于地球生物圈中的生命個體,各自展現獨特的生存體驗和生物美感。雅克·貝漢的自然紀錄影像提供給人類換一個角度觀察自然的機會,“人類應該懂得自身只是整體的一部分,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所有植物、動物、鳥類、昆蟲、爬蟲類一起構成了宇宙和諧的和弦”。正如在《微觀世界》中,通過高清鏡頭,觀眾看到微小世界中的昆蟲擁有強大的生命力,蝸牛、蜜蜂、螞蟻都有各自的生活和族群情感聯系?!哆w徙的鳥》中,人們隨著鳥類飛入高空,親眼目睹這些鳥兒為了兌現繁衍生命的承諾,而不知疲倦地飛行遷徙。這些動物和鳥類的神奇體驗,完全不需要人類的參與或幫助,帶給觀眾極大的震撼。雅克·貝漢用鏡頭生動展示生物界中多彩的存在方式和動物真實的生命傳奇,提醒人們重新思索人類在自然界中的作用和價值。他對自然界充滿熱愛,表示“動物們的重要性是同等的,人并沒有比它們更重要”,他還呼吁保護動物和植物,因為人類“需要的第一抹清新的空氣就是其他生命的在場”。
雅克·貝漢運用鏡頭和畫面帶給人類前所未見的獨特體驗。在《遷徙的鳥》中,通過特制攝影工具將鏡頭帶到天空中鳥兒的同等高度,從平視的角度觀察飛行中的鳥群,并且從鳥兒的視角俯視下方廣袤的土地,這種平視加俯視的拍攝手法,區別于人們對鳥兒的仰視角度,從嶄新的視角重新展現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帶給人們強烈的新奇感受。2011年在拍攝《海洋》時,雅克·貝漢將鏡頭轉向一望無際的大海。地球上的海洋占據地球七成以上的面積,而人們對海洋知之甚少。影片圍繞一個小男孩提出的“大海是什么”開始整個影像,以尋找答案為線索徐徐展開畫面。在一片蔚藍的海域下面掩蓋著未知而神奇的海底世界,洶涌拍打的白色海浪下隱藏著多彩的水母、成群的沙丁魚、靈巧的海豚、兇狠的鯊魚,還有無數不為人所知的深海魚類都透過攝像鏡頭逐一暴露在觀眾面前,為人類呈現出一系列美輪美奐的藍色畫面。影片重點集中在大海和海面下的生物,只是偶爾閃現人類行為蹤跡。比如,影片在展現一大群懶散躺在海灘上的蜥蜴時,突然將鏡頭轉向遠方火箭發射時發出的耀眼強光,動物們努力直立起身體,認真地注視著遙遠被火光耀紅的天空,驚訝得不知所措,茫然地面對人類的科技進步逐步改變它們的生存環境,甚至摧毀它們的家園。
1999年雅克·貝漢拍攝《喜馬拉雅》,講述生活在靠近尼泊爾邊境喜馬拉雅山腳下的一群藏族村民和大山的故事。老酋長和村民們世代生活在大山中,崇敬自然,禮敬天地,依靠著對神山的信仰,祖祖輩輩過著簡單而祥和的生活,他們似乎領悟人類和諧生存的真諦,又似乎與大自然之間達成某種共生的默契。除了這部《喜馬拉雅》,在雅克·貝漢其他幾部自然紀錄片中,人類都退居到邊緣位置。《微觀世界》中擯棄人類活動的介入,開篇鏡頭從高空層巒的白云直直地下落,穿過高大樹林和茂密的草叢,徑直落到草葉掩映下的昆蟲世界。誠然,人類在大自然中存在的痕跡無處不在,雅克·貝漢在自然紀錄片中盡力消減人類行為的介入,并且常用稚氣的孩童來指代人類群體。例如,《遷徙的鳥》中目送灰雁從水中飛起的男孩,《地球四季》中透過樹叢偷看森林動物們的孩子,他們用充滿好奇的大眼睛注視著自然的新奇變化。在紀錄片拍攝過程中,雅克·貝漢作為導演常常放棄中心視角,而采取旁觀者角度,默默注視著所拍攝的對象并理解生命的意義。
雅克·貝漢還選擇從鳥類、昆蟲或動物視角去觀察動物,以促進人類對自然生物的理解。雅克·貝漢在紀錄電影中展現的生態整體觀的另一個方面,就是反對人類中心主義中人類盲目的惡性膨脹和對地球其他物種的輕視與濫用。生態整體主義者呼吁人們理解自然,在充分了解自然中植物和動物的基礎上,與自然和諧相處。
另外,雅克·貝漢在紀錄片中展現出人類和動物在互相理解基礎上可以達成共情。2001年,為了拍攝《遷徙的鳥》,雅克·貝漢和他的制作團隊花費大量時間,跟蹤拍攝30多種鳥的遷徙路徑,輾轉于50多個國家和地區,與成千上萬只鳥兒一起跨越高山平地,飛過城市鄉村,經過炎熱的沙漠和波濤翻滾的大海,最終到達目的地。在這些絢麗風景背后,是雅克·貝漢透過鏡頭對鳥兒們的深情凝視和人性關懷。為了拍攝《遷徙的鳥》,雅克·貝漢和團隊一起花費大量時間近距離了解鳥兒,觀察它們的習性,拍攝團隊專門為鳥兒建立培育基地,幫助鳥兒克服對人類的恐懼心理,積極與鳥兒建構親密關系。這些與拍攝人員混得熟稔的鳥兒,絲毫不懼怕攝影機的靠近,攝制人員將攜帶鏡頭的動力傘、航模鳥等混在鳥群中,隨著遷徙的鳥兒們一起飛上高空,這些人類朋友也能隨著攝影機鏡頭,高翔在藍色天空,飽覽秀美風光。真實是感動的前提條件,雅克·貝漢的紀錄片以真實拍攝的影像作為藝術展現形式,具有喚起觀眾共情的獨特優勢。如此近距離地拍攝飛行的鳥類,實屬不易,觀眾在欣賞影片時,不僅能一睹遷徙候鳥們的風采,甚至能聽到鳥兒們用力揮動的振翅聲和長途飛行中疲勞沉重的呼吸聲。這種近距離的凝視,蘊含著對大自然生靈的無言敬意和濃濃的情感共鳴。
2016年,雅克·貝漢新作《地球四季》在全球上映。這部高質量的自然紀錄片秉承“不斷探索生命世界”的主旨,通過地球生物視角追蹤大自然的四季變化更迭,展現出季節交替中各種生物體與自然之間相互的依存關系。那些在奔跑中進行捕食的狼群和拼命逃跑的野馬,那些變幻莫測的四季風景和逼真感人的動物微表情,無不飽含雅克·貝漢對大自然的熱誠和和諧生態的向往。
在人類面臨重重生存困境和環境危機的時候,雅克·貝漢的紀錄影像勾勒出人類與自然中的鳥類、其他動物和海洋和諧相處的美好畫面,表達出生態思想的訴求和對生態整體性社會的希冀,彰顯出強大的生態立場和對人類未來命運的殷殷關切。他運用鮮活的紀錄影像表達生態整體主義理念,鼓勵人們從整體角度重新認識地球上的生態環境,呼喚平等對待自然生物和保護環境,共建和諧發展的生態家園。